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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烈火焚寨

    这老者的话语却似平地里起了一声惊雷,院中诸人包括那棚屋下方呻吟的齐墨,俱半晌无言。

    终归是疯牛抬手疾指,满脸黑毛又皱在一起:“老寿星,莫不是消遣卬等?”

    老者道一声好笑,一面去取越夫人满背的银针,一面嘲讽道:“我如何消遣尔等了?邓陵氏之墨与荆楚贵族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尔等又要替我们这孤苦无依的人出头,那便取了楚王头颅,万事自解。”

    “恩公,万莫再取笑我等了。文子大才,当会为恩公和公主想出对策。如何能取王上性命呢?”越夫人强忍着背上酸麻,亦勉力来劝老者。

    那老者乃是下手不停,又取了一个药包粗暴地扔在越夫人的枕上:“有你何事?你主君为庄辛,又不是那熊横。更何况你这弱女子拼生拼死,只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多吃上一口舒心的鱼脍,不觉不值吗?且住嘴去嗅这药包。”

    疯牛此时忽然大乐,坐在地上只拿下巴虚点越夫人:“老寿星说的有理啊,只是不知你是否知晓这庄氏悍妇,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乃是荆楚江湖上都叫得上名号的恶人。”

    “恶人善人,名号大小与我何干?我只管抓药施为,何曾去问采药的是人是鬼?”

    疯牛憋了个红脸,倒也幸亏髭髯满面,让人看不清脸色。

    “尔等到底能不能取了熊横狗命,若是不敢便速速离去,免得碍手碍脚。”这老者显然无法忍耐,拿着刚换下的银针来赶鸦。

    鸦被舞着的银针驱赶踉跄两步,终是回头来言:“不知老神医,为何非要楚王性命?”

    疯牛及文子俱是一愣,是了,你西秦公主远道而来,究竟是为成亲还是为刺杀的。若是成亲,岂有戮杀夫君的道理,若是刺杀,就凭带了这些医者?

    眼见那老者抚着胡须并未言语,棚屋那边的沂山首伟却是踱着方步款款而来。其人站在院中,先是一套规规整整的辑拜大礼,复昂首挺胸,指着文子和鸦一干人等来骂。

    “老夫看尔等这些别墨,整天脑子中除了打打杀杀便未曾剩了些什么!只是一群蠢彘蛮羊!这西秦神医为何要那楚王人头,自是为了自家主君,亦便是那公主的人生考量。”

    沂山首伟冲着主屋的方向拱了拱手,满面骄傲的继续说道:“老夫田梁,冒昧替公主为这些卑下别墨讲解。若如老夫所知,公主乃是当今强秦安国君贵女,芳年不过双七。而今欲嫁的楚王,即位三十有一年,今已垂垂老矣,当年所迎秦国新妇,亦在二十六年之前。何况秦楚自怀王客死、夷陵一炬后再无睦和之机,公主远道而来,顶好的结果不过是萎顿于深宫之中,屈抑于奴隶人之手。”

    其人此时只拿山羊胡看向鸦等,鼻孔出气道:“尔等既知如此,便自然晓得为何公主盘桓于这腌渍水匪寨中了,就老夫看来,二三子今日要贵人北归,那贵人与尔等要楚王人头并不过分。”

    言罢再拜主屋,乃是在诸齐墨崇拜的眼神当中方步回到棚下。

    这院中墨学诸人还在思量,那院外盘腿倾听的庄震已是冷脸弹起,行了一小段距离寻到了满和昭萍,随即摇了摇头,又对早已背负薪柴等待的盗匪颔首。

    但见盗匪鱼贯而出,一丛丛于寨中各处放置干柴油脂,庄震倒是不急不忙间抓过昭萍细手,摩挲了一阵方才开口。

    “那景氏子的船队已经放入泽中了?仅剩的老幼亦安排去往震泽了?”

    满忙不迭拱手,口中称是,又补充道:”亦安排了舟船于蒿苇之间,俱为寨中好手,只等主君前去。“

    庄震只是点头,教满去盯着点火事宜,便携昭萍去往码头,脸上全然不见沧桑之色。

    “文子与疯牛应是能安稳照顾这秦妇北上吧,莫要被这场野火燎了尽才好。“昭萍见庄震路上一言不发,只好凑出话头来聊。

    庄震脚步不停,乃是微笑来答:“此二人本事是有的,卬自希望他们能走脱。若此次逃脱不得,卬也不会怪你安排人手,往那小院旁的木柴上倾倒火油。”

    闻得此言,昭萍的笑容僵在脸上,慢慢涂了层冰霜。

    庄震却好似全然不觉,仍旧接话下去:“其实当年错皆在卬,与他二人无关,你若怨恨,本该冲着卬来。勿论这墨学众人,那秦妇根底上亦是个可怜人,她死了,夫家慌忙间只想遮掩,娘家欣喜间只想操戈,倒是较你也能比拼上几分。”

    “好似谁家愿意比惨似的,又不是在道旁吆喝着乞食。”昭萍恢复了脸色,只是白了一眼庄震:“你若嫌我多事,此时我便叫人撤了那些火油。我自有一批管着嚼食用度的人手,未曾在那些大贼间收拢手下,你莫要多心,也莫要拿劳什子旧岁错漏来挤兑我。”

    庄震闻言哈哈大笑,连道好说,便施施然牵着昭萍去往船上,只说要去给景氏来几下狠的。

    及到二人将将登船,院中墨学人等也终是见到了那西秦贵人的贴身侍者——乃是一位年约双十、劲装负剑的干练女子,此时站在厅堂门口冷眼来瞧众人。

    “方才便是你这黑厮大言不惭的说要将贵人送至一处世外天地、落英缤纷之地,必不受这秦楚两国干扰?到底做得几分真假?”

    鸦闻言拱手出列,乃是不卑不亢地答道:“确是小子言语,此处有我墨学子弟看护,更是一片隐匿所在、为外人所不知。不过彼处物产不丰、道路不彰,一饭一衣俱需自作。不知你家主君可受得?”

    那侍女听得撇嘴,目光更是冷了几分:“我家主君怎能自作衣食、操持贱役?既是如此言语,不如尔等还是取那楚王性命为好。”言罢便迈步作势,欲往堂内而去。

    不过不待其人脚步落下,倒是屋内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慌张间喊叫了出来,柔弱声音惹得这侍女、医者共与那田梁扶额叹息。

    “湟姐且慢!你再与那墨学尊长谈谈,造饭织衣我是做得的,你且再谈谈…”

    疯牛情知这女子便是此间正主,更晓得对面是个不黯世事的,心下里多了两分好感,便也大手一挥,高声为那厅堂里的公主解释了起来。

    原是鸦先前所说的世外天地,乃是楚国临沅至高蔡之间的一处所在,百十年前为矩子孟胜的弟子徐弱发现,布置机关做了墨学存放典籍的秘地之一。而自阳城之战后,孟胜一脉断绝,田襄子声望不著,墨学一分为三。诸秘地中如终南山石室这般,已开凿了数十年、又素为墨学诸生所知的,便被周边的墨者如近水阙台般捞去。而如这徐弱所布置的桃溪幽谷这般,远离人烟又声名不显的,便在肃王时隐没尘埃、不见笔端。

    及到徐州墨学众人听闻困居于高蔡的蔡侯后裔度日艰辛、日夜继死,而蔡圣侯又与墨学先贤有旧,故去岁大力营救,这才在寥寥数十人的蔡侯后裔当中得知了此等所在,终是重新布置,安顿高蔡亡人入住。

    鸦此时也诚挚来言,自说高蔡亡人早不复公侯旧景,故在彼处自力更生。但彼处溪水潺澈、两岸百年桃树满植,入谷后开得山门,更是自成一番天地。便连他自身听闻师长说起,也是跃跃欲试,深望前去一观。因而听闻贵君遭遇,方才想到这么一处办法。

    还不等二人再去询问,便见眼前飘飘乎一位黑衣白幕的小女子站定在厅堂门口,西秦诸人皆俯身前拜,而那女子只是按捺颤抖嗓音,停了片刻方才施礼。

    “那便劳烦诸位师长劳心费力了!”

    诸人不由松气,复重新严肃起来,乃是与西秦诸人共商北上脱身之计,而田梁亦站在西秦诸人中帮为参详。及到大略商讨出一个方式,那贵君小女倒也无多冗余话语、甚为乖巧,也不问此去途中险阻,当下便安排动身。

    文子和鸦等正待拱手离去,与庄震言说清楚,再要求些兵器吃食,却突然听到寨中喊声大作,四处火起,宅院门扉与侧墙更是须臾间窜得滚滚黑烟,烧得竹木噼啵作响,更有小卒四下逃窜,大声喊得景氏私兵攻入寨中。

    鸦还想怀抱院中陶罍救火,却被疯牛喝止,自是告诉他这火势烟雾定是夹杂火油等物,野火但起便无法再救。

    众人见闻此等景象也不再犹豫,乃是文子指挥着徐州墨学众人与零星剑士并衡冲、越夫人,田梁连拉带踹地撕扯着齐墨人等,再间杂着先前收拾了一半、此刻急忙怀抱着贵重药材的西秦诸人,合作一股,由疯牛顶倒院墙,诸齐墨在火上压了巨橹,方才狼狈逃出院落。

    及到众人逃出百余步,整个寨中竹木粮草俱燃、水寨四周的蒹葭蒿草亦成燎原之势,反而吸导水泽空气愈加向匪寨中涌来,顷刻便成了烈火熔城之态。而一片红莲中诸人嘶吼惨叫、道途边焦炭蜷缩,当真如天罚已至、焚罪炙恶,惹得衡冲并西秦诸侍女、还有那齐墨中人不停祷告,以求庇护。

    那边厢庄震并数路匪首已然在水道中交手,忽听闻身后火起哀嚎之声,只是转头瞬间便齐齐色变。

    庄震更是一脸震惊得面向昭萍,涩声问道:“你这疯婆娘,到底加了几多火油?”

    而昭萍亦是满面不可思议之色,只得诺诺间说道不应有如此大火,躲闪不敢去看庄震。

    但对面景氏诸卒如何会给众水匪震惊诧异的时间,乃是见冲天火起后放肆喊叫,说甚主君智谋通天、贼人野火燎尽之语,愈加振奋的驾船扑了上来。

    其中军卒对上匪兵、私卒缠上匪首,诸门客更是与数位凶名赫赫之辈接手,一时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那陈戟儿倒是因手部有伤,只是架住一高一低两名匪首厮杀。山媪却似晚间未能杀得尽兴,此时扯着夜枭般的笑声腾跃空中,直一伸手便用红绿纱衣绕着外号肥大虫的匪首拖入水中,其人更是飞身踏在那大虫身上,也不见使力,便如一颗飞芥般闪转激流在舟船四周,剑光挥舞间必有人头飞起。

    庄震仓促间也不再去问昭萍,乃是夺过身后长戟,只一步便从船中跨向船舷,又拄戟入水,直将丈许长戟尽数没入水泽之中,方才弓腰侧身,用力把弯做满月的兵器竖扫出去。

    霎时间白波翻转、水幕滔天,便连庄震的座船亦抖动不已,那狭窄水道更是被硬生生划开一道长达五丈有余的旱地,所挡鱼虾俱做齑粉,乱石泥泞便似凌空。

    其中山媪正当其锋,间不容发之下到底技艺深厚,乃是旋身拍水,又发纱衣缠了远处一座小舟桅杆,拼得一身淋落撤开飞去,而其身下大虫、身后一舟楚军则是猝不及防,正正撞上这道巨力,当场落得舟船倾覆、舷边数人四分五裂,至于那大虫,更是尸骨无存、踪迹全无。

    景氏诸人还未在这一戟之威中回过神来,便见得庄震仰天长啸催动座船水匪,全力划动开来。其人昂首阔步站定船首,手中长戟上下翻动间挑得水底巨石跃起,只一蹬一踏,那巨石便似撞椎般冲向景氏舟船,如此六次,中者无不披靡。

    “这偏野僻薮中竟落得如此人物!”景瑜此时正坐于战场数百步外的大舟之上,用椒兰水净口,待以帛布擦干后不由发出惊叹。

    吕不韦在旁捧上香球,又亲手奉上刚刚片好的鱼生,乃是见得景瑜以象箸挑着一片蝉翼入口,方才说道:“听闻此人唤作庄震,乃是这江淮之间的贼首。”

    “我知矣,便是那两个不成器的亲族——昭氏与屈氏的贱仆嘛,又承了滇王旁系血脉。今日却不知奉了哪家的乱命来阻拦于我,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景瑜挥手撤去仅仅吃了一片的鱼生,背手站立在船舷之上,只是望着烟波浩渺的水泽出神。吕不韦见状,乃是态度愈加恭谨的急趋而来,低垂着双手在身后等待。

    “吕氏子,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真心里觉得,这大楚如何?”

    “好教公子知道,仆只是一介商贾,并未有多大的眼界见识…”

    “要你答你便答,照实说来,我不会怪罪。”

    吕不韦闻言偷偷瞅了一眼景瑜裹着纯白狐裘的背影,低声开口道:“国有猛将华士、土有美产良田、民皆有雪耻之心,兵甲利刃盈之于库,高族贵种奋发于前。然地力迥异,天不假年两点而已。”

    景瑜乃是抽剑叩船,昂声说道:“然也,地力迥异。想我景氏,尽心辅佐于前,安境抚民于后,然江东淮南之地,烟瘴横行、荆棘密布,数百年间,聚拢民众、开垦种植者不足万一。所谓楚之强横,实为荆汉之地与淮上诸郡而已。如今荆汉俱亡,若想不至于亡国灭种者,要么聚拢生息、再以数十上百年开垦南方各处,要么积蓄实力、复夺丹阳江陵之地,再行北上争雄。”

    “公子眼界志向,实如高鹏遨游于九天之上,非今日庙堂者所能及。”吕不韦屈身前拜,崇拜敬仰的感情更在声音中传达出来。

    只见景瑜挥手不屑,继续说道:“但天不假年啊,秦戎国力一日强过一日,王上昏聩一天赛过一天。这聚拢生息、积蓄实力之策,已然是行不通了。”言罢,其人复叩着栏杆,沉默不语。

    吕不韦并未接话,这楚国大计他考量不了,更非他能参与。今时今日,只是将贵人嘱咐的事情办好,便几乎耗尽他全副身家和力气了。

    思量几瞬,吕不韦正待嘱咐下人再去安排些果子、粔籹等清淡吃食,却听得战场那边发出巨大轰响,更高过之前接战,乃是回头望去,继而面色微变,低声向景瑜询问起来。

    终是景瑜其人淡然嘱咐几句,又问了江水南岸布置军士的严密程度与潜入寨中放火者何如,最后微笑入舱,乘着湖面烟气与倒映在湖面的阴霾天空,背向那朵燃烧着的红莲,翩然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