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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冰海纪事(三)

    直到许多年以后,艾西薇尔·芙蕾珈莉娅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座矗立在冰雪上的白色建筑,深褐色的礁石以及白色建筑后面的那块雪坡。

    艾西薇尔从残骸中爬出时,在雪坡上第一次见到星空的情景。

    在那片四季都洁白无垠的雪原上空,深邃的星空如同古老的卷轴画一般徐徐展开。在如天穹般澄澈的星空上,横跨天际的光带宛如一条明亮的星河。其中星辰如同沙子一般被随意抛在星河之上,层层密布,耀光点点。

    她将手伸向星空,身体像是被托起来似的,轻轻地漂浮起来,置身于浩瀚苍穹其中。整个银河似乎都在围绕着自身而旋转,俨然生出一阵沧海浮游之感。

    多么奇妙的感觉。

    若是放在平日里,艾西薇尔不可能看得到这美丽的银河。每到北海群岛结冰期的来临,温度会骤降至零下30°左右。这个时候研究所便会关闭地表入口,转入地下运作。在长达四个月的极夜中,研究人员与实验体们一同生活在地下,除了维修留在地面测量仪器外,不再有人会回到地表。

    至于从未离开过研究所的实验体们来说,除了书本上的文字和插画外,便没有了其他可以了解外面世界的途径。到地面去看看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至少,齐伦教授不会允许他们做这样的活动。杰克老师也是如此。那些守在通道尽头的持枪警卫也不会放他们过去。

    艾西薇尔凝眸注视眼前浩瀚的银河,那银河中心的光带附近是与她眼眸相同的湛蓝而深邃的颜色。

    原来银河中有一种颜色是自己眼睛的颜色。

    这小小的发现令她既惊奇又高兴。

    图书室里的书本上说过,宇宙是漆黑的。艾西薇尔不喜欢黑色。觉得黑色很压抑,很单调。她一直认为宇宙该是多彩的,是可以像彩笔盒里五彩缤纷的蜡笔一样可以绘出千万种色彩的那种存在。

    如今终于见到了银河,才发现那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多的颜色。不过也并非黑色,银河上有深紫色,有幽蓝色,有橙色以及许许多多她说不上名字的颜色。上面还有许多星星,那是距离她十分遥远的恒星在数百万年前发射出来的光,那里距离艾西薇尔十分遥远,远到只能看到一颗斑点。

    呼啸的冷风刮过,脸上一阵冰凉。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有些迟滞地摸着脸颊上的泪痕,不可置信般,仿佛在摩梭着古老冰河运动留下的痕迹。

    自己什么时候学会流泪了?

    记忆中似乎从来未曾有过如此情景,即使面对剧痛难忍的手术刀,她也未曾落下一滴泪水。白色的探照灯下,她甚至朝着医生们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微笑。然而医生们除了震惊外便是恐惧,那呆愣的神情至今依然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知道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造物,所以天生没有作为人类的感情。做不出和常人一样的行为和感情。

    艾西薇尔并不想吓到医生们。她只是想和他们打声招呼。因为除了检查外,没有人会来到她那白色的房间,也没有人会和她聊天。每天都只有洁白的墙壁和冰冷的医疗器械与她四目相对。

    孤独一直存在,从来如此。

    也许以后也是如此。

    她回想起了在研究所度过的漫长时光。那个时候,艾西薇尔刚刚有了记忆。她呆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四周是光滑平整的白色墙壁和天花板,明亮的灯隐藏在墙和天花板里。其中一面墙的正中间有一扇白色的铁门,上面上了锁,从里面无法打开。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和围绕在床头旁的一些她看不懂的铁器材,在房间的另一边有一道玻璃隔开的小单间,那是她用来清洁身体的地方。

    除此以外,她从未踏足到房间以外的地方。

    她的生活必需品都有一个穿着白色长制服、戴着白色面罩的人送来。除了检查以外,他有时候会和艾西薇尔说话,有时候也会为她带来一些画册和小玩具。不过他一直戴着护目面罩,艾西薇尔从来不知道他的模样。

    即使后来那人告诉艾西薇尔他叫杰克,也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出他的身份。

    因为他教会了艾西薇尔很多东西,所以艾西薇尔称他为杰克老师。

    这是艾西薇尔在白房间最初的记忆。

    记忆中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光。

    直到被推进另一间白房间。

    .......

    带着护目面罩的杰克带来一个新的布偶娃娃——一只兔子。上面的标签上写着齐伦在笔记本上所写下的名字。

    从此以后,51号实验体有了“艾西薇尔·芙蕾珈莉娅”这个名字。

    起初艾西薇尔还有些茫然,但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新名字,高兴地包着布偶娃娃,脸上洋溢着热切的笑容。这令原本冷漠的杰克也有些动容。

    他一开始只当这些是实验的一部分。

    而眼前的小女孩只是实验的道具。

    但是道具也是需要维护的,否则会影响实验的结果。

    思索片刻后,杰克带着同情的语气告诉艾西薇尔,下个月安排了她新的手术,持续的时间会很长,过程很痛苦,希望她能坚持下去。

    “我会努力的。”艾西薇尔眨着眼睛说道。

    走出铁门的一瞬间,杰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她笑得那么欢乐,却浑然不觉即将来临的苦痛。毕竟移植手术从来没有成功过,每一个接受手术的实验体都彻底地死去,被扔到焚烧炉中,在火焰下化为灰烬。

    看过数不胜数的尸体被送进焚烧炉,杰克早已麻木。他知道自己无能去改变这些实验体的命运。即使他们与人类别无二致,但是手腕上的编号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为实验而生,为实验而死。

    有那么一刻,杰克内心飘起了希望艾西薇尔能活下来的渺小念头。

    但很快,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赶出了脑子。

    艾西薇尔从很早开始被送进了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手术室。手术刀折射着冰冷的光泽,像是嗜血的怪兽。

    当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高架床上,身上戴着沉重的医疗仪器,既不能动弹,肢体也没有知觉。只有头部能勉强转动,大脑能够运转。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大体上与自己原来居住的白房间别无二致,只是多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新仪器和眼花缭乱的投影屏幕。在新房间里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穿着白色长制服、戴着白色面罩的研究员穿过那道闪着光的白色铁门,来给她做身体检查,并且把连接在身上的管子上的药水重新注满。

    每次注射药剂以后,艾西薇尔便会意识模糊,眼前出现一圈一圈看不清轮廓的幻象。

    她在这些圆中不停的穿梭,而圆也在不断地扩散。变幻。这时候往往会引起极度的困意,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带入沉沉睡梦中。

    那是相当漫长的梦,她站在无尽的黑暗当中,身体感受不到一丝知觉,黑暗中的寒冷与孤独久久地包围着她,就像在连洞口都望不见的深井底部,外面的光照不进来,里面的目光看不到外面。

    这种梦境几乎一个接一个。只要注射了药剂后,艾西薇尔就会重复同样的梦境。在同样的黑暗中越陷越深。

    “今天感觉怎么样?”

    恍惚中一个声音传来,艾西薇尔从沉睡中苏醒。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奇特的男子。他没有像其他研究员一样穿着白色的长制服,也没有蒙着护目面罩,而是穿着整齐的西装,头上梳着金色油亮的倒背,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看起来只有35岁上下。

    “我是齐伦·威斯特拉,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也可以叫我齐伦教授。”男子露出温柔的微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研究员,“他们都是我的学生。”

    于是艾西薇尔和齐伦熟悉起来。

    齐伦经常来到房间,会给她讲一些故事,关于铁门之外,关于研究所外面,甚至世界上发生的奇闻异事。有时候,也会给她讲历史故事,尽管他自嘲般说道那九次世界历史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故事的间隙时,齐伦教授会一边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温柔的抚摸她的头,一边轻声地对她说,51号是珍贵的实验体,身体很脆弱,不能抵御外面的严寒。等到她的身体足够强壮,就可以到保育区去,那里有很多像51号的孩子,大家可以一起生活和学习。

    然而艾西薇尔那时便已经知道了齐伦的谎言。

    她的身体并不脆弱。

    她能听到许多其他孩子听不到的声音。

    她也能在脑海中构想出充满着花的草原。

    因为她的身上绑着纱布、插着管子。是这些东西限制了她的行动。

    白色的房间里,有着永远也滴不完的药水,做不完的检查和无数准备注射的药剂。只有拆除了这些禁锢身体的枷锁,才能有走到外面看看的机会。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摆脱这些东西。躺在床上,她只能去想象,幻想那扇白色铁门后面有什么样奇异的景象。

    这个等待既漫长又冷酷。

    齐伦教授曾经告诉她,世界上有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有无数争奇斗艳的鲜花绽放,有嫩绿色的叶芽,有杜鹃的鸣啼。

    夏天是炙热的季节,白天能在大海里游泳,那时时大陆一样广阔的水域。这时能吃到冰凉的西瓜和冰激凌,人们聚集在海滩上玩沙滩排球。夜晚的祭典上,有绚烂的烟花、五光十色的小食和饰品。

    秋天是金黄的季节,有着大片大片火红的枫叶林,漫山遍野都是熟透的果实,可以看见大雁扑腾着羽翅呈“人”字划过碧寥澄澈的天空。

    冬季是寂冷的季节,漫天纷飞的雪花是世界上最洁白的东西,整片平原都会被雪所覆盖,变成它的颜色。人们在屋子里点燃壁炉,烧着热腾腾的肉汤,躲避严寒。

    每当听到这里,艾西薇尔心中总会泛起一丝向往的涟漪。

    现在是什么季节呢?她问自己。

    艾西薇尔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四季更迭。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研究所里永远只是雪白的的墙壁、白色的器材和穿着白色长制服的研究员。这里的白色只有冰冷的感觉。而在齐伦教授给她的描述中,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充满着温暖和美好的气息。

    直到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艾西薇尔被拆掉了身上的器械。齐伦教授把她带到了一个同样是白色的房间,数个被石英玻璃隔开的小单间里,摆着简易的生活设施。许多孩子们趴在玻璃前,好奇地盯着这个新加入的小女孩。

    保育区的生活带给了艾西薇尔全新的感受。

    在课室里有其他同龄的孩子,在图书室内有五彩斑斓的书籍和漫画,餐厅有着与白房间内不同的热气腾腾的菜肴。尽管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人员时不时来做各种全身检查,各种手术,术后往往疼痛难忍。但在保育区的生活依然是难得的快乐。她认识了住在隔壁房间红头发的的克里斯,后来又认识了绿眼睛的加维和黄头发的米什。

    一天,克里斯拿着一本绘图画册找到了艾西薇尔。上面画着许多弯弯曲曲线条组成的天空,中间画着圆形的恒星。

    “这是银河。”他说道。

    一模一样。

    艾西薇尔久久地盯着这幅画,不愿离去。

    直到休息时间到来,杰克老师把她带走为止。很久以前,她还在原来的白房间时,就从画册上看到过这幅绘成的银河图。

    从此以后,她梦想着有一天能到外面去,见到真正的银河。

    回忆像放映机一般徐徐而过,很快停下了步伐,因为胶卷已经到头。

    对了,兔子还在废墟下面。

    大概,变成一堆碎布了吧。

    艾西薇尔跪坐在雪地上,手脚被雪冻得冰凉僵直,动弹不得。她正想挪动一下身体,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即便失去意识直直地倒了下去。

    在她的背后,那栋白色建筑已经坍塌,原本还在跃动的火苗此刻已被冰雪浇灭。黑色的残骸渐渐地被白雪所覆盖,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化成这片雪原的一部分。

    那是F.110年.的一个夜晚。周围万籁俱寂。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那一刹那,恍惚间那银河之上,划过了几道燃烧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