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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鉴判

    与燕国的阴山不同,军闻曹的署名里虽有“军”字,和军方关系却多有龃龉,因此在军中并无常设的军闻曹的属员。

    此刻平原城中名义上属于军闻曹的成员只有缩在城南一座三进青砖小院里的齐康和他手底下几个办事的属员而已。小院外挂了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行军闻曹平原署”七个大字。

    齐康四十来岁年纪,他家中原是平原的行商,自己屡试不中后,家中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把他塞进了军闻曹。在临淄总曹署混了几年后,又被打发到了平原边城的行署里。

    军闻曹的大小行动,情报搜集与分析全都是总曹一手制定执行。

    平日里各地的行署不过是做做情报的中转而已,另外便是接待接待被总曹派到地方公干的人嫌鬼厌的同僚们。

    因此军闻曹各地的行署不仅人数很少,平日里存在感也很低。

    齐康此刻坐在平原署中头一进院子的东侧厢房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对面神色自若的刘庆安。坐在齐康身边的则是目光炯炯的徐冠。

    刘庆安主动承认是自己提供了燕军的消息后,徐冠立刻把毫无反抗之意刘庆安给拘捕了起来。可随后他犯了难?

    按照道理自己应该把这个人交给袁闻道,可刘庆安口口声声强调自己属于军闻曹回归的潜伏人员,应该由军闻曹执行相关程序。

    事情报告给袁闻道后,袁闻道爽快地指示徐冠把人交给了齐康,并表示自己只想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并不会插手军闻曹的内务。

    这下轮到齐康犯难了,按程序军闻曹潜伏人员的撤离一律由总曹派专人策划执行,突发性的撤离和敌国情报人员的叛逃也应该由行署立刻向总曹汇报,并护送有关人员至临淄。

    可现在燕军围城,城内鸟都飞不出去一只,哪里能向派人向总曹汇报。

    袁闻道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干涉军闻曹内务,可真要知道“前因后果”只能开始对这个自称是军闻曹潜伏人员的家伙执行鉴别程序。

    齐康从堆满竹简的破木箱中,找出了那卷《谍人鉴判》的训练手册,开始硬着头皮对刘庆安进行鉴别流程。徐冠作为相关人员在齐康的邀请和袁闻道的暗示下,作为齐康的副手参与整个鉴别流程。

    “刘庆安?”齐康显然有些紧张,他抬头看着刘庆安,几个弹指后又立刻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竹简,然后又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出言问道。

    刘庆安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刘庆安是你的真名吗?”徐冠在一旁接口问道,好似和齐康配合已久一般。

    “是,我在燕国的名字叫做陈和真。”刘庆安应道,仿佛早已知道徐冠要问什么。

    齐康有些诧异,又看了看手头的竹简,清了清嗓子:“请讲讲你是什么时候进入燕军,整个计划是谁负责的?”

    标准的鉴别流程开头。

    刘庆安看着眼前有些发福的齐康,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轻蔑。

    他很快恢复了放松的神色,笑道:“本来以你们的级别是不应该知道我的潜伏过程的,但现在情势紧急,我就讲一讲。

    我是十一年前,也就是大齐显德十年被选中进入秘密计划的,该计划代号‘六十四卦’,一手制定该计划的人是前军闻曹东曹掾,姜定峰。”讲到最后几个字他语气不禁凝重起来。

    齐康不禁“啊”的叫了出来,显然吃惊不小。

    徐冠扭头看着他,齐康赶忙压低声音解释道:“徐老弟你不知道,我们军闻曹中曾经有位了不起的人物,叫做姜定峰,天才绰约,进了军闻曹不过几年就一路直升到军闻曹的东曹掾。

    我军闻曹能在前些年对阴山占到上风,全靠他一人。

    可惜三年前被燕人的刺客给暗杀了。”齐康的口气里充满了惋惜。

    “十一年前我和七十余人被选中进入军闻曹进行训练,准备趁北部匈奴入侵燕国之际潜入燕国。第二年,只有六十多人坚持了下来,姜曹掾于是从《易》中给我们代号,称“六十四卦”。

    姜曹掾利用燕军中原来安插的力量,安排我们趁着燕军的大败,分散进入燕国军方系统中。

    当时阴山的注意力全部在获取匈奴的情报中,而燕军大败之下,大量建制被打乱,各个营军混乱不堪,因此我很容易就以被打散的北营军将士的身份进入燕军。

    此后燕人开始反攻,我被编入后勤序列,并在燕军的反攻中得以快速提升。一年后,我被调入北漠都督府任职,开始在姜曹掾的指示下,不断向我国输入燕军北漠府的各项情报。

    三年前,我的信匣,也就是联络人,突然消失,后来听说姜曹掾被杀。我被迫停止输送情报,进入深潜。”

    “你难道没有试图和军闻曹重新取得联系吗?”齐康插嘴问道。

    “我们这个任务由姜曹掾一手掌握,按军闻曹惯例,除姜大人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身份。”刘庆安有些无奈,

    “我们只有十余个由大人当初布置的万安宅分布在齐燕两国,作为我们撤离的最后保障。这些万安宅也由专人布置,和军闻曹系统完全隔绝开来。”

    “继续吧。”徐冠点了点头,用毛笔在竹简上画了几笔,示意刘庆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三年前姜曹掾死后,阴山突然在军中进行了整查,查出了不少灰鸽子。”

    “鸽子是我们对自家情报人员的称呼,灰鸽子是指潜伏在敌国的情报人员。”齐康在一旁解释道,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身边这人才是鉴定流程的主官。

    “我侥幸逃过审查,也在审查中结识了一位广威军营中同样分管后勤的鸽子。他也是当初‘六十四卦’的成员之一,代号“乾”,后来我们交流发现他的信匣也消失了。我们猜测姜曹掾的死亡导致了整个计划的中断。

    两个月前,北漠府的后勤工作突然加重,大批的辎重被秘密接管,并调往燕南。北营兵大量成建制南移。

    一个月前,我被派到前线,名义上是协调前线与北漠府的后勤工作,实际上是架空我,将我从核心工作中隔出。这时候我发现我被阴山的人监视。

    十日前,“乾”秘密造访我,告诉我我已经被阴山怀疑,并且随时有可能会被逮捕,我必须立刻撤回国内。为了自证身份,我们紧急制定了一个计划。

    次日我立刻出逃,并最终到达平原城,进入刘府。”

    “刘府就是姜定峰给你们安排的万安宅吗?”徐冠若有所思。

    刘庆安点点头,“刘府中的下人都是多年前由专人雇佣,给一直深居简出,嘴也都很严,除了搜集平原中的一些消息外,并无其他动作。

    外人并不知道刘府其实一直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刘老爷’,只要有人有着特殊的符证,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刘老爷’。我恰好也姓刘,就恢复了我原来的名字。”

    “安顿好后,我先到城中驻军处打探消息。准备找机会向袁闻道将军呈递情报,但听说袁将军虽然英武非凡,但是为人谨慎,我冒然前往反倒会引起怀疑。若是由军闻曹呈递则更无可能。”

    齐康感到有些尴尬,袁闻道和军闻曹不和是平原军政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要是当初这个刘庆安真把情报交到军闻曹,自己人微言轻,情报又来历不明,反而不好办。

    “偶然之下,我在君悦来结识到了六指,他是袁闻道的亲兵,和另外一个亲兵常到君悦来喝酒。六指为人贪婪短视,我旁敲侧击了两句,他就把自己何日当值等等都倒了出来。

    于是我诱之以利,用五百两银子换得他在战前一夜把那份写有燕军情况和我的计划的白帛放入袁将军帐中。

    我们约定好,每当我要联络他时,就派人到君悦来边的泥墙下放两块红砖。六指见到后,就会悄悄地到南城的一间小宅内与我会面。

    次日‘乾’按照我们事先商定好的,在燕军后营制造混乱,同时点燃三处黑烟,使得燕军大乱。

    晚上,六指偷偷约见我,告诉我已经有人对他们当值的亲兵产生怀疑,他昨夜放白帛的时候故意留下了线索,准备栽赃给与他同行的亲兵.”刘庆安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

    徐冠点了点头,六指所说的故意留下线索,应该就是袁闻道军案上沾着的脂粉了,那脂粉成色劣质,味道刺鼻,自己在最初探查袁闻道军帐的时候就嗅出了。这个线索也确实误导了自己。

    “前日,我在府外发现有乞丐监视刘府,我原以为会是军方或军闻曹查到我,却没料想是徐捕头抽丝剥茧,真叫人佩服。不过这也免我再去用六指自证身份。”

    徐冠皱了皱眉,没有理会刘庆安小小的吹捧,他贴着耳朵朝齐康说了两句,齐康连连点头,朝刘庆安看了一眼,起身退出了厢房。

    徐冠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块白帛,对刘庆安道:“还望刘老爷能够把那日白帛上所书内容再写一遍。”

    刘庆安知道他是要对照笔迹,点了点头。

    徐冠做了个手势,示意今天的鉴定流程暂时结束,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声。两个从平原衙门临时借调的衙役在门外早就等的不耐烦,听到徐冠一声喊,进来客客气气地把刘庆安带到隔壁去。

    徐冠坐在东厢房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鉴定记录,仔细回忆着自己过去几日的点点滴滴。刘庆安的话里总让他感到有一丝不协调,可那种感觉却仿佛飘在空中,让人难以捕捉。

    齐康挟着一大卷麻布,有些气喘吁吁地撞了进来,“哎,徐捕头,结束了啊。按照你说的,我带捕快和军闻曹的人把刘府上下困住,只许进不许出。

    我又随机讯问了几个刘府中的下人和他们的大管家,现在看来,和刘庆安所说的对的上。”

    他随即把麻布递给徐冠,那是他询问的初稿。徐冠接过麻布,有些同情地看了齐康一眼。

    麻布是最差的书写载体之一,不但质地粗糙,更重要地是时日一久,字迹就难以辨认,连平原郡的狱吏都不愿用。没想到堂堂军闻曹行署竟然寒酸到这等地步。

    齐康是做老了文书工作的,又加上讯问之中,字迹写的龙飞凤舞,连成一片,更有多处模糊不清,徐冠直看得头痛。

    他索性放下麻布,对齐康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休息一会儿,“你是这次鉴定的主官,按流程,你走后我就暂停了整个鉴定,怎么看?”

    徐冠边说边把竹简所书的鉴定记录推了过去。

    齐康接过,边挠着头边翻竹简,“这个,听上去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后营的起火和燕军的大败,也能证明,可是,可是,可是……”

    说道这里,他有些结巴了,努力的想寻找一个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可是孤证难立,现在除了他的一张嘴和燕军大营的一次起火,其他什么也没有。按照鉴定流程,根本不能说明他就是自己人吧。”徐冠接口道。

    齐康大喜,“对对,我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徐冠笑了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望着窗外的余晖。虽然袁闻道没有给他们限定鉴定的时间,但是徐冠知道,若是能早一点将这位刘庆安的身份鉴别出来,将对守城大有裨益。

    月色又一次洒满平原,一如既往,大齐显德八月二十七日就这么悄悄从人们指间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