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战国儿女行 » 第十六章 人质

第十六章 人质

    文子见此船来的凶猛,乃是毫不犹豫间掏出一只信哨木鸢放飞出去,好教疯牛、越夫人以及田梁的座船知晓。

    其人也不再考虑些许辅导事宜,乃是沉声令诸人于船舱中躲避,只与满及一众水手静待乌木舟前来。

    “文子,此船倒是来的古怪!当下我等顺风顺流而行,此船却逆风逆流而上,不知墨学门下,可有此等办法?”

    满见文子沉默摇头不已,亦是心下大骇,转头去看满船水手,竟是俱在跪地祷告,顷刻间太一护佑之声不绝于耳。

    满自待驱赶水手坚守,却听得砰砰两声。回头望去,正是疯牛夹着鸦跳船而来,堪堪落于船舷之上,随着水浪起伏,身形未稳,好悬落将下去。

    “老文,出了何事?卬看到信鸢飞起便赶过来了。”

    未及文子答话,便见疯牛嘶的一声,张手搭棚,望向那水中乌舟。

    “卬便说那屈家老叟是个背风的,不但是自家身骨孱弱、做事狠辣、犹如鬼魅,便是旁人见了这厮,邪怪事情亦是一箪笥一箪笥的来。卬老牛过得江水,须寻一处地方,好好拜拜老天,扫去身上邪气。”

    诸人还在考量思索当中,或是鸦终归年轻、目力远超他人,乃是疑惑出声:“师父、牛夫子,那乌船四周似是有十数条黑线链接两岸,却似邗沟纤夫行舟一般。”

    言语间乌船已然显出周边轮廓,确如鸦所说一般,用着细黑绳索牵引开来。恰逢天气阴沉、黑水翻滚,两岸碧色浓郁、雾气氤氲,却也似融入周边景致,教人粗看之下,难以分辨。

    待得片刻,鸦与墨学诸师长拈兵在手、满一脚一个踢得船家水手屁滚尿流,那乌船终是近抵墨学舟队,仍是速度不减,直冲而来。

    众人定睛细看,乃是见得这小小水舟,旁地竟绑着不下二十余条绳索。而绳索另一端,乃是在浍水两岸、樟林柳木之外,由四十余个断发纹身、穿虎戴豹的彪形大汉所执,正飞步踏来。

    及到近了,乌木舟船终是减速,又听得舟上喝令连连,两岸大汉齐喝了一声号子,竟是将此船稳稳定在河心。

    文子见势欲起,又度量两船水面,仍有五十余步距离。终究棋差一招,定心站立在船帆之下,以防对面抛射火箭,坏了渡江大事。

    当是时,忽听乌船之上有人喊叫,说些什么去剑而谈、交还俘虏之言,教文子莫要使那飞剑之法。

    如此喊得三遍,方有一人衣带当风,飘然自船上跃起。在众人惊呼中,竟稳稳落在文子船上,整理身上香草玉佩、垂胸长须,方才叠手腹前,温言来道。

    “见过文子,在下巫丙,奉巫首之命前来相见。”

    船中之人闻言轰响,细屑之语不绝于耳。水手中胆子大些的,竟匍匐上前,慌张间去求巫丙赐福。

    尤其是那疯牛,听闻又是屈鲋手下,乃是一脸晦气之色,掩面躲避不及。

    “还请文子莫要见怪,我等自无坏心。便是早些时候,我还携少牢牺牲,祭拜了此地水神,为诸位祈福纳吉。”

    其人站定船中,抬手间挥洒草屑净水,已是为身旁的一众水手赐福。又嘱咐诸人,要教尽心行船、护送墨学诸人去往江左,方可余生尽得水神庇佑。

    这众船家水手,本就是昭萍为防秦国贵女腹诽,于爰陵寻得周边打渔为生的穷苦百姓。此时骤闻上巫德音,又知可得水神精怪庇佑终身,岂敢不尽心尽力?自是欢腾跳跃间,奋力去操持船务。

    “你适才言得交还俘虏,却为何人?”文子背手看完巫丙作为,仍是护着船帆,冷冷来言。

    “自是昨日陷在景瑜手下的公孙公子。巫首不意与北地大族、稷下学宫交恶,去费千金百甲,又予东陵卜祝巫祝各一,终是换得其人自由。又闻诸位意欲北上,特遣下巫前来交还。”

    一言既罢,鸦早已面带喜色、击拳于掌,不住向乌船上张望。

    “有何条件,一并道来。”文子此时已收剑入鞘,仍负双手,淡漠讲来。

    巫丙却笑容更盛,三缕长须随风飘荡,只伸手指向船头。

    “只需要与司马满有一言语要讲,又有一些言语要与鸦公子去船头请教。”

    见文子颔首,巫丙乃是挥手示意,让乌船调头与墨家船队并行。又遣十数名穿戴华羽兽皮,手执铜铃皮鼓者,自乌船铺木叠板、颤行而上。

    “文子莫怪,有些言语,尚需遮挡一番。”

    其人见巫乐者既已站定船舱、水手四周,乃是凑着古怪节奏、沉浮抑扬与满说道:“庄将军虽已劝得墨学诸位先生北上下蔡,然未遵贵人法令,亲自护送秦人贵女。今时今日,昭萍已被贵人派遣人手,缚往秘地了。”

    随其言语节奏,众乐者随即起奏,竟使得巫丙话语只为鸦、文子与满三人知晓。

    看着疯牛自在远处呼喝叫骂,说着屈氏乐者如同蠢羊一般,浑然不觉巫丙言语,鸦自是心下惊异。再看向满,已见其青筋俱露、怒目而向。

    “竖子莫在此处做些无用血勇。好教你知晓,如今假使庄将军倾心安抚手下贼匪、不做些自害蠢事;你尽心护送秦人至下蔡,悬挂此物于下蔡城门。那此物于城门消失之时,亦为昭氏女复归你主君之日。”

    巫丙一脸轻蔑之情,拇指挑动间,将一只龟甲凌空弹在了满的手中。其人也不再去看满如何愤怒悔恨,只是道了声莫要自误,转身微笑来请鸦移步船头。

    文子徐步于前,疯牛见鸦走往船头,更是掀翻数名巫乐,大步跟随于后。巫丙自是笑了一声,并无过多言语。

    “鸦公子,一路上真真辛苦。”

    “不及屈家夫子,一路上贼人憎人般辛苦。”鸦抱拳于胸,不卑不亢地答道。

    巫丙闻言发了一声怪音怪样的大笑,亦引得周边巫乐一同尖锐刺耳起来。待其温言来说,那乐声方才变得平缓一些。

    “莫往心里去,莫往心里去。”其人捋着胡须,瞅着鸦说道:“巫首平日里,秉先人之志,守坚贞之节。便是家田中的粮产,秋收之时亦拿出半数,分与乡里。巫卜后进,家道穷艰、地处偏远者,亦在巫首族中进学。”

    言罢不待鸦接话,只是挥手笑道:“不说这些、只言正事。不知公子是否知晓,此去下蔡的关键?”

    “护送秦人公主、踏烂三闾之家宅子的大门,如是而已。”

    眼见巫丙又要大笑,身后的疯牛忙是伸手要去捂住其嘴,叫着什么莫笑了,吵得人头疼的言语。

    “技击宝剑、江湖豪客,公主贵人、三闾上爵,俱非此中关键。”这温和老者只是整理了长须:“教淮泗诸贵人,丑态毕出、爪牙俱露,方才是此行要点。”

    其人又是一声长笑,惹得众人头痛不已。船舱边被巫乐隔开的满,已是抱头蹲在地上。

    “故请公子与墨学众位先生,大方闹他一场。直掀翻下蔡穹顶,倒卷淮水浪涛,方才不负巫首一片苦心。”

    言罢四拜,乃是挥手教乌船上送出了身披数创的公孙允。不待众人答话,便飞身腾跃离去。

    随着公孙允独身而下,巫乐众人攘攘而上,疯牛乃是与文子使了个眼色,一把推开欣喜上前的鸦,大步流星行至公孙身前。

    待公孙辑拜完毕,大手一挥间揽起其人肩膀,大声嚷嚷着要去后船的船舱里饮酒。

    “好教小子知晓,衡冲那贼厮于大火之间,竟不顾性命的卷了十壶安国君嫁女的美酒。他伤及肺腑,你我二人便去帮他解决了如许烦恼,也好过那美酒白白酸掉!”

    叫嚷之间,已是用巨力托着公孙允跳至后舟——这次倒是没有脚底打滑,只是片刻之后便响起了衡冲的惨嚎。

    鸦倒是心思纯净,只当牛夫子与公孙交好,也不想其他,站在原地平复了几息心情,与文子弓腰一拜,便去检查舟中船家水手、贵人侍女是否被巫乐伤了心神。

    “文子,待渡过江水,在下安排蒿里飞与铜臂膀陪同诸师长北上。我与宋铁棒自请去营救女君。”

    满已是缓好了头痛,是时仍鼓着青筋、涨红着面目,恨声来道。

    “我风闻上将军庄震麾下将军十六、佰将廿四,文智当属司马满居首。文智冠绝之人,当不至于血勇激脑,莽撞蛮行。且直言道来,尔等欲何为耶?”

    满不意文子一眼便知晓自家打算,只得硬着头皮,涩声道来。

    “小子料想主君必不会忍下此等恶气、静待消息。只想辛苦文二哥或是牛三哥,往去震泽,劝主君派出几位将军佰将,监视三闾各家封地,静待我等消息。”

    “尔等经年厮混在一起,都料想劝不动庄震那厮。如何料得我与牛夫子便能劝得?”

    文子看了看满,继续说道:“我与庄震多年未见,不料其人武技竟精进不少,自其由短戟换使两丈长戟来看,便是我与他正面对决,亦不能得胜。”

    他寻得舷边木桶坐下,沉言来道:“但昭萍却自其面前被绑缚而走,此中两类人选,俱非你我与庄震今时堪敌。”

    满急切来道:“是也,若如此两类,一曰权势煊赫,盖过三闾;二曰武技高绝,远超将军。主君自然不会寻其麻烦——打不过便也算了,主君定畏惧害了女君。”

    其人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乃是不停道来:“我是忧心第三类人物。好教文二哥知晓,近日爰陵出了一号不知姓名诨号的人物,乃是被我等私下唤做白衣鬼也。其人身法高绝,快如鬼魅,蒿里飞、水里鼠等长于身法的,竟不及其人十一。便是今日那上巫巫丙,凌空腾跃四十余步的技法,亦不如白衣鬼远矣。“

    满乃是越说越快,拱手说道:“观此人到达爰陵时间,恰与文二哥、景瑜或是屈氏相关。今日又出了这般事件,鄙人乃是忧心此等大事恰由白衣鬼做下,主君定是顶不服气,便要做出七八年前那档大事,领兵去寻景氏、屈氏,寻得女君当面夺回!故而请二位速速去往劝阻。”

    其人一口气说完,此时更是焦急来看,燥切无比。

    文子闻言想起于爰陵城外所见的那道脚程身法俱佳的白影,心中乃是一凛,复又思量再三,徐徐开口来言。

    “如此立魅当面夺得昭萍,太过匪夷所思,只是我等猜测罢了。不过即便有此第三类人物,要教我来言说,你家上将军更应谨慎。不出两日,当是派人寻得我等,或是差遣个中好手,更来相助。”

    “你家上将军,非是莽撞无知之人,恰恰相反,可称得上是…”文子瞧了满一眼,顿了一顿方才说道:“心思深沉吧!你自家须知道,淮上游侠可是被他坑害一空,近年才续上一口气来。”

    那满闻言,竟是低头沉思,似也知晓自家主君为人。

    “由此想来,你家主君若见此等鬼魅掠得昭萍而去,火气冲天后自该思量其中关隘。权势煊赫、尤胜三闾的贵人惹不起,但昭氏的阳山,他自是去过的。就今日看来,此事定与屈昭两家脱不得干系,似是能重复当年阳山大宅旧事,凭千余勇夫、试上一试的。”

    文子突然定定盯住满的眼睛,肃声道来:“是也!你实是担心庄震便如当日抛舍淮上游侠一般,舍了诸寨万五千口,拼得贼盗血流成河,即便刚刚恶了景氏,也要在屈昭两家的头上动土!所谓你惧怕的第三类人物,与其说是白衣鬼,不若说是三闾这般恶鬼!故而叫我劝得庄震,且去接受了屈氏的条件,勿要擅动。“

    眼见满神色紧张、眼神闪躲,文子停了片刻,方才劝道。

    “须知你家主君,当年直闯阳山昭氏,招惹三闾中人,最终还掠人而去,其实被追索了许久。终是昭氏见其统了淮南诸盗,方才拿了游侠作乱、滇王后裔联姻的话头,抹将过去!自此看来,勿论你家主君欲与昭萍厮守终生也好,意要担起庄蹻后裔的担子也罢。尔等这万五千人,不是累赘,反是基业。你且放宽心罢。”

    满闻言稍定,不住点头。自言自语几句之后,乃是向文子深揖于地,复喊着号令,操持船务去了。

    外面文子如何费心费力,却不耽误鸦所在的船舱里乱作一团。

    原是鸦先前来看诸侍女与贵人情形,撩帘进得船舱,方才发现舱内诸人,甚至包含那戎芷在内,乃是晕倒一地,枕藉凌乱。

    其人发了几声喊,被船家水手的号子淹没,又探头出去,见得文子与满正在商讨事宜。终究是跺了脚定了心,放手去扶定诸人。

    及到把那医家老者和一众侍女搀扶着坐定,强撑着臂膀酸痛去搀公主与那湟姐,鸦忽听得公主喃喃梦语,念叨着阿母、异人,又紧抓了鸦的右手,竟是一时抽出不得。

    其人试着抽手数次,又不忍心吵醒这戴着幕蓠的小女子,只得任由西秦贵人牵着右手、沉沉入睡。自家脸红心跳,复强做出大男子气概,硬挺胸膛、眯眼做目不斜视状——不一会便卸了气、只想偷瞧那小女子。其后这青壮小伙又触火般收回目光,左右支绌下唯有紧抿双唇、抬眼望天。

    忽又绝望发现,罩在自家头上的,唯有那渗渍着今晨水汽、泛着经年油泥的竹苇蓬顶,孤零零地随浍水浪涛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