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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牺牲

    鸦当下瞧的仔细,这九名高身壮汉当是重金豢养、久经沙场的悍卒,说一句千里挑一亦不为过。而自百余年前,吴逆身死、肃王诛戮,顿清荆楚私兵,诸豪门贵族便循江北风气多以门客为家臣私兵,不复旧日武装盛景。

    由此看来,屈氏等诸公族乃是去芜存菁地选取了一班精卒奉养,今日却是将其中精华带至此地,势必要取诸人性命了。

    那边疯牛也是站在鸦和衡冲的身前,悄声来道:“一会卬自去抵挡屈氏,文子去与景氏子较量,二三子速自西侧院墙出去,至城西水泽间寻那悍妇,切莫回头。”

    言罢未待鸦做反应,乃是抽身上前,掂了掂手中樵斧,更放声来喊。

    “屈氏老犬,卬依照自家兄长嘱托,前次放了你一马,今次你竟自己送上门来!庄淄那身死景象,分明是你这鸟人下得狠手,卬今日也算渴汉子路过女闾门,急人所急间帮庄氏取了你的鸟头!”

    说罢其人便拎斧前冲,不料身旁更闪过一道白影、数道风声,原是公孙允一连摘了五支投矛,势如闪电般掷向堂内安车,其后便屈身前赴,身法速度更快过疯牛,只一息间就与两名屈氏私兵交手。

    那屈氏私兵亦是整装待发多时,三人自在堂下护卫屈鲋安车,其余人等抽弩便射,不过其目标非是疯牛、公孙,乃是一开始便认定了需要害了鸦的性命。

    眼见如此形式,疯牛在奔跑途中竟是堪堪一滚,手中樵斧圆扫,间不容发之际打落三支弩箭,而最后一支则是被扫到羽尾,擦着鸦的侧脸飞将出去。

    疯牛回头看了眼侧脸被划出长伤、兀自流血的鸦,见其已经眼神坚毅的背上了衡冲。乃是松气放心,正待重整精神,替换公孙下场,忽听得身后公孙允一声怒吼:“快走!”

    随着公孙的呼喝,拦截他的两名私兵各自被公孙劈坏了臂甲、掉了兵器,但未及依其性子取了对手性命,其人便又与那四名弃弩执殳的私兵接手,转瞬间已被打断两把狭剑。

    而刑棘蓦地狂喝一声,张臂挺身,拼得被陈夫子双戟划开甲裙、胡刃荡入皮肉,终是大步跨至其人身前,将满是精铁缀甲的巨肘挥去,一下便削掉了陈夫子半扇面庞、立时气绝。

    此时与文子交手的山媪改变之前路数,弃了防守,一路疾刺疾打,逼得文子护着周身倒退两步,而后其人抽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墙头,又被文子以飞剑之法打得立足不稳,跌落墙后而去,但那夜枭般的嗓音仍不忘嘲讽两句。

    “人言汝文去疾剑法通神,今日看来,不过寥寥。他日再见,吾必夺了汝那弟子,断了传承!”

    文子并未理会山媪,转身去寻刑棘,但这熊罴却不顾那陈夫子弟子的痛呼与文子呼喊,蛮力以钺柄横推着陈夫子的尸首和数名甲士继续大步前进,直至巨钺抵住院落门框,方才低头大喊快走。

    正当时,刑棘抵住了正面甲士,公孙允缠住了后方私兵,鸦背着衡冲还想帮忙,却听得四面一阵弓弦涩响,当下不由的头皮发麻。

    疯牛及文子本想抢了刑棘、公孙出来,此时听得墙外声响,也只能各自抓着鸦的肋下,阔步冲上墙头。

    随着雨点般落下的箭矢声,鸦匆忙间在墙头回首。只见到公孙允扑在一名屈氏私兵的身下紧紧躲藏,而刑棘依旧用宽厚高大的身体堵住院门,任凭景氏军卒以各种兵器招呼在他的铁室甲上。

    这个短短几日间陪伴在众人身侧的憨厚壮汉,此时也心有灵犀般转过头来。只见他呲开漫涌鲜血的牙关,对着鸦露出一个与之前一般无二的呆傻笑容,而后放声大喊。

    “莫回头,尽力活着!”

    头一次听到刑棘说出了两词以上的话语,不曾想却是此人的最后一句。

    只一瞬间,鸦便被两位师长带着翻下西侧墙头,墙外亦排列着两道兵士,正挽弓张弩来对,猝不及防间却被疯牛和文子杀开血路。

    而鸦的脑海中仍旧回荡着尽力活着的话语,在疯牛背上衡冲之后,乃是跟着两人奋力奔跑,任凭泪水刺痛脸上的伤口。

    唯有院落中的箭雨与呼喝,在持续了一刻后终于停止,两名精锐甲士用力推开刑棘那高大壮硕、如今已是破破烂烂的尸体,躬身请景瑜前行。

    景瑜此时已换了一副肃穆面孔,直入院内,看到春笋般长满院落的羽箭仅仅射杀了两名屈氏私兵后,拱手请罪。

    “前辈,小儿适才只想着射杀了那阳城贼子,未曾想误害了屈氏部属性命,死罪、死罪。”

    堂内的安车倒是一如既往的安定,而周边高灯铜豆也不再瘆人,换作了寻常油火微微跳动,剩余的七名屈氏私兵正站于堂下,一张张面具死盯着景瑜不放。

    直过数息,屈鲋那虚弱的声音才再度响起:“那邓陵氏之墨已然向西逃奔了,世侄想必安排了人马等待。老叟宗族衰落,门下却无多少精干之士供世侄取乐,我自去下蔡等候,可好?”

    景瑜听得此言语,倒是嗤笑出声,手按佩剑来答:“前辈如何这般小气,反倒堕了我三闾之家的名声。这悍卒精兵,待我使人执木传秉于阿父,调遣百人与屈氏,不过小事尔。”

    其人扫视屈氏私兵,继而不屑说道:“今之大事,唯夺令尹之位、阻王上兴兵之念尔,如此方得万民太平、社稷永续。阿父既已交代卜尹事情关隘,如今您仅为了几个兵卒私念,却要舍了这大好前程吗?”

    “景氏所说的万民,怕只是那些庙堂之上、斗酒食肉的豪民吧。”

    一个疲懒的声音于安车前响起,听得景瑜眉头一跳,又紧了面目来看。

    只见长衣沾着斑斑血迹的公孙允跌坐在堂下,身前正是那些屈氏私兵,其人却把玩着一颗橘子,抬头对上了景瑜的目光。

    “公孙允!你竟还未死…”

    ”景将军,我在心愿未成前死不了的。”眼见景瑜又要张口,公孙允摆手制止:“我自知将军想问什么,放心,此时不与你再打了,人头也暂存着。”

    其人愣愣看着手中橘子,自嘲般的笑了下:“这么打下去不是个办法,需换个活法。”

    景瑜适才有数种言语等着公孙,眼见他这般模样,也是堵在喉中,只有继续望向堂中安车,等待屈鲋回话。

    终是在景瑜不耐转身,欲出院落之时,安车内的声音响了起来。

    “景氏子,我确是明白也同意上柱国的考量,亦愿为你口中所说的万民搏一个坦荡前途。但你所说的皆是远大心愿,与今日射杀我裂熊卒无关。现时之事,只需一揖而已。”

    景瑜脸色变了数变,终是转过身来,匆忙向院中的两名裂熊卒尸首作揖一拜,继而拂袖而出。

    而其人路过刑棘尸身之时,忽又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刑棘问道:“这铁甲大汉倒是一名壮士,不知姓甚名谁?”

    身后吕不韦正待回话,却见景瑜挥手冷哼,不屑道:“也不重要了,反是可惜了这身铁室,被尔等椎得破破烂烂。陈戟儿,你自拔了这身甲,拿去冶工处修补。”

    那被刑棘伤了身子又害了师父的陈戟儿,拱手一揖道:“谢主君,小子亦请斫了此獠贼首。”

    “尔等自便吧。”

    说完此话的景瑜,也不去管掏出双戟施为的陈氏子,自带着院落外数十名军士向西赶去。

    而吕不韦安排手下仆役收拾现场,又嘱托了自家门客几样事情,终是向安车方向略一拱手,与山媪和提了刑棘首级在手的陈戟儿共追景瑜而去。

    及待院落周边重归平静,坐在堂下的公孙允总算是吃完了那个橘子,拍拍衣服站立起来,又在身前裂熊卒的熊氅上擦手。

    “屈夫子,您适才不应置气的。”

    “若让这竖子就这般走了,我门下诸士要寒心,也不合我屈氏的身份,反倒教人生疑。公孙先生,你脱开这王族身份太久,却是将我等的脾性全然忘了。”

    公孙笑着拍了拍那裂熊卒的肩膀,乃是转身望向安车:“什么劳什子王族,我自不在意。只是要将此间事情办好罢了。荆楚贵人封君皆盛乘豪势,乃是见不到西秦商君旧事么?”

    言罢笑着摇头,复出声道:“屈夫子,那淮南巨盗自作聪明,遣人充作吕不韦人手,还扮作墨者打扮,差些闯下大祸,而今是要将功赎罪了罢。”

    安车当中应了一声,却是又严肃起来:“公孙先生,那是庄将军、叫庄夫子亦无妨,却不能叫巨盗。”屈鲋怪罪道:“人家亦是这滇王旁系,不过干回老本行罢了。倒是那齐墨老儿,一张大嘴险些坏事,先生也补做安排了吧。”

    公孙微笑点头,也不再辩驳,而屈鲋只是唤了巫祝出来,嘱咐去收了刑棘尸身。

    “此人堪称壮士,有恶来之材力、忠心。且好生安葬了吧。”公孙允看向正在起舞的巫祝,柴木燃烧的火星飘舞,化作点点白灰随微风四散,也不知将要落在何人的肩头。

    公孙乃是重新打起精神,拱手向屈鲋的安车作别:“屈夫子,如今景、昭两氏依旧强横异常,数百年积累不可小觑。夫子虽暂得信任,却同暴虎冯河无异,慎之、慎之。”

    “吾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矣。”安车当中传来一阵谓叹,随之车辕隐隐作响,堂后响起驷马的蹄声。

    公孙允也不再等待,乃是拎了一丛狭剑,提身而起,几个起落间便翻墙而去。

    安车当中的屈鲋又唤了一名裂熊卒近来车前,嘱咐了几项事宜,交得一木牍在手,令其转身离去。

    亦听得脚步声响,那守在篝火旁的卜祝捧了一块龟甲,匆忙奉于安车之前。

    屈鲋安坐于车中,也不去看那龟甲,只是询问:“玉灵夫子何言哉?”

    “夫子命曰,首仰足肣身折内外相应也,曰凶。”

    屈鲋沉默片刻,乃是在车中伸出干瘦的手掌,接了龟甲,用力掷在堂中。眼见得碎甲四溅,那卜祝则是不顾甲刺,埋首跪在堂上瑟瑟发抖。

    “为国讨逆,奚为畏卜龟之兆尔?当自做龟策,言大吉而已。”屈鲋声音依旧平淡,冷冷得嘱咐道。

    那卜祝仍是埋首发抖,颤声问道:“上行于天,下行于渊,诸灵数策,夫子命曰,横吉上柱外内自举柱足以作,谏奉于王上以大举,可焉?”

    “可。”屈鲋于厢内重新闭目养神,继而订正道:“得龟甲而进于上柱国,非与王上,巫丁亲自去做。”

    堂后自有人应声,乃是之前六巫中人,径直挑选了一方龟甲、带了凿子,顺手旋下那卜祝的人头,去篝火旁做那大吉之兆去了。

    屈鲋看堂下已然处理好了诸多首尾,复召巫乙来前,用干枯的手指指向庄淄的头颅,语调阴冷的嘱咐巫乙携此头颅去寻庄辛,并言明是其门下叛逆与墨学诸人所为,取金钩铜线与头颅共装一盒,快马送去。

    做完这些,屈鲋终究是疲倦不已,阖闭了车门,长叹道:“又何必杀害这无辜人等呢。”

    自屈鲋及公孙处理关节至此,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而文子与疯牛一行已是冲出了三四道阻拦,近邻了那浍水河道,也终究是泽深林茂、星月遮蔽,总归放慢了速度。

    模糊见到鸦满面的泪痕和狰狞伤口,疯牛也是没了玩笑的心思。又想到此番行程,自越人乡中便一路折损人手至此,短短数日间糊里糊涂竟害了数十条性命,然而记得姓名者,也就是刑棘、公孙允、栗等寥寥数人而已,不免更加气闷,奈何身上还背着衡冲,只能重步前行。

    前方的文子此时劈开一丛荆棘,忽地出声自责:“都怪我托大,未曾以纯钧应敌,矩子尝言我必因傲慢自大误事,如今却与那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的贱儒何异?”

    鸦当下不知应当如何宽慰,却听疯牛在旁失笑:“你文去疾自当是高傲的,否则如何不屈于贵人、不凌虐平民。今日那老媪古怪的紧,其技击之术当是排得了当世前十的,不应怪你。更莫提这纯钧——日后鸦去还了此剑,卬等遇到强人,还先去寻那南林传人借剑不成?”

    疯牛兀自笑了两声,又朗声说道:“还是卬等技艺稀疏,未能带了那两个小子出来,倒是与你所说的懈怠懒惰的贲彘羝羊一般,甚是可恨。”

    文子闻言也是颔首,当即拄剑起誓,他日定取景瑜人头以祭奠亡者,方才与疯牛、鸦再行前进。

    及到几人总算深一脚浅一脚地穿了茂林,站到了浍水岸边,耳边鸟鸣声响,眼前便是那烟波浩渺的大泽,却见到一丛人吵吵嚷嚷的站起,其中一矮身老者更是放声大笑。

    “卜尹妙算,诸神庇佑,今日终是让我捉到了尔等别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