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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丰都来人

    第一卷归去来兮

    帝元137年,秋,东土

    黄沙漫漫的古道上,烟尘缭绕,氤氲朦胧。暗黄色的砂石鳞次栉比,错落有序,自东向西延绵五百里,铺设成了这条“还阳道”,东起丰都城,西至洛阳城。丰都城,乃是鬼界亡魂重归人间的起点,走过五百里还阳道,便算是真正投胎转世,重生为人。

    这砂石路历经千百年,岁月侵蚀,风沙洗礼,早已松软如沫,一脚踩下就能留下个齐至脚踝的深印。本是亡魂路,何以活人行,漫天风沙之中,缓缓走来一人,步履蹒跚,足下千斤,低着头,弓着身,眯着眼,抱着胸。

    他一身衣衫褴褛不堪,腿脚多处裸露在外,隐隐能看见遍体的伤疤。头发蓬松散乱,卷曲枯黄,好几处都能看见结痂的头皮。脸上槁瘦蜡黄,颧骨凸起,嘴唇干涸龟裂,死皮翻卷。腰上挎着两样东西,左边是把形状奇特的弯刀,右边是个暗黑色的口袋,后腰上还斜插着一把紫色的竹笛。

    风卷尘沙,天地浩渺,独自一人漫漫前行,脚步艰难,且又坚定。

    “哈哈哈……我……我终于回来了……真好……人间真好……”烟尘灌入口鼻,双目难睁,但那呛人的沙土味,于他而言,却好似春月花香,沁润肺腑。

    “宓妃……你……怎不来接我……你不知道我回来了么……”心中带着一丝疑惑与迷茫,却难掩满腔的喜悦。

    “瑶儿……等着我……我很快就能回到你身边了……咱们的孩儿……还好么……”想到那魂牵梦绕的倩影,疲累不堪的身体仿佛久旱逢甘霖,顷刻注入了无限的活力。

    “芯儿……我的小妖精……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你定没少迁怒于大哥……他怕是……被你刺了无数剑吧……”想到那娇蛮凶悍的碧眼小妖,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柔情的笑意。唇角一咧,顿时又多了两道裂痕。

    放眼四顾,黄雾迷蒙,空幽缥缈,极目以内不见人迹,亦不见纤毫翠色。漫天的黄沙,让当空烈日蒙上一圈七彩光晕,沿着龙筋古道铿锵前行,也不知过了过久,行了多远,终于,一脚踩在了一块偏硬的红土地上。

    “到头了么?”他精神一振,直身眺望,只见枯草连天,木叶稀落,前方是一望无垠的荒原。但这秋日寥落之景,在他看来,却好似春雨画卷,空山鸣泉。刹那间,一身的疲倦与酸痛退去大半,抬起双脚便向着前方肆意狂奔。

    “哈哈哈……哈哈哈……我回来啦……我回来啦……”扯开嗓门纵情宣泄,谁知一开口,却是沙哑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嗓音。张开双臂,旋转跳跃,一不小心绊到个小石块,“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吃屎。“呸!呸!”两下,将嘴里的枯草吐掉,砸吧砸吧嘴,那苦中带涩的泥土味道竟也好似珍馐佳肴,令人丝毫不厌。

    “咕咕”两声,空瘪的肚腹又开始叫唤了,他爬起身来,掸了掸破烂不堪的衣衫,咧嘴一笑,“他奶奶的,待在鬼界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饿肚子……”

    放眼四顾,依旧是茫茫无际,了无生机之景。咽了口口水,喉间一阵生疼,捋了捋脖颈,看了看腰间那黑色的小袋,随即向前大步疾行而去。

    走了约摸三个时辰,按说早该天黑才对,可那血色残阳就好似流连忘返一样,迟迟不肯西落,“现在该是秋中了吧,日头怎还如此持久?”

    停下脚步,歇息片刻,只觉口鼻生烟,喉中生火。举目眺望,既不见河水溪流,亦不见花果草实,心里无奈感叹,“都说东土和西域一样,水土丰饶,物产丰盛,怎的行过百里,却不见一丝锦秀风景,难道是因此地靠近丰都城?”

    无奈之下,继续前行,直至月上梢头,寒风乍起,这才隐隐听得孱孱流水之声。欢喜之下,放步疾奔,只见前方百丈之外波光粼粼,石草相映,当即来到那清澈的小河边,也顾不上秋水寒凉,扯了衣服就“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钻在水下一番痛饮之后,哗啦一声冒出头来,只觉心肺润苏,神清气爽,眼耳口鼻,以及全身的感知都变得清明许多。干渴得解,饥感更甚,肚子里咕噜噜的叫唤声立时盖过了水流声。

    深吸一口气,他整个身子浮在水中,细细体察,似有游鱼在侧。心中暗喜,身姿不动如石,待那鱼儿靠近身畔,陡然曲身探手,“哗啦”一声,一把捉住了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哈哈哈!鱼儿兄,得罪啦!”光着屁股跳上岸来,取来那把泛着莹光的弯刀,去鳞,剖腹,除内脏,然后找来一块砂石和一摞干草,就着弯刀呲啦一划,火光冉冉升起。将大鱼串在刀尖上,就着篝火稍稍一烤,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顾不上烫嘴,当即大快朵颐起来。

    一条鱼骨丢弃一旁,大觉不过瘾,接二连三又去河里捉来七八条,直吃到小腹微隆,这才作罢。拍拍肚皮,席地一躺,长呼一口浊气,仰望着漫天星辰,细听流水之声,心里泛起万千思绪。

    “宓妃,你在哪?难道,你没有从观世镜里看到我回来么?我替你将幽霓裳带回来了,你不用再担心献祭之事了,难不成……你真的还有别的心结……”

    想着想着,满心的欢喜又逐渐被愁绪所代替。坐起身来,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行至小河边,就着清凉的月光俯身细看,那一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现在变得瘦削干瘪,疤痕错落。原本浓密乌亮的长发,现在变得稀疏卷曲,秃斑遍布。

    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原本强健挺拔的身躯,现在变得瘦骨嶙峋,奇形怪状的疤痕更是犹如蠕虫附体。分明双十不到的年纪,一眼看着竟像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

    “莫非……是我现在这模样吓着你了?瑶儿,芯儿,你们见了我……还能认出来么……”

    一丝苦涩之意弥漫心头,环顾四周,草长虫飞,霜叶含珠,这郎朗人间之景,是如此令人怀念,恍惚间,竟似真似幻。不知不觉,眼皮渐沉,伸了个懒腰,随地一躺,睡了过去。

    可眼睛才盍上没多久,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漫天赤焰飞舞,热浪灼肺……万里冰封无尽,手脚僵无……遍地刀锋利刃,皮开肉绽……四处尖针林海,入骨三分……

    “啊!”才不过躺了一时三刻,全身一哆嗦,立时从梦中惊醒,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低头一看,全身竟是冷汗涔涔。如此这般,一夜惊醒七八次,迷迷糊糊,终于盼到了朝阳东升。

    金灿灿的霞光洒在脸上,暖意融融,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丝馥郁香气。振作精神,爬起身来穿上那难以敝体的破烂衣衫,将弯刀、黑袋、还有竹笛收好,便又继续西行而去。

    这一路走来,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生机盎然,鲜活明媚,心情也随之变得轻快。举目望去,前方阡陌纵横,金黄的稻谷随风摆动,人影稀疏,似是早起的农人下田忙碌,耳畔隐隐响起一阵嘹亮的号子。

    “烈日灼灼咧……涸我土田……雨水稀稀咧……润我谷薯……苍天垂怜咧……惜我桑农……果腹不易咧……不期来年……”

    他驻足凝望,侧耳倾听,蓦地热泪盈眶,那质朴的歌声有如仙乐,令他心绪久久难平,“这不是做梦……这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激动之下,忍不住仰天长啸,“啊——”声音高亢激扬,远不似昨日那般低沉沙哑。按下兴奋之情,快步走到那农田边上找人一问,得知三里之外就是洛阳城。

    “小伙子,你咋从东边过来?那里可是丰都城的方向。”白发苍苍的农夫老人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从他的声音辨出其年纪不大,那一身凄惨不堪的模样更是叫农夫动了恻隐之心。一边为他指路,还一边从随身的包裹中翻出半块面饼,不待推辞地递到了他手中。

    “多谢老伯,我……只是迷了路,走错了方向,这不,准备去洛阳城里淘换点吃食衣衫。”他感激一笑,心里温暖无限。

    “唉,现在这世道,难呐,快去吧。”老农慈眉善目,只当他也是来洛阳城逃难的外乡人,不由唉声叹气,心生悲悯。

    他拜谢过后,前脚刚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伸手到腰间那黑色的小袋里一掏,竟摸出一小块上等的玉石,折身递到了老农手中,“小小心意,请老伯收下。”说完,在老农惊愕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这……这……我一家两年的收成……也换不来这么一块美玉啊……”望着那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老农在田埂上痴痴僵立良久,直到老婆子一把揪住他耳朵,骂他偷懒,这才回过神来……

    洛阳城乃百年古刹,当年巫贤天子时期,二太子闵卓被贬谪至此,后来巫贤皇朝覆灭,中原九州一分为五,东土归于青帝执掌,青帝命闵卓为洛阳城主,统辖此地民生。

    闵卓本是天子座下十大巫王之一,据说是因当年陷害大太子丘谪,而被天子降罪,于是领着一群幕僚朋党迁居此地。洛阳城中有许多天子旧臣,因跟随天子多年,通晓治世之道,因而将洛阳城治理得井井有条,民生富庶。

    如今世道不济,附近的许多饥荒难民纷纷流落此地。云天刚刚来到城门口,就只见城门两侧的城墙脚下,或七八成群,或数十扎堆,斜倚平躺着许多跟自己一样模样凄惨的男女老少,乍一看怕有上万人,显然是难民无疑。

    “素闻青帝仁政爱民,怎会是如此景象?难道才过了区区一载,民生竟已凋敝至此么?”想到此处,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急切之意,朝城中快步走去。

    路过城门处两排兵甲齐备的守卫面前,望着他这潦倒不堪的模样,守卫们有的面露鄙夷,有的轻声嗤笑,也有的流露怜悯,“这小乞丐不老实待在城外等着施粥,跑去城里作甚?”虽有一丝纳闷,倒也无人拦他。

    进了城中,眼前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雕栏画栋,路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好一副繁忙的盛世景象。

    “这城内与城外竟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感慨一声,抬眼望去,迎面驶来百余辆载着巨大木桶的马车,木桶摇摇晃晃有米汤溢出,车队直朝城外而去,想来是去接济难民的施粥队伍。

    “这洛阳城主倒是个善心之人,没有对流亡百姓置之不理。”云天微微一笑,在繁忙的大街上漫步前行。

    东土的风土人情与西域颇有相似之处,男人们轻衣长衫,纶巾佩玉,女人们长裙曳地,荆钗束发。道路两旁酒肆林立,店铺琳琅,吆喝叫卖,欢笑怒骂,此起彼伏。这不禁令他想起当初在白帝城的时光,不同的是,这城里有半数百姓都是紫色眼瞳的巫精,此等景象在西域是绝难见到。

    来到一处门庭高耸的酒肆前,门口站着三五个衣着豪放、浓妆艳抹的姑娘,正满脸堆笑地迎来送往。云天会心一笑,“这不是敖跃最喜欢的排场么,那厮若来了此地,定要走不动道。”

    却是被门厅中隐隐飘来的一阵浓郁的酒香给勾起了馋虫,咂咂嘴,也顾不上先去淘换件得体的衣衫,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酒肆。

    几个姑娘略显呆滞地目送他进馆,心想,“这人怎么讨饭讨到这里来了?我们这郁阳酒肆来的可都是名流氏族,真是天生穷酸命,一点眼力都没有。”脸上不掩鄙夷之色。

    进了厅堂,只见酒桌整齐排列,人潮涌动,杯来盏往,欢声连天。他找了个靠近人群的桌子坐下,并未着急招呼伙计上酒,先是侧耳倾听邻桌的谈笑内容。虽然众人谈笑不一,但听来听去,他们聊得最多的,都是那位西域的金王圣母。

    “都听说了吧,奇事,真是奇事啊!那西域白帝去年方才登基,今年竟又召集四帝会盟,将王权一分为二,与那位西王母共治西域。你们说,那西王母与白帝是何关系,竟能得此厚待?”

    “哈哈哈,这还用想么,那西王母若不是白帝的姘头,白帝岂能与她平起平坐?听说,他们连私生女都有啦。”

    “既然白帝对她如此倚重,何不将她明媒正娶?纳她做个正妃就好,何必邀三帝共鉴,尊奉她为金王圣母?”

    “你懂啥,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西王母本是有夫之妇,人家白帝喜欢的就是这调调。”说到此处,众人一阵哄笑。

    “说得也是,听说那西王母艳冠群芳,风华绝代,难怪将白帝迷得神魂颠倒,竟连王位都舍得分出一半。”

    “唉,所以说,家有几分地,娶得几分妻,那西王母的老公忒也可怜,白花花的媳妇愣叫人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姘了去,头上的绿毛赛过北境大草原呐……”

    说到此处,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云天听得怔怔出神,蜡黄的脸上蓦地通红一片,心里涌起惊涛骇浪,喃喃自语道,“西王母……西王母……少昊分割王权,尊奉……西王母?那是……难道是……”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对众人喝道:“你们这些下流胚子,知道些什么!那西王母可不是等闲人物,她就是原来澄脐山那位威名赫赫的赤练圣女!建九寨,聚夷人,灭无拘,败君子,退北境,舞九阳!白帝登基当日,诸国叛乱,四十万大军兵临白帝城,她当着云千两位国主和几十万大军的面,将千亢国大公子斩首示众,最终不费一兵一卒逼退三路大军!她此刻若在这里,你们定被她的铭火烧得连渣都不剩!”

    “是啊,是啊,而且你们知不知道,去年那十日齐天之灾,据说就是赤练圣女亲手施为!那天上多出的九个太阳,就是赤练圣女的法宝,原南疆天炎山的九只三足鸟!”与中年男人同桌的一人开口附和。

    “嘿嘿,原来是那恶婆娘。”一人听得脖子一缩,讪讪笑道,“难怪她夫君把持不住,就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姘上白帝也是理所当然。”其余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显然都对赤练圣女的威名有所耳闻。

    云天此刻有如雷击,干涩的嘴角微微颤抖,神情变幻莫定。突然似想到什么,腾地站起身来,走到刚刚说话的那中年男人身边,急声问道:“你们刚刚说,那位西王母,她……有个女儿?”唇角剧颤不止,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那中年汉子衣着华贵,金玉加身,身边伴着几个侍从。见这个衣衫破烂、满脸疤痕的小子前来质问,脸上似哭似笑,顿时眉头一皱。几个侍从立马上来揪住云天的衣服,一把将他推到一旁。

    “哪里来的臭乞丐?要饭要到这里来了?伙计!你们眼瞎了不成?还不快将这臭乞丐轰出去!扰了老子酒兴,老子将你招牌拆了!”中年汉子怒拍桌案,几个小厮连忙点头哈腰地奔了过来,先是一番好言安抚,随即就怒气冲冲地朝云天走来。

    “走走走!臭要饭的,谁让你进来的!爷爷一会送泔水去城门外,去那里等着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对他推推攘攘。门口的几个姑娘纷纷暗笑,“让你这人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云天脚步轻移,身子如风中飘絮,轻巧地避开伸来的手掌,错身坐回了自己的座上。伸手在袋子里一掏,一块通体碧绿的美玉“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

    “上酒!上菜!”

    几个小厮眼睛一亮,邻桌众人轻呼出声,就凭那一块美玉,将在座所有人的账结了都绰绰有余。震惊过后,小厮小心翼翼取了玉石,唯唯诺诺地去了。旁桌众人满目惊诧地望着云天和他腰间的黑色小袋,不少人难掩贪婪之色。

    “啪”的一声,那把形状奇特的弯刀又被他拍在了桌上,众人暗暗一惊,自顾自地回身喝酒去了。

    “这人……打听西王母的女儿作甚?难道他认识西王母?”那华服的中年汉子暗暗想道。

    不多时,美酒佳肴送上桌来,连酒肆的掌柜都嘿笑着来到云天面前,恭敬地询问着是否还有其他需要,刚刚那玉石太过珍贵,一时无法找零,要不要叫几个姑娘过来陪酒。云天摆了摆手,只吩咐他去置办一身得体的衣衫,旁的再莫多言。掌柜自是喜笑颜开,殷切地置办去了。

    将酒坛的封布揭开,云天随手抄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抹了抹嘴角,心中快意无限。咧着嘴,仰望屋顶,两行热泪从眼角哗哗滴落。

    “感谢上苍庇佑,瑶儿,我们的女儿……我们有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