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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卫贾

    待得越夫人在颠簸的竹藤抬床上转醒时,被大亮的天光与明净的天空晃得睁不开眼。

    耳边传来衡冲调侃刑棘的声音,无非是拿长人吐不出两个以上的词来反复揶揄,一时半刻刑棘想不出言语,唯有闷对三声揍你。

    越夫人一时想笑,牵动浑身伤口却又疼的发慌,倒是鸦探头来看,瞅着越夫人惊喜唤人。

    “我睡了多久,已经到何处了?”越夫人声音依旧虚弱,抬眼来问。

    “已是过了十四五个时辰了,听文子说再行得一两个时辰,应就到爰陵邑了。”

    越夫人只是点头,又急忙来问路上损失了多少人手,刑棘与众人可曾受伤。

    鸦也自是疑惑,皱眉说了一路上竟是平安无事,只是薮泽丘山难行而已。众人途中亦是小心谨慎,文子与公孙允多次散出三四里外探查,竟也是全无追兵踪迹,甚至连猛兽也无。

    “总之这路途中处处透着古怪,文子让我等多加戒备,恐是那屈鲋搞出的把戏。”

    越夫人复点了点头,又交代了这爰陵周边需要注意的地方,让鸦自其腰绡中取了令尹铜节,一齐拿与文子处置使用。

    待众人又行了三刻,终是看到茂林掩映当中的爰陵邑。及到近前,鸦也是不由眼前一亮。

    原是爰陵邑依山势而建,俯瞰山北平原,城墙更是在江东地带少有的版筑夯土,高近三丈,坚固异常。

    更为可贵的乃是城周民居林立,城中危阙高筑,已是江东可谓人烟鼎盛之所。

    衡冲见鸦欣喜之态,乃是快步上前,一副猥琐的介绍这爰陵概况。

    原是此地锁控江水浍水中江、雄视平原,又扼守水泽丘陵要道,避开洪水冲行,本就是兵屯重地。又因吴越旧地物资皆汇聚于此再行北上,更有自商朝开采的铜山之利,可谓商贾尽来,方才有了这般规模。

    此时文子已与公孙探查了周边,站定在鸦的身侧听得衡冲言语,也是颔首与鸦道来。

    “衡冲确是了解楚地风土人情,只是为师当有道理讲与你听。”

    闻得此言,鸦与衡冲齐齐拱手静待。

    “为师适才去探查四周,过得三片地方,皆恰逢午食。一则是繁饰叠檐的宅院,飞阙中的贵人饮冰鉴美酒、食蜜饯脍肉。二则是这如林般的民宅,三丈之堂内家人分坐,食去岁稻米葵菜,皆有藿羹。”

    文子看着二人皆低头不语,继续说道:“第三处乃是见得几如蚁丘般繁多的穷苦人家,其窄巷仅可侧身而过,其路面尽流污水烂泥。屋内昏暗,瞧不清吃食,但妇人孩子在等待男人食毕后的剩饭,老人坐在绳枢后看家人吃饭、自饿等死。”

    “山林湖泽产物俱多,虽是初春,但他们不能去渔猎获取些许食物么?”

    “你常住徐州,未曾游历天下。其实我等看到的诸多河流山林,多是有名有姓的,熊赢田赵,景芈魏昭,唯独不姓这穷苦人家。”文子轻叹一声,复又看着二人徐道。

    “我要教你等的道理,乃是这世间万事皆有其内外正反,不可一叶蔽目,见得繁华鼎盛便忽略了那些穷困潦倒,如此,那些穷苦人家便再无人关注;亦不可闭塞极端,因得穷困潦倒便否定了这繁华鼎盛——商贾汇聚之地,纵不能出猎贵人之山林,但肯出狠力,是勉强得活的。”

    “此为盈坚白、别同异之实义,万不可落得别墨窠臼,只是去做那名实之辨。”

    二人拱手称诺,自去思量其中道理,如鸦这般年少热血的,想得自然是如何去助那穷苦人家,而衡冲这等机灵的,则多出了文子怕是见到了他家别墨的考量。

    众人终是重新碰头,在城外一里处约莫商量了大概。

    疯牛与公孙允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一个嚷嚷一个微笑,直要去闯那城池。刑棘同泥塑般拄着兵器发呆,问了半天只说得医者、瞧伤二词。如此这般,也只能由文子去做决策。

    考虑到这路途的诸般奇怪,又思量屈氏的手段,文子乃是让疯牛及公孙允与他自持令尹铜节进城,剩余人等分成两拨,拿了墨学诸人伪造的木传寻城外逆旅居住。另遣衡冲带着两名剑士,寻觅医者救治伤患,自是不用再提。

    及到这十数人分开,树冠当中隐约有一道白影腾跃而走,又有五名褐衣男子自树皮中钻将出来,小声商议后欲循路返回城周。

    “兀那蜂蚁狐鼠,乃翁有言语问你。”

    随着疯牛粗豪的声音响起,一条两端系着椎头的皮绳倏地绊倒一人,余下的褐衣者皆尽拔剑,乃是见得先前分开的疯牛、衡冲及鸦、刑棘四人于道旁水渠中抢身上来。

    鸦怒目来看,却见这五人竟是裋褐短裳、踏屐戴笠,与自家穿着无甚差别,先是一惊。

    又见得这干人等持剑起手,竟也与自家墨学剑式无甚区别,便又是一惊——莫不是大水冲了太一宫,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疯牛也是一愣,紧接着便怒不可遏起来:“呸,卬倒是污了眼倒了霉,遇到尔等这干别墨!小子们也别楞着了,皆尽打折腿绑将起来。“

    虽是疯牛说了打折腿云云,到底鸦和衡冲还是下手有轻重,只是缴了兵器一发拿草绳捆了——这干别墨倒也是武艺稀松,只是抵抗了几下便皆尽束手。

    及到鸦和衡冲欲与疯牛询问情况,却见刑棘带着略微犹疑举起手中巨钺,作势便要去砍那些别墨的腿脚。

    随着不可、住手的叫嚷,鸦和疯牛疾趋上前,乃是在巨钺堪堪砍到脚踝前拦住了刑棘。

    众人皆是一愣,随着这长身大虫嗫嚅着“砍、不砍“的话语,衡冲已是笑做一团。

    此时公孙和文子亦是返还,告诉众人未能追上那个白影,估量着乃是一个身法脚程上佳的屈氏门客,便对躺在地上的别墨开始审问。

    “楚墨派系繁杂,尔等是做器具功夫的,还是嘴上功夫的。莫与乃翁言语是拳脚功夫,真是若此,当真是一群废物果子,水火交身死了算了。”

    “牛先生,我于齐地见到他氏之贱儒,自是绑起来统统抛进淄水中让喝个饱的,此处水网众多,交我去做即可。”

    “噫!世父、世父,小子会绑火炬,大丛的那种!”

    诸人七嘴八舌,也只有文子叹息走来,定神来与这些别墨言语。

    “尔等自知墨学行事,不会滥杀无辜。我今日已见到了城中墨师,二三子可是此相里氏之徒?”

    地上的几人也是纠结许久,又被身旁公孙、衡冲喊打喊杀的吓唬,终是点头确认。

    文子又询问了为何跟踪、有何企图,得知这相里氏之墨有一别支正与屈氏做门客,今日偶然听到有一支人马于屈氏不利,乃是找着两个巨汉的身影追索过来。

    “我等墨学诸人虽各执己见,却需兼爱世人。今日且放尔等性命,不许返回城中禀报,勿谓言之不预。”

    听得此言,鸦与疯牛自是无甚言语,倒是衡冲、公孙百般不愿,刑棘也连声不可。

    及待这五名别墨一发跑了,衡冲还是不断埋怨之时,却见公孙允已是整装待发,疯牛自去健士中挑选趁手兵器。

    “世父这是何意?欲追上去再绑回来么?”

    文子只是微笑摇头,倒是鸦强忍笑意来与衡冲言语:“墨学子弟,勿论何氏之徒,皆尽可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不消说是威逼利诱,便是刑棘的巨钺加身,亦不可出卖师长同伴消息。这几人打扮与我等相同,所作所为却无一对路,可见是存心伪装,另有根由。”

    衡冲方才恍然大悟,蹦着脚要去一同探查,却被文子压下来做后备。待疯牛和公孙循着那五人的痕迹远去了,众人方才听到刑棘呵呵大笑,拄着巨钺连说“知晓、妙极”之语。

    且不说文子带了几人改了方略,乃是拿了伪造的木传、分了三批大方进城去寻医馆。

    说到疯牛和公孙那边,却是吊在后面绕城行了一圈,方才在那五人再三确认后,见得他们进了一处城外大宅。

    “此间定不是那相里氏之别墨了,听闻文子前时说过,那老贼乃是在城中与多人激辩不已,此时定还唾沫横飞呢。”

    “先生所言甚是,观此宅邸形制、周边铺陈,应是伪作的商贾别院。我等可需暗探进去,瞧个仔细?”

    只见疯牛忽在藏身的坊柱笥筐间蓦地起身,舒展了几下腿脚,嘿然笑道:“凭地憋屈,卬打算砸了他家大门进去,拎着贼子脑袋去问个明白,小子以为如何?”

    公孙允仍是悠闲微笑,起身整理佩玉后拱手笑道:“恨不能与先生早些相遇,多做些快活大事。”

    待到鸦与文子诸人安置了剑士、开得草药调理越夫人身体,又在食肆中购得简单吃食,终于见得疯牛和公孙款款而来。

    “可是探查清楚了?”文子于逆旅小院中已是摆好了吃食,此时正与鸦抻着被褥来问。

    “是也不是。”疯牛抓着赤米团子放入口中,含糊来答:“卬抓了他们领头的,此人闻得那五人乃是假冒的墨者,卬又是货真价实的,便非要来这里赔罪。”

    疯牛又长饮了一盆藿羹,催促鸦收了被褥,复抹嘴招呼公孙允提来一人,待公孙出院而去,乃是大大咧咧箕坐在草团上,放声喝道。

    “兀那瘦弱男子,此间便是卬墨者全伙了。那长身汉子乃是被唤作‘病聂政’的武子,那黑面小子乃是号作‘赛豫让’的墨鸥,卬自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名鼎鼎的‘镇恶来’牛子!你有何言语,尽管说来!”

    言罢又觉得文子和鸦的眼神不对,思索片刻也顾不得“牛子”的尴尬,只是怒目来看那华服男子。

    “久闻文子与牛夫子大名,今日一见,顿觉威严,又觉可亲。”男子乃是深鞠近地,拱手笑答,丝毫不觉疯牛脸上的窘态。

    “在下卫人吕不韦,行商至此,欲买南国珠锦贩于阳翟,觅得薄利。不想竟得见过墨学师长,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