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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襄助

    庄震见诸人反应,终是豪迈大笑一声,拿着那啃了半截的羊腿来指疯牛:“你不问问卬为何被这屈氏嘱托,来送你等至下蔡?”

    疯牛哼了一声,只是低头去嚼羊肋,倒是文子在席间拱手而言:“不论何等缘由,我等本就是上郢而去,如今多去一座景氏族人聚集的城池而已,确不违墨学之义。庄将军,让那医家大贤与越夫人和衡冲速速治病吧。”

    庄震看着文子又发了声笑,直说数年不见竟得生疏,然后招手让身后侍女去找医者。

    “既然文兄应了此事,病患的命便保下了。只是此刻去瞧病的乃是那宫中医者,那巫咸烟毒乃巫祝中不传之密,以此人手段,说不得要越夫人只能保下一条命来。若要此女身骨无碍,还需文兄再应一事,方才能请医家大贤。”

    闻此言语,疯牛终是按耐不住,大手一挥砸得矮几粉碎,厉声要庄震说清楚如何才能让越夫人安安稳稳的走出来。

    堂上排得上名号的匪首纷纷站起,更有性如烈火的赤手空拳便来邀疯牛放对,而疯牛只是好笑,拎着那扇肋排去瞥众人,也不答话。

    终是昭氏女站出来喝退众匪首,只留了两人在堂上。见得诸人散去,其人对疯牛和文子作了一揖,柔声来道:“不敢欺瞒二位先生,只是今日之事,根由还是因我而起。那医家大贤确是要以第二件事情来请,而这两件事情,说来也实为一件。”

    昭氏女重新正坐于堂上,而诸人也随着其人柔声讲解,终于了解了事情缘由。

    原是昭氏女自与庄震结为夫妇之后,昭氏主家确是来往了些许人,欲劝二人和离。但随着昭氏女意志弥坚,且庄震重新聚拢了震泽水贼之后,昭氏终是不能大张旗鼓的与叛逆贼盗相联,便彻底断了往来。

    而二人基业渐大,一统淮南十六路贼盗之后,因嚼口众多而吴越凋蔽,只能逐步往商贾繁茂之地发展触角。却不想庄震乃庄蹻之后,朝堂本就多了一份提防,更有七八年前的那桩旧事,引得淮上游侠大举复仇,可谓是庙堂之上、江湖之中几无容身之地。

    在诸贼盗于军队和游侠的追索中焦头烂额之时,屈鲋遣巫丙与庄震夫妇联系,打杀了十余名带头的游侠,又全力帮扶其夫妇重通了与昭氏女兄弟昭屏的传信往来,使昭氏略出微力屏蔽了朝堂上的声音。其后昭氏借庄震之手夺取巨贾财货、屈氏偶尔借贼盗之手抹除吴越之地的官员,亦成了应有之义。

    但在两月之前,昭氏与屈氏却同时遣人前来告知,教庄震在芍陂淮水间大掠十日,期间不会有军队县兵阻拦,商贾之财尽可全数入得贼盗袋中。却要保住其中贵人性命,扣押在大寨之中。

    昭氏女与庄震虽然疑心,却架不住诸盗嚷嚷着要发大财,更不敢违背屈、昭的命令,只得小心谨慎的于芍陂、居巢、爰陵等地原有的寨子中驻扎人手、留备退路,于淮水间劫掠来往商队、贵人。

    终是在大掠的第八日,哨探眼线纷纷来报,楚王本在淮水邗沟间巡视河运盐利,突然发疯般的派兵逆流而上。扫荡群盗、格杀勿论的消息更是泄露了出来。诸盗一边忙不迭地携财货、人质南下,一边多方打探消息,方才得到传说,隐约是秦国前来和亲的公主顺水而下去与楚王完婚,不想在下蔡城外的水道上被庄震手下当作肥羊截了去,被当作成婚的楚国贵人好好的保护下来,正在队伍的车子上颠簸受罪。

    “庄震,你这胆大包天之徒,不会还未送还这秦公主罢!“听闻到此消息的疯牛再也坐不住,乃是摊开满是油渍的大手来问。

    只见上首的庄震满面苦色,以手抚额,指了指身后:“卬有什么办法,卬得到消息便想着送这祖宗出去,但屈氏只说了让卬教尔等去下蔡、昭屏更是直接没了消息!”

    庄震满饮了一樽浊酒,面色涨红了起来:“卬也让萍儿找那祖宗讨饶过,即未曾破了她身子,那便赔了她财货人员,好教她自己带着队伍、安安全全去找那鸟王。可她不愿啊!她是祖宗、她坐在卬的寨子中不走啊!卬有什么办法!”

    鸦一路听得云里雾里,此时张大了嘴看那庄震抱怨,倒也终于晓得堂堂江淮贼首庄将军,为何今日见面时满面风霜愁苦了。

    昭氏女——抑或叫昭萍,此时拿走庄震手中的酒樽,接过话头:“是与这公主谈过多次了,但她便似赖上了我等,如何都不肯走的。而她的队伍当中有数名秦宫医者,亦有一名脾气颇大、只与公主本人能搭上话的医家大贤。其实昨日夜间我等发现越夫人后,便由我做主,已教秦宫医者尽力保全了,先前夫君说的只能保下命来,亦是那些秦医的原话。”

    昭萍抬头定定地看着文子,话里的意思斩钉截铁:“既然诸位已然允诺了要去下蔡乃至是陈郢,那便请诸位带着秦女共去。一是墨学诸位先生夫子的名号、道义自然是昭澈日月,不至于如我等护送她北上般坏了贵人清誉;二来亦能教秦医路上调理越夫人与衡冲的身子;三来,秦楚一怒,夫君麾下江淮六千余人、家眷近万五千口尽成骸骨,还请诸位叔叔救上一救。”

    说罢其人便大礼伏拜,行为可谓光棍的一塌糊涂。

    文子见状只能苦笑,见疯牛眼中也满是犹豫,正在思索如何作答,便听得正首的庄震怒气腾腾地拍了矮几,站起身来。

    “说到底是卬庄震惹了不该惹的人,屁股不干净却要尔等做筹。卬今日自去带人拦那景氏贼人,此时便宰了那小娘皮。尔等绑了那医者,乘着船速渡江水去罢。”

    昭萍与那两名贼首连道不可,撕扯推搡着去拦庄震,那庄震却是一副懊丧已极的表情,连拉带拽中便连头上的鹊冠都撞歪了。

    文子与疯牛二人却在搬运小几,收拾未吃完的吃食,顺手拿身旁陶瓶中插着的荷叶去做包装。

    只剩鸦一人站在原地尴尬无比,拱了多次手也没人理睬。好在疯牛路过身侧去捞盆中的大蠵时与鸦点头示意,其人方才下定决心,清了嗓子大喊将军。

    见那争执的诸人终于停下手中活计,鸦无奈来道:“庄将军,有些话语本不该由小儿辈言说,可若稍后我等劝不动这西秦贵女,此手段再与她门外使用,也较演给我等的要强。”

    庄震却无半点尴尬,乐呵呵的张着沾满肉屑酱料的手掌,只一把便将鸦双手抓住揉搓。

    “鸦世侄端得是好情谊!今日不论你劝得劝不得那小祖宗,卬除过拦那景氏,便再允诺你一件事情又如何!”

    不待鸦作答,旁边的昭萍已经袅袅走将上来:“我昨夜依稀见得鸦世侄提着一剑一棍,夫君何不将所留家父剑册赠与世侄,也是武者之间的幸事。”

    疯牛在堂中正待搭话,一旁的文子却拱手道:“技之善恶皆在用者一心,只要不将那炼剑之法传与鸦儿,老夫便在此谢过二位了。”

    庄震嘴上连道好说、好说,又教昭萍速去取那剑册过来,便脚不沾地的拉着鸦往后院而去,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只想送走了那尊神仙。

    路上那两位贼首也是知趣的,更晓得这些墨者的忌讳,只与众人来说庄震这几年锄强扶弱的大事,并指天发誓主君未曾劫过一家一户的贫民,否则也不至于将各处大寨都设在商贾汇聚之地。疯牛闻言,只说贵人商贾亦为天下之民,何德何能要被庄震隔些年岁便扫荡一次。

    庄震路上拿葛布擦了手,也恢复了平日里江淮贼首的威风,面露不屑的解释到,这江东、淮南的穷苦人家,便是将全家敲骨吸髓也榨不出十枚铜贝,何不日常里给这些人家一条活路,年节之间施予小小恩惠,反倒能在地头上传递消息、充作眼线。

    那穷苦人家动不得,他庄震又不是出来做尧舜的,自然是须在那些贵人商贾头上补足,反正如今年景,不是你抢他的,便是我抢你的。

    及到院落外边,庄震这才停下脚来,感慨道:“柳下跖与滇王之盗道、进退之法,卬还需多多参考。诸位,这里面便是那小祖宗的住处,还请速速将她劝走为好。”言罢便将剑册交予鸦,顺便挑块大石盘腿坐了上去,只等诸墨进院。

    墨家三人也不再啰嗦,通报了姓名便推开竹扉进到院中,正瞧见躺在院中竹床上瞧病的越夫人和衡冲。隐约还看到昨晚打伤的那些齐墨,正停在偏僻的窝棚下呻吟,只是见到三人如同见了鬼,一个个皆铁青了面目、住了口,只是畏缩偷瞧。

    越夫人二人脸色苍白,一个后背四肢被插遍了银针,正抬头来看院门;另一个身上巨大的伤口已被麻布包了严实,此时正猥琐傻笑着凑头在侍女怀中去喝汤药。

    只听一阵风起,鸦便已扑在了竹床旁边,欣喜地细细瞅了一遍两人,此时却蓦地眼睛一红,涩声道:“越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越夫人此时也是红了眼眶,强自欢笑来安慰:“衡冲来时便与我说了,那痴傻长人,他很好。”

    越夫人继续微笑,眼泪却顺着苍白的脸庞直滴到竹床上去:“他这人一向是出死力气、认死理的,当初也是灭了一伙贩卖廪君蛮的西瓯贼人,见那被贩的人中属他兄弟二人身高手长,便给了口吃食。跟在我身旁五六年,也学了一些楚语,他其实是聪明的,也不想像我这般滥杀…”

    越夫人忽然破涕为笑,伸着手想去揩鸦脸上的涕泪:“你这小儿哭什么,墨学的壮士们见得生老病死不多吗?男儿的心便当如坚铁一般,做大事如何不会死人呢?公孙那个吃酸枳的也死了,到了郢都,你还要杀了我呢!刑棘他去见族人的白虎神啦,他走啦!”

    说罢,越夫人便将头埋在竹床当中,只是参差插在身上的银针兀自颤个不停。

    鸦在那里呜咽,衡冲也凑开了侍女的胸膛,在旁只是叹气。

    “谁让汝等进来的!这二人的病还未爽利,尤其是那妇人仍旧凶险!心神激荡下损了心脉,岂不是让老夫手段化为乌有?滚出去!快滚!”

    凑着院内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院里住处的大门内走出一位黑衣黑袍、须发乌黑却满面皱纹的老者,直挥着手中的药石驱赶鸦等。众人心知此人在公主院落如此做派,当属地位高绝,只能是那医家大贤,皆忙不迭的下拜,其中疯牛更是豪迈出声。

    “多谢老丈救得这小子和妇人性命,晚辈牛虎…”

    岂料那老者声响更大,俨然盖过疯牛一头,却是不耐已极:“什么虎啊、豺啊的,不是虎鞭虎骨便滚出去!”

    这下倒是疯牛僵在原地,想要发作却担心彻底惹恼这老不死的,只有憋着闷气继续抱拳。

    此时文子的态度则更加谦卑,诚恳道:“本是无意打搅老丈的,我等于院门外已经通报了姓名,此时见得两位友人幸得老丈医治,更是感激。只是老丈救得二人性命,我等想与公主言语一件救得万千条性命的迫切事情。”

    那老者听得言语,更是吹胡子瞪眼,直直将手中药石掷了过来,只是劲道不足,被鸦凌空擒在了手中。

    “去休!去休!又是那摇唇鼓舌之徒,想坑害公主!西秦这般、荆楚这般,那些脑子坏了的齐人和尔等匪盗亦是这般!且少喝些弱女子的血!家国间的事情,缺了几个女子便做不成了么?”

    闻得此言,鸦这等少年当下便红了脸,只觉得这老者说得道理通透,他们这些人——勿论是贵人、盗匪还是自家,确是多少有些拿弱女子做筹的意思。

    那边疯牛闻言,也是将心一横,昂声说了自家乃是墨学中人,此时是受人所托来护公主上郢,避免那楚王鸟人大索民间,更要避免西秦以此事做伐。言罢便坐在院中,自言见不到公主便住在此处。

    眼瞅那老丈因为疯牛混不吝的态度便要发作,终是文子再次拱手,更亮出怀中一小块木牍,表明身份。

    “老丈,适才确是我等唐突。今次勿论公主是否帮忙,我等只想问问公主有何难处,可为解索?”

    那老者好不容易捋顺了气,走至鸦身旁劈手夺过药石,乃是斜瞥文子,冷哼道:“确有大事需要尔等襄助,刺杀楚王,二三子做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