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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双阙

    不说越夫人如何收拾行李,又如何强忍病痛去了那城西薮泽。只说那文子与鸦一行人,脚步不歇地赶到城东,纵是鸦这等之前未曾来过的,也是一眼便认出了那双阙大宅所在。

    原是这城东当中,多为手工作坊,前铺后居的形式中也自然起不了那爰陵城中的高阁,唯有此宅耸立于一干矮小房屋当中,那对危阙高及十丈,倒似两柄利剑直插云天,如何不教众人注意。

    只是远见得那宅院已是灯火全熄,再无文子所说的人声鼎沸,众人便打起精神,收起声响,各自执着兵器靠近那大宅院墙。

    正待诸人欲翻墙而入,在鸦身后紧跟着的衡冲突然咦了一声,轻声说到院中似有浓厚的血腥味,几人蓦地心下一紧,便要直趋院内。

    到底鸦跟随文子时日已长,止住了众人动作,等待文子略微思量,乃是安排衡冲和刑棘带着全部六名剑士留守墙外,只让疯牛、公孙和鸦与他共入院中。

    众人翻墙入院,见得硕大的庭院当中冷水静潺、锦花竞开,又有寒月破碎在晃动的水潭当中,万籁俱寂里点点流光映在拔出的兵器之上,在这苍蓝色的夜里点出片片星辉。

    伴着众人脚步离主宅愈近,那股甜腻的血腥味便愈足,及到疯牛将斧身放在了门扉上,鸦总算回想起这股味道与屈鲋安车内的香草香花极似,不由心下一震,便去掏文子给到的陶瓶。

    一旁的公孙看到鸦的动作,也是忙不迭的轻呼众人停下,依次嗅了辛辣气息方才潜身入内。

    随着疯牛推开主宅朱漆的门户,宽敞的主厅内绿光突显,文子先是护住身后的鸦,执剑平举,方才定睛来看,却见莹绿的火光跳动在数个铜豆当中,厅内的高灯更是翠光大盛,映出一片惨绿的鬼魅景象。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鸦更是踉跄两步,几欲扶门而出。

    但见空旷的长厅当中,左右两边直放着六张矮桌,时间如同静止一般。桌上饭菜俱在,桌旁跪坐纱衣侍女,玉白藕臂曲执长勺,正探在铜壶中取酒,膝上环抱着被砍下的头颅,表情静谧,朱唇微启,似以香口盛酒,好度与客人。

    厅中团列七名舞者,皆以铜线穿连四肢,挂在身前半尺处,似张似摇。各人做飞天状、伏地状、旋转状,乃是越人舞曲当中的一支。

    大厅后部又隐约坐、立着十余名乐者,看不清遭受了何等酷刑——头颅还好端端的架在脖子上,只是眼框中各冒着淡蓝或莹绿的火苗。

    在这阴冷乐者之前的主位,正襟危坐着一名老者,身着朱雀暗纹红底深衣,背后贝母屏风被喷出的鲜血淋出一道墨色,其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正放在身前朱漆大盘中,此时睁着眼怒视鸦等一行人。

    疯牛探身上前,几乎被舞者身旁稠腻的血液滑得一个踉跄,乃是勉强来到主位之前,恨声说道:“确是庄淄,这老犬平生谨慎,不料到在自家别院里丢了吃饭的家伙。”

    公孙允亦是满面厌恶,倒提着狭剑度步走到疯牛身旁,只一伸手便将庄淄四散的白发提在手中,也不顾腥血流淌,凑头仔细去看。

    “为利戈以援锋自右方刺入,即以内刃旋颈枭首。此人所持兵器甚利,故庄淄脖颈处光滑如镜。其人亦为个中老手,未伤关节分毫。”

    公孙允随手放下庄淄头颅,又去看那群舞者,只是稍一看牵连着四肢的铜线和挂着舞者的铜勾,公孙允便怒喝出声,叫众人快走。

    “此人所用酷刑乃是越夫人金钩铜线之法,我等遭小人算计了!”

    墨学众人平日里只是听说越夫人飞纹阙和人彘房的恶名,如何亲眼见得如此酷烈手段,听得公孙喊声,也是立刻回过神来,都返身向外奔去。

    不料此时一片炸响在院墙外突起,旋即便响起箭矢钉在墙上的咄咄啜啜之音,随着院墙外喊起刑棘和衡冲的吼声,鸦和疯牛登时飞身便去开门。

    而公孙只是微微摇头,便与文子站定,复抽出一把狭剑,只死死盯着院门的方向。

    伴着鸦和疯牛把住院门,衡冲及刑棘带着两名负伤的剑士总算退到了院内,但未及关阖,便见一道电光般的利影啄向鸦的喉头,此时的鸦正推着门扉前行,竟是避无可避,只能举起手中枣木棍棒硬去格挡。

    随之而来的并不是木棍断裂的脆响,而是身前锋刃划过皮肉的一声闷哼,鸦定睛来看,却是衡冲全身扑来挡住了一击,此时鸦被衡冲扑倒在地,探手摸向其后背,只觉一个巨大的伤口当中鲜血直流。

    就在鸦与衡冲躺在地下的同时,刑棘已舞着铜钺与来者战在了一起,刑棘自是力气仅逊疯牛一筹,此时见到同伴遭害,更是凶性大发,只拿那巨钺当做打铁的椎头,一下下拼了命砸去。

    对面那人接了一砸便晓得刑棘的厉害,立时仗着身形的灵活腾挪闪转,在刑棘身上刺了个七七八八,却刺不透那铁室。及到刑棘以钺背搂得此人招架,震出五步开外,诸人方才看清此时门外情况。

    但见院外火把丛叠、弓弩高举,约莫有数十人呈军阵而列。

    门前簇拥了七八个身着兕甲、挎弓执戈的健壮军士,在这些人前方又站着四人,装束各自不一,与刑棘斗过一场的矮身青年便在其中,不过其人虎口震裂、双戟低垂,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正被一健壮男子轻抚后背,以祛瘀伤。

    “嘿,今夜突袭庄淄别院,本想着与他叙一叙这抛却我在句余山的苦楚,未曾想遇到了尔等阳城残魂,真是太一有眼,太一有眼呀!”

    伴着这怒火中烧的声音,一位黑甲将军自人群中走了上来,其人身形壮硕,却长着一张白净俊俏的脸庞,此时映着火炬彤彤,直照得他露出的牙齿璨璨发光。

    “诸位杀伤我麾下精卒,又东躲西藏这些天,听闻还在路上伤了屈氏下属的西陵巫祝,端得是做得好大事!此时有胆来及此处,莫不是来尽旧日未竟之功呀。”

    景瑜只是背过手去,扭头朝身后叫嚷:“屈家前辈,你说这些贼人到底杀未杀庄淄,为其同袍张目呀。”

    其人侧耳听了半天,只听得劈啵火响,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重新看向鸦等,忽听到伏在鸦膝上的衡冲虚弱的话语:“此人便是被恩人和诸世父气的便血的景瑜。”

    此言一出,全场倒是出现了瞬间的寂静,然后便是景瑜嘿嘿的冷笑:“不错,确是如此,不过今日我便让尔等最后一滴血都要放光。”

    只见他挥了挥手,便定神站在门前,而身侧装束各异的三人——除却被刑棘打伤的少年,均是上前来邀战。

    其中第一人乃是一位丑陋老妪,散乱的白发铺在斑秃的头皮上,满面皱纹更在火光映衬中显得沟壑纵横,其人所执一把未出鞘的古剑,剑柄上的绿松石凑成了数个古怪的字符。

    这老妪一步一顿,乃是缓步的挪到院墙边上,随后气势一改,身上所披红绿分明的纱衣无风自鼓,扯着沙哑的嗓子来喊:“久闻墨学文去疾大名,不知今日可否与吾这山中老妪过得两招?”

    文子听闻此语,乃是默默的拍了拍正在与衡冲治伤的鸦的肩膀,撂下纯均、随意挑了一把长剑去找那老妪。

    这边文子走开,门侧便又闪出一人,只见其人容貌刚毅,劲装短服,头戴武士小冠,背后插着一丛投矛,单使一把丈许长戈,顿在地上对着疯牛邀战。

    那边疯牛狞笑一声,正待料理这不知好歹的鸟人,却见公孙允踱着方步走到院中:“何须劳累牛先生,似你这等蕞尔小贼,我片刻便得料理。”说罢舞起手中双剑,也不等诸人反应,便向那劲装男子扑了过去。

    疯牛看着二人战成一团,也是哈哈一笑,扬起手中樵斧直指剩下一人,高声要教此人好看,但这健壮的长身男子却是摇头,只是抽出两支短戟遥指刑棘。

    “这壮汉伤了我的弟子,今日我需取他项上人头。”

    刑棘此时正持巨钺防备,听闻此言,乃是不顾身上伤痛,闷头来找此人放对。

    疯牛见此情形,先是一愣,而后摇头苦笑,只是放樵斧于身前,径直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而景瑜身后的阴影中此时站着一人,低声与景瑜言语两句,被挥手喝退,也未掀起什么波澜。

    此时的院中只剩乒乓作响之声,除过两边的伤者正被全力医治,剩余人等皆是目不转睛地瞅着院落中的争斗。

    文去疾自是剑式凌厉异常,少有平铺直叙之感,其人所用剑招皆秉电光石火、攻其不备,来去之间总能在意想不到的角度刺撩截劈,速度往往又令人眼花缭乱,但招招均是取人颈胸膝腕,大有精粹杀人技,寒光取敌酋的意味。

    换做精于技击的军中健士、贵人门客与文子单独放对,多半在十招之内便重伤而退,但这老媪此时与文子快速过得二十余招,竟站在墙边一步不动,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虽是一招不攻,竟也有余力点评文子剑法。

    “无愧是纵横三晋、齐鲁罕逢敌手的文去疾,剑式如此要命。观汝剑法巨别于墨学技击之术,不知在非攻的名头下取了多少人性命才萃得此般杀人技巧。”

    其人见文子并不搭话,乃是更加放肆性情,杂着怪异的口音来讥诮:“今日汝等断无逃生之理,莫不如此时撤了招式,与吾磕六个响头,好教汝等死个痛快。”

    话音刚落,院子中央的位置却发出一声厉喝,伴随着兵器崩响,公孙允已将一柄断剑刺入劲装男子腹中。其人更是趁着这男子弯腰退身之际,翻身而上,左手短剑一挥取了其项上人头。

    凭着这斩首之威,公孙允沉着面目戟指景瑜,语气全然是阴恻恻的:“景氏子,今日你有胆来取我人头么!”

    公孙允虽是阴冷的语气,其音却声贯数人,径直印在景瑜的脑中。但其人到底是青年翘楚,闻得此言也未发火,只是冷笑一声,指了指身后森严军阵,放声道。

    “公孙先生,你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今日已是救不得你了。我自说庄淄是宴请时遭你等害杀,消弭了庄辛与那昏君情绪。他日引兵北上,一个个斩了学宫老儿的人头为我门客报仇,你待如何?”

    说罢哈哈大笑,更是自身后拉出一个锦衣男子,拍着那人的肩膀高声道:“不韦方才还劝我应全力击杀尔等,我却存了考较新收门客的意思。如此看来,山媪与陈夫子师徒确是值得一个上上评价。”

    其人眼神蓦地一厉,转头看向吕不韦,嘿然道:“至于庄淄被你等杀害的事情,自有吕氏子替我言说。”

    看着吕不韦不断点头,鸦当即怒火中烧,只恨不能将此人早些绑了,更悔恨自己终究经验不足,听信了吕不韦话语,前来这双阙阁中打探。

    只是鸦此时要照看已经昏迷的衡冲,身前的疯牛仍在闭目养神,终是不能冲将上去擒拿了那狡诈竖子,唯有检查了衡冲背后的包扎,握紧纯均已待突围。

    正在鸦定睛凝神之际,忽地眼前一花,疯牛已横握着樵斧起身,面向院落后方的厅堂放声大喝。

    “宵小鼠辈!在厅堂当中还要藏身到几时?且出来与乃翁厮杀!”

    而疯牛前脚说完,后脚厅堂的大门便四散开来,木屑横飞当中,鸦蓦然瞅到那安静停靠在堂中的安车,水晶行灯搭配着四下的铜豆及高灯,忽明忽暗间火光跳动在那些死者的眼中,令人恶寒遍体。

    “指引诸位来此,本是为了消弭仇恨、勉力为国。不曾想、不曾想…”安车内依旧是屈鲋那虚弱的嗓音。

    “邓陵氏之墨,自绝于楚矣。”随着屈鲋的叹息,九个身披熊皮大氅、头戴饕餮兽纹面具、身着朱色重甲、持重弩铁殳的高身壮汉自堂中鱼贯而出,解决了受伤的甲士,又在屈鲋的喝令中行列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