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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血色黎明

    数息间文子疯牛已是走到了道路边沿,各执兵器顿步于前,乃是沉住气势护住身后诸人,让鸦放手施救。而西陵六巫则拢手站于车旁,并无其他动作。

    随着车内一声闷咳,终于有一个沉稳男声缓缓道来:“墨学出清庙之守,史角真传的本事却未在分裂中断了线,也算是幸事一桩。”

    当下行灯中火苗爆响,安车门扉大开,内里却黑洞洞的不透出一丝光亮:“老夫年过五旬,受不得风寒,只能于此窄木狭板间与二位问候了。”伴着又一阵咳声,隐约可见一人拱手说道:“老夫屈鲋,忝为楚国卜尹,还请诸位与我前去下蔡,见一见景氏宗长。”

    疯牛嘿然出声,只是扯着嗓子来说:“倒也稀奇,卬等墨学众人平日里被诸贵视作乱禁贼子。如今却是你家请卬他家请卬,争着抢着来舔乃翁的脚踵,也不问问乃翁意愿。”

    文子却是伸手虚拦疯牛,后拱手回礼:“屈将子为墨学先进,屈子亦对我墨学先辈多有来往帮扶,我等感念至深。今日屈子中子至此,理应叨陪末座。只是卜尹可否告知:或忠信而死节兮,或訑谩而不疑,何解?”

    安车内安静了一瞬,忽又失笑来答:“文子何必以家父的辞赋来挤兑我,说我是欺诈奸小之徒。依老夫看,所谓“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国有贤主方可有贞臣得势。我屈氏日衰,家父沉江、屈景奔燕,无外乎“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便连我屈氏世袭的三闾大夫之职都可取消,我为何还要为昏王效力?”

    言及于此,车内又响起了一阵咳声,平复数息后方才开口说道:“楚王专淫奢靡,不顾国政,徙陈后复田猎无度、荒费时日。如今竟听得奸佞小人言及勾践故事,妄以庶民之技医大国沉疴。呵,老夫念及宗族、国家,又岂能让国力虚耗在此等物件,君不见赵王之事乎?”

    听得如许话语,疯牛已是按耐不住,拄斧大喝道:“屈氏老叟,卬不管你等那些狗屁倒灶的鸟事!卬墨学众人亦与那劳什子越处女无甚鸟关联!不过是你们这些吃肿了头脑的鸟贵人、鸟大王,苦苦哀求卬述清此间鸟事罢了!”

    只见他左手将巨大的樵斧舞了一个圆扛在肩上,右手拇指点了点自己,大笑出声:“不过卬当面应了那庄氏养在门下的恶妇。纵是小人亦言必信行必果,尔等却是晚了一步。”

    只听安车内一声好笑,之前那病弱的声音忽阴恻恻的答道:“老夫宰了这些人,二三子与我离去,便算不得失诺食言了。”话语未罢,香草之气与雾气愈浓,西陵六巫亦消失不见。

    文子疯牛早就全神贯注已待变故,此时也不慌张,只是点出了十数朵剑花、挥出三四轮斧月,消得当面薄雾拦下六巫。甚至疯牛复抽空扫出一腿,踢得一位侧面绕行的巫祝踉跄倒地,长衣中盆盆罐罐当下撒了满场。

    “嘿!恩人细瞧,那巫祝倒像个送吃食的妇人,揣了这许多瓦罐。待我唤他一唤。”

    只见刚被鸦扶起盘坐的衡冲直似个抓耳挠腮的猴子,清嗓瞪目高声喝道:“吁!兀那趴地妩媚撅臀的送吃食男子!乃翁正是与你相好的。速速褰起下裳、露出净尻,趴在那里等乃翁过来抖上一抖!”

    说罢哈哈大笑,自是畅快已极。

    前方搏斗的文子也是手下一滞,心中责备自己这段时间疏忽了鸦,竟让他交到此等朋友。

    但不及众人反应,那倒地的巫祝却是双手撑地立起,怪笑着倒立闪入愈浓的雾中,前方被拦住的五巫也是转瞬散开,消失不见。

    衡冲被惊的面色惨白,张口数次也只能哆哆嗦嗦的说到那人确是净尻。

    但未及衡冲说完,浓雾四处探出数十条青绿的臂膀,所握剑殳勾叉、箫笛埙铃、虫蛇蟾鼠、心肝脾肺,击打、吹奏、抛掷、撕扯一齐发来,有数几个醒来的剑士要么不防备便害了性命,要么惨嚎着被拖入充斥着祷告声的迷雾。

    众人皆奋力拨挡,唯有公孙允在狂笑当中大步冲入迷雾,不知去向。

    而刑棘尽力护在越夫人身旁,扫出铜钺卸下了三条胳膊。其人正待前赴,却见那满地乱扭的胳膊化为黑烟被越夫人吸入小半。

    只及喊出一声“小心”,漫天的祷告声戛然而止,倒是四散的瓦罐间发出细琐声响。随着众人头皮渐紧,瓦罐声响渐大,霎那间同时崩碎,黄绿蓝紫的腐肉、黑白绯赤的毒虫一将抛洒出来,已经清醒的诸人一齐躲开,而仍旧昏迷的众人多是被溅了满身满脸。

    疯牛当下护得四五人,乃是以樵斧四处拨挡,只听得斧身上嗤嗤声不绝于耳,当下高声喝骂道:“腌渍小人,阴毒手段!二三子莫用手脚触碰,这虫豸碎肉毒性甚大!”

    鸦也是急忙操持一根齐眉短棍,舞得阵阵棍风护得身后诸人,腿上多少还是粘了零星毒液。终是听得瓦裂瓶迸之声消弭,急忙擦了已被酸蚀斑点的小腿,方才定睛来看场内情景,却不由怒上心头、目眦欲裂。

    此时溅上了毒虫的昏迷人等,脸上带着微笑、躯体痉挛扭曲,继而伴随着呵呵的空洞笑声从口中涌出了更多毒虫;而幸得只沾了大块腐肉、毒液的健士,则是创处窜起白烟,痛苦呼号。

    那边刑棘与越夫人亦粘得腐肉,只是越夫人面色冷峻,手中金簪如飞,竟是将两人创处一一挑掉,一时间大小血洞兀自流血不止。

    鸦扶定了吓得晕头的衡冲,见得师父和牛夫子分毫未伤,方回头照拂满身伤痕尚自缓神的诸人,恍惚间才发现公孙允未在其中。

    正自焦急当中,忽听得公孙允悠闲的声音由远处传来:“吾尝问巫于荀子,君子以为是文非神。今日却是得见屈卜尹,特来看看立魅伏鬼为何物。”

    紧接着话语而来的是一匹从天而降的白练,与安车顶部相接发出轰然巨响,紧随白练而下的则是依旧身着一尘不染月白长衣的公孙允。其人于车后轻巧落地,随意掷出手中断剑,口中嘟囔着奇怪奇怪,更是背着手围绕安车转起了圈子来。

    鸦正犹疑着是否要上前帮忙,但见公孙允对着车前骖服飞起就是一脚,然后欢快的拍手大叫:“鸦壮士,这老儿的骖马竟是陶土做的!快来看看!”

    鸦听得心下一惊,乃是缓缓迈步向前。安车边的公孙允则是好奇大起,一边查看安车一边揉脚:“咦!这安车被我劈做了两半,亦是一个陶土做的空心安车!”

    得此言语,尚能站立的众人不禁俱来查探,只留文子照看越夫人和零星几个未曾死去的甲士。

    “劳什子山鬼把戏,竟耍得如此唬人!乃翁却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疯牛看得火起,奈何手中樵斧却不禁用,于是指点着刑棘要使铜钺再劈一遍安车。

    “墨家先生且住。”越夫人委顿在地,勉声来止疯牛:“那屈鲋乃是楚地二十余年来的巫首,人言其得巫咸祝册,尽学其法,即使离去,所留之物亦不可等闲视之。夫子需小心处置。”说罢气喘如牛,强自支撑,文子在旁手拊其背,皱眉来切脉象,又取麻布来止血。

    那边疯牛不知这屈鲋如此厉害,也是一时进退无据,慌忙中只能喝退周围人等,打算自己再想办法。

    眼见得诸人退去,只有鸦和公孙允正立原地,衡冲还扭捏留在身旁。疯牛也是一时火大,正待喝骂,忽听到公孙允恢复了悠闲道来:“先生何必彷徨,要我说,要么不理了这滑稽物件,要么就扯开来看看,这屈鲋当真还通了鬼神?”

    “你这小子说的什么胡话,未曾听到那庄氏悍妇言语…”

    未待疯牛说完,公孙允乃是势大力沉的一脚踏在安车后半,哗啦一声踹得半截车厢转着圈侧滑出去,同时一股白气自车厢内幽幽飘出。

    鸦乃是眨眼间持棍护在疯牛身侧,衡冲则是哇哇乱叫间抽出了皮绳铁椎,只有公孙允复拍手大笑:“好贼子,还在爰陵等着吾等。”

    只见车厢内飘出的白气缓缓汇聚为一幅地图,其中爰陵部分白气浓厚、云雾翻滚,巨别于它地,煞是扎眼。

    “屈氏百年大族,潜伏逃离、言语躲闪,直如鼠类一般,真真是教人小视。”疯牛盯着飘荡的烟雾不屑道。

    鸦并未接疯牛的抱怨,只是诚恳来问:“牛夫子、文子,那我等是否前去爰陵?”

    这边疯牛张口欲言,却是文子抢声来道:“即便是屈子后人,只为一己私欲害了这诸多性命,我等亦需去讨个公道。更勿论其人留了会面所在,焉能不去?”

    “只是越夫人受创甚重,她虽挑了沾身毒物,身子到底还是略微单薄。肺腑肌理毒气入体,许是难过这重山帐林,更何况又有追兵堵截,恐是害了性命。”

    闻得文子此言,众人一齐转身来瞧,只见越夫人确是委顿于地、面色灰白,长发凌乱飘散、周身创处隔着麻布血流不止。

    眼见于此,饶是诸人与她仇怨如何,也是心中悲伤,欲语还休。

    越夫人却是勉力微笑,当下以发中细钗打了周身十余处穴道,挣扎开文子搀扶,强自放声来对:“老妇贱命一条,不值当诸位为我冒险,何况主君嘱托,安能辜负?诸位,如今循乌程船行之路多有堵截,他途却多道路不通,艰险难行,唯有爰陵一途。”

    其人又平息了数息,安稳好身体,急切来道:“此去爰陵多为山地老林,携我等伤患非但拖累脚程,遇到追兵反会遭害。还请自留老妇与伤创剑士于此,略微阻挡其后追兵,莫要犹豫。”

    刑棘闻得越夫人言语,重重点头,乃是执钺走到其身侧,闷声道:“甚是,吾亦留。”

    “憨傻长人!”越夫人此时已是捂了胸腹,嘶声喝骂:“你亦留在此处,何人引墨家众师长去见令尹?”

    刑棘正在犹豫,疯牛却迈步前来,指了指越夫人,豪迈开口:“庄氏悍妇,你今日问卬兄长,墨学尊得是谁人的天,做得是谁家的主,你且立耳听好了。”

    只见疯牛翻手划向周围死藉倒毙者,大声道:“卬墨学尊得是能让这些不应横死之人勿需去死的天。”

    复伸手指向越夫人及身边伤者,声音愈发高昂:“做得是令尔等伤患贫困幼老务必活下去的主。”

    眼见得越夫人眼中泪水氤氲,疯牛更是挥了挥手,转身唤使三人与他去找劲竹韧藤,鸦与衡冲去寻药草,余下诸人看护、进食自不必说。

    越夫人此时不知是迷惘抑或振奋,只觉浑身力气将尽,恍惚间抬头去看夜空。

    只见不肯褪去的黑烬帷帐依旧笼罩着大地,零散星光倒映于正在奋力渗透土地的浓稠血迹当中,佝偻的伤者和折断的兵器如同暗兽一般混杂着喘息呻吟。在那被长戈支撑、犹自站立的尸体未闭的眼中,反射出漫地黑红和东方隐约的辉光,共同勾勒出一幅血色般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