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好意思哈……嗯……好的。”
“你拿我手机和谁打电话？”我迷迷糊糊醒来，桓哥正好挂断电话并把手机递给我，遂问道。
“对方说和你约了个复试。”
“复试？哦，对。”我想起今天早上还有个面试来着，前几天聊过一次，双方都还觉得合适，这次是去复试的，基本上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了。我连忙翻身下床，又问道：
“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你身体不舒服，不去了。”
“啊——哎哟哟——”我刚站起身，正闻言诧异间，才始觉两腿膝盖一阵刺痛袭来，嘴里不由得条件反射似的呻吟了几声，重又坐回床沿。问道：“为什么啊？”
“你还问我？”桓哥眉毛上挑，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看着我说，“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
我抓过手机一看，屏幕显示：12：38……“靠！”我吼道，“怎么都大中午了！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嘿，你这人挺有意思哈，居然埋怨起我来了，”他缓缓地说，“再说了，你也没和我说让我叫你啊，昨晚又非要喝成那副德行——”
“昨晚你们和我喝酒了？”我质问道，“我怎么都没印象。”
“诶诶，你这话态式不对哈，不是‘我们和你喝酒了’，而是‘你自己非要喝酒，并拉着我们和你一起喝。’”他停顿了下，又说：“没印象？呵呵，喝成那样估计就是达到了所谓‘断片’的境界了呗。估计连你自己一个劲地踹桌子，又趴在地上‘甩托马斯’，然后靠着墙角挥舞双手，嘴里大喊着要‘打倒什么什么形式制度’也不记得了吧？”
呃，不是吧。我想了下，问：“昨天都有谁在？”
“还能有谁，你、我还有小航。”
“哦。”我嘟囔道。
“怎么，嫌少了？”
“不是不是……那我还说了些什么吗？”
“你是指哪方面？”
“呃，就比如，有没有提到，嗯，某个女的……”
“有呀。”
“怎么说？”
“你真不记得了还是假装套我话？”他狡黠地看着我说。
“我真不记得了！连我昨天晚上几点钟回来的、怎么回来的都没印象了。”
“嗯，你说，”他沉着地说，“你要娶她。”
“啊！”
“你说，你给了她三千块钱作为彩礼，哦不，是‘赎金’。”
“啊！”
“你还说——”
“等等等等，你先等一下！”我急忙打断。我惊愕得脊背阵阵发凉，我竟然说了这等话？说了这种甚至连想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的话。难道这是所谓的“潜意识”？难不成我的意识深处的确就怀有这种倾向，只不过我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酒后吐真言”？不行，我得静一静，好好地静一静。我颓然似的躺在床上，感到好难过，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粗暴地抽离了，以致体内飘飘然、空荡荡的；这时又感受到了膝盖处的刺痛，不光膝盖，还有骨盆前侧和手肘关节处也隐隐作痛——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搞的，“自残”？我木然地忍受着这来自“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冲击，双眼怔怔地望着天空，哦，是天花板，仿佛自己陷入泥潭之中，越是挣扎越无法自拔，仿佛时间扭曲成一团，凝滞了起来。
“怎么办？桓哥。”我无力地说。
“什么怎么办？”
“就是这件事情啊，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啊！”
“我说，”他给我递了杯水过来，“你是不是酒还没完全醒，还是又想入非非了？”
“嗯？”我疑惑道。
“不就是喝醉了多说了几句空话嘛，又没有真实发生，你怎么表现得这样‘如临大敌’似的？”他凑近我又说：“莫非你已经对她开口了？这个昨晚你可没提呀。”
“没有没有，”我躺着喝水呛到鼻腔里去了，咳嗽了一阵，连忙起身，“我没有对她表露过……我只是说借给她的钱不用还了——”
“那你紧张什么。”
对呀，我紧张什么？我又没有把类似的想法表达给她，今后也不想做如此这般的尝试——这岂不是往浑水里跳吗？况且里面又没有鱼，说不定还会被螃蟹给夹住……那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念及此，刚才感觉被抽离的东西又回到了身体里，深陷的泥潭转瞬间变成了一片葱郁的草地，凝滞的时间也如山间的清泉自顾汩汩而动，除了膝盖等处实质性的痕迹外，精神顿时又焕然一新。起身坐在床沿。恰似经历了一场梦，一场大部分不情愿而小部分心存幻想的“逼婚梦”，现在梦醒了，只是还残存着一丝当时场景里的心情。
我自问，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结婚？真是说得出口，怎么个结法？难道就是以后面这句“赎金”？我靠，这个说得更是混账。我是怎么想的呢？以为这是“万恶的旧社会”，而她是处于“风月楼”中老鸨治下身不由己的“小翠”，等着我这个情郎打破桎梏，送去赎金，解放佳人，共赴红尘？晕了晕了，越想越糊涂了，我觉得还是得问下旁观之人。
“你说，我为什么会说出‘结婚’‘赎金’这种字眼呢？”
他思索了下，转而问我：“你爱她吗？”
“爱？”
“那换个说法，你喜欢她吗？”
“唔，应该是喜欢的吧，至少之前是。”我也思索着，“难不成是以前的‘情愫’浓缩为了一粒种子，藏于土壤之中，而这次相遇就像带来了春风，种子蠢蠢欲动，破土而出，绽放了新芽？”
“你在为了800字的作文而乱用修辞凑字数吗？我看你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吧，相比之间更是乐在其中才对。”
“呃。”
“不和你说了，午饭都还没吃，我还要出去一趟。”
“诶别别，我，不跑题了好吧？你再帮我开导下。”
“唷，我哪能‘开导’您呀，”他语气怪怪地说，“这方面您经验可比我丰富多了，就拿昨天晚上那幕戏来说，我仅是在小说和影视剧里大致看见过，而你老人家了不得，却是真实的男主角，啧啧啧。”
“我说正经的。”
“哼，那我也说句正经的，去把那三千块钱要回来，要不，就去把你的面试再约约。”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他走了。
哎，这个结尾让我感到心里不太痛快，貌似对于此事还是悬而未决的状态。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也在理，我总不能真的让他去“开导”我、“安慰”我吧？那样就有点无赖了。总的来说，我只是一时想不通，无法释怀，想桓哥多陪我谈一谈，以图转移开注意力罢了。想到这里，又不免对自己的如是做法感到不满意，正好肚子传来两声讯息，便索性不想了。
来到客厅，发现桌面地面一片狼藉——怎么都没人收拾的？桓哥起来也不收拾下？算了，我也先不收拾。去厨房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好东西（我是指那种现成的、新鲜的及我爱吃的食物）。想炒个蛋炒饭吃吧，还得麻烦去洗锅（铁锅里凝固了厚厚一层油，应该是昨天炒菜时残留的），我都已经很饿了，还得去洗锅，这我是决计不干的。翻箱捣柜，找到了一桶方便面，看了保质期没问题，就它了。
加水冲泡。等待的间隙电话响了，来电是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是我们这儿的，那应该就排除了骚扰电话的可能，估计是谁找我有事儿。所以接通后，说话就客气了点：
“喂，哪位？”
“阿冼？”
“呃，”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有我电话？”
“找同学打听的呀。”
“呃。”
“你怎么了，吃东西噎着了吗？”
“没有没有，那个，”我吞吞吐吐地说，“有啥事儿，吗？”
“我就跟你说一声，今天事情处理好了，谢谢。”
“事情？哦哦，那个呀，嗯，好，好，那就好。”
“你不方便吗？那我晚点再打来。”
“不是不是，我方便，我正在方便，噢，我是说我正在吃方便面！”冷汗都给我弄出来了。
“是吗？可我觉得你说话有点奇怪。”
“没有吧，可能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昨晚喝酒了？”
“呃。”我不该说这话的。
“为，我？”
“呃，没有没有，不是因为这事儿，”我稀里糊涂地说，“可能有一点点吧，就一点点，不是全部，我是那什么……”
对方笑了。这一笑忽然让我想起了“正事”，虽然我真的不想提，毕竟话已经说出口了，但现在对话太尴尬，我急于找点什么来搪塞下，便说：
“那个，钱——”
“我月底之前还给你，可以吗？”
“不用还了。”
“我——”
“跟你说了不用还了，别说这个了。”呃，我这是怎么了，话好像不是从我嘴里出去的，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吗？
对方沉默了下，然后小心翼翼似的说：“晚上有空吗？请你吃个饭。”
“有，几点？”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七点吧，待会我打给你。”
“好。”
“拜拜。”
“再会。”
这，怎么情节发展和预期不符啊，我怎么说话也磕磕巴巴的，好蠢啊。算了算了，先吃面吧，喏，你看，面都坨了。
“你他妈脑子进水了？”电话那头，阿航毫不客气地咆哮道。
“那少点吧，三百，三百可以吧？总不能让人家请客吧。”
“没有。”
“等我到时候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你是不是被她下药了？啊？神经兮兮的。”
“诶，话不能这么说的——”我话没说完，那头挂断了。哎，这人真是。我还是去找阿泉吧。
“喂！兄弟，忙着呢？”
“不忙，在外面的。”
“那个，手头方便否？”
“多少？”
“五百。”
“行，马上给你转过去。”
“多谢哈，等我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发工资？你在上班了吗？”
“呃，差不多。”
“我说，你还是稳定一下的好，老这么三天两头的也不是个办法——”
“行行，我知道了，”我忍不住打断他，“对了，借钱这事别和你哥说哈！”
“为什么？”
“免得他回来又教育我，上次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什么呱啦？我没听清。”
“叽里呱啦啊。”
“听见了吧。”他好像转头在和谁说话。
“你和谁说话？”
“我哥。”
“你——就这样。”我挂掉了电话。这小子，居然摆了我一道。其实上次和桓哥聊的“过度消费”的事，我是听进去了的，也认可。不过这件事要另当别论，和女孩子（请允许我沿用这个称呼，虽然她也老大不小了）出去吃饭，总不能让对方请客吧？要是让她知道我“没钱”这个事实，那我多没面，这也算是我作为男人为数不多的“自尊心”之一了（你要说“虚荣心”也可以），若是被捅破，那我也活得太失败了。要我赤裸裸地坦诚相待是做不到的，我还接受不了这种“打击”，至少目前是，否则我会抓狂的。
傍晚，一家雅致的餐厅内。打进来那一刻，我就开始掂量，自己这并不鼓起的钱包是否能兜得住，等看过菜单之后这才放心，其实也能接受。
“那个，昨天不好意思哈，我有点不太礼貌了。”点完菜，等待途中，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某些行为，便嗫嚅着道。
“嗯没有的，我还得谢谢你呢，帮了我的忙，要不然都不知道今天怎么办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结尾这句话让我不太舒服，像被荆棘刺了一下。我知道她肯定会有办法的，只不过一提到她的办法，我就会联想到那方面……哎。然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呆呆地坐着，没说话，她也没说话。期间她接了个电话，我则聊赖似的转动着碗里的陶瓷小勺子。一直等到菜上齐了，才又开始交谈。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她问我。
“自由职业者。”
“就是待业在家是吗？”
“呃，有时候会出去搞点兼职。”
“哦，”她停顿了下，“那也还没处对象？”
“嗯。”
“没遇见适合的？”
“等待缘分。”
“等到多久呢？”
“呃，那你得去问缘分。”我搪塞道。
“哈哈，你有缘分的号码吗？我打个电话帮你问问它。”
“哈哈。”
吃了些菜，喝了点酒，红酒。
“你——”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呀，干嘛这样子。”
“我是想说，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尝试做点儿别的？”
她放下了筷子。我有点后悔问这句话了，貌似时机还不成熟，现在说显得有点突兀，可我又忍不住。
“之前在工厂流水线做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受不了那份苦。”
“其他的呢？”
“嗯？你有推荐的吗？”
“呃，这倒没有。”
“先不说这个了好不好，我们来喝酒。”说着我们饮完杯中之酒，她又续上。
看来时机确实是不成熟，就像有一层无形的外壳罩住了她的内心，不肯表露分毫。不过我又为什么要去试图探视别人的内心呢？我也不知道，自作多情，算了，接着喝酒。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下，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仿佛一股堵塞的气息得以流通，全身轻飘飘的；而且对于外界的环境杂音有一种听而不闻的屏蔽功效，我能看见邻桌穿西装那男的嘴巴在动，但说得什么完全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种状态很舒服。渐渐地，刚才那种拘束之感、礼貌之意开始变得淡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能是发自肺腑的“随心所欲”之情，即由着自己的思绪走，随着自己的心情走，脑中想到什么口中就说出什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时机成熟”也未可知。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嗯，你说。”
“我也说在前面哈，听了之后你可不要生气什么的。”我借着酒劲。
“不会的。”
“我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也就一眼到头了，就这个窝囊样。”
“你在说什么呀？”
“你别打岔，让我说完。尤其是在我爸妈走后，我就更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没良心’，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呵呵。”
“你说叔叔阿姨走后，他们是没在这儿住了吗？搬走了吗？”
“对，搬走了，”我叹了口气，怔怔地说，“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你、我，还有旁边这桌人，以及这个餐厅里所有的人终将会去到的一个地方。”
“你是说？”
“去世了，好几年前的事了。”
“……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嗯？”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来打扰你的。”
“哼，你是在可怜我吗？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所谓酒壮人胆。
“我没有。”
“那你对不起什么？”
“我……月底前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又提这事儿，又提这事儿！你有完没完了，都说了不用你还了！”
“可我，心里过意不去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做什么？”
“为什么借钱给我，却又不要我还？”
“呃……算是一种救赎吧，自我救赎。”我自己也不明就里。
“什么意思？”
我将剩余半杯酒一饮而尽，自顾自地说：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阿冼，一个人孑然一身，也不会去害怕什么。即使它真的就是一滩浑水、死水，就算它里面真的一条鱼也没有，就算被那该死的螃蟹用大钳子夹住，哪怕它里面还有水蛇、水蛭，老子也不怕！”
她看我酒劲上来了，便叫服务员端来了杯水。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是昨天我们遇见了，如果不遇见，我可能永远不会说这些话。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就是想说，我一定要说了心里才痛快！”
“那你就说吧，说了心里会舒坦点。”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苦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苦衷。可是苦衷到底又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些由自欺欺人的想法、受人左右的念头所组成的大杂烩罢了。就像一张棋盘，由那些横横竖竖划定了界限，告诉你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又只能在哪些地方走，不能越线，不能出格，这叫规则。大家都认同这个规则，都按照这个规则行事，也就体现了你存在的自由，但同时也限制了你的其他活动。你明白吗？”
“我听不懂。”
“我是说，去他妈的规则！去他妈的限制！去他妈的舆论压力！你我不过是两只小小的蚊蝇，受着食物气息的引诱，在这昏黄的顶灯之下振翅乱飞，还要面临着周围无处不在的蛛网威胁，其实我们的生命仅在瞬息之间而已。所以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按你自己的意愿去行事吧！”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懂？哈哈，休想骗我。那我就说得再明白点吧！即使我们只是蚊蝇之辈，即使我们找不到飞行方向，即使我们时刻面临着威胁，即使我们的生命仅在瞬息之间，然而这些反过来不正是表明了我们存在的意义吗？我刚才可能借着酒劲发泄了一些胡话，还请你不必理睬，我其实想说的是：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生命还是很美妙，生活还是很多姿多彩的，不必对过往所谓错误的抉择而深感懊悔，独自禁锢其中，也不必对未来的不确定举棋不定，怨天尤人，尽管真有不测，又有何惧哉？说到底我们无非就是一只小小的蚊蝇罢了。但是，在此之前，还是希望你能以开怀的胸襟，尽情地去感受你存在之中的种种美好。到头来你会认可的，其实我们也并不太糟。”
“刚好，最后一杯酒，敬你！对于自己来说，什么时候开始改变，都不算晚。”仰干。大声招呼道：“服务员，买单！”
“先生，请移步收银台。”
“哦……”
“你拿我手机和谁打电话？”我迷迷糊糊醒来，桓哥正好挂断电话并把手机递给我，遂问道。
“对方说和你约了个复试。”
“复试？哦，对。”我想起今天早上还有个面试来着，前几天聊过一次，双方都还觉得合适，这次是去复试的，基本上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了。我连忙翻身下床，又问道：
“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你身体不舒服，不去了。”
“啊——哎哟哟——”我刚站起身，正闻言诧异间，才始觉两腿膝盖一阵刺痛袭来，嘴里不由得条件反射似的呻吟了几声，重又坐回床沿。问道：“为什么啊？”
“你还问我？”桓哥眉毛上挑，眼睛微微睁大了些看着我说，“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
我抓过手机一看，屏幕显示：12：38……“靠！”我吼道，“怎么都大中午了！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嘿，你这人挺有意思哈，居然埋怨起我来了，”他缓缓地说，“再说了，你也没和我说让我叫你啊，昨晚又非要喝成那副德行——”
“昨晚你们和我喝酒了？”我质问道，“我怎么都没印象。”
“诶诶，你这话态式不对哈，不是‘我们和你喝酒了’，而是‘你自己非要喝酒，并拉着我们和你一起喝。’”他停顿了下，又说：“没印象？呵呵，喝成那样估计就是达到了所谓‘断片’的境界了呗。估计连你自己一个劲地踹桌子，又趴在地上‘甩托马斯’，然后靠着墙角挥舞双手，嘴里大喊着要‘打倒什么什么形式制度’也不记得了吧？”
呃，不是吧。我想了下，问：“昨天都有谁在？”
“还能有谁，你、我还有小航。”
“哦。”我嘟囔道。
“怎么，嫌少了？”
“不是不是……那我还说了些什么吗？”
“你是指哪方面？”
“呃，就比如，有没有提到，嗯，某个女的……”
“有呀。”
“怎么说？”
“你真不记得了还是假装套我话？”他狡黠地看着我说。
“我真不记得了！连我昨天晚上几点钟回来的、怎么回来的都没印象了。”
“嗯，你说，”他沉着地说，“你要娶她。”
“啊！”
“你说，你给了她三千块钱作为彩礼，哦不，是‘赎金’。”
“啊！”
“你还说——”
“等等等等，你先等一下！”我急忙打断。我惊愕得脊背阵阵发凉，我竟然说了这等话？说了这种甚至连想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的话。难道这是所谓的“潜意识”？难不成我的意识深处的确就怀有这种倾向，只不过我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酒后吐真言”？不行，我得静一静，好好地静一静。我颓然似的躺在床上，感到好难过，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粗暴地抽离了，以致体内飘飘然、空荡荡的；这时又感受到了膝盖处的刺痛，不光膝盖，还有骨盆前侧和手肘关节处也隐隐作痛——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搞的，“自残”？我木然地忍受着这来自“心灵与肉体”上的双重冲击，双眼怔怔地望着天空，哦，是天花板，仿佛自己陷入泥潭之中，越是挣扎越无法自拔，仿佛时间扭曲成一团，凝滞了起来。
“怎么办？桓哥。”我无力地说。
“什么怎么办？”
“就是这件事情啊，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啊！”
“我说，”他给我递了杯水过来，“你是不是酒还没完全醒，还是又想入非非了？”
“嗯？”我疑惑道。
“不就是喝醉了多说了几句空话嘛，又没有真实发生，你怎么表现得这样‘如临大敌’似的？”他凑近我又说：“莫非你已经对她开口了？这个昨晚你可没提呀。”
“没有没有，”我躺着喝水呛到鼻腔里去了，咳嗽了一阵，连忙起身，“我没有对她表露过……我只是说借给她的钱不用还了——”
“那你紧张什么。”
对呀，我紧张什么？我又没有把类似的想法表达给她，今后也不想做如此这般的尝试——这岂不是往浑水里跳吗？况且里面又没有鱼，说不定还会被螃蟹给夹住……那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念及此，刚才感觉被抽离的东西又回到了身体里，深陷的泥潭转瞬间变成了一片葱郁的草地，凝滞的时间也如山间的清泉自顾汩汩而动，除了膝盖等处实质性的痕迹外，精神顿时又焕然一新。起身坐在床沿。恰似经历了一场梦，一场大部分不情愿而小部分心存幻想的“逼婚梦”，现在梦醒了，只是还残存着一丝当时场景里的心情。
我自问，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结婚？真是说得出口，怎么个结法？难道就是以后面这句“赎金”？我靠，这个说得更是混账。我是怎么想的呢？以为这是“万恶的旧社会”，而她是处于“风月楼”中老鸨治下身不由己的“小翠”，等着我这个情郎打破桎梏，送去赎金，解放佳人，共赴红尘？晕了晕了，越想越糊涂了，我觉得还是得问下旁观之人。
“你说，我为什么会说出‘结婚’‘赎金’这种字眼呢？”
他思索了下，转而问我：“你爱她吗？”
“爱？”
“那换个说法，你喜欢她吗？”
“唔，应该是喜欢的吧，至少之前是。”我也思索着，“难不成是以前的‘情愫’浓缩为了一粒种子，藏于土壤之中，而这次相遇就像带来了春风，种子蠢蠢欲动，破土而出，绽放了新芽？”
“你在为了800字的作文而乱用修辞凑字数吗？我看你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吧，相比之间更是乐在其中才对。”
“呃。”
“不和你说了，午饭都还没吃，我还要出去一趟。”
“诶别别，我，不跑题了好吧？你再帮我开导下。”
“唷，我哪能‘开导’您呀，”他语气怪怪地说，“这方面您经验可比我丰富多了，就拿昨天晚上那幕戏来说，我仅是在小说和影视剧里大致看见过，而你老人家了不得，却是真实的男主角，啧啧啧。”
“我说正经的。”
“哼，那我也说句正经的，去把那三千块钱要回来，要不，就去把你的面试再约约。”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他走了。
哎，这个结尾让我感到心里不太痛快，貌似对于此事还是悬而未决的状态。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也在理，我总不能真的让他去“开导”我、“安慰”我吧？那样就有点无赖了。总的来说，我只是一时想不通，无法释怀，想桓哥多陪我谈一谈，以图转移开注意力罢了。想到这里，又不免对自己的如是做法感到不满意，正好肚子传来两声讯息，便索性不想了。
来到客厅，发现桌面地面一片狼藉——怎么都没人收拾的？桓哥起来也不收拾下？算了，我也先不收拾。去厨房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好东西（我是指那种现成的、新鲜的及我爱吃的食物）。想炒个蛋炒饭吃吧，还得麻烦去洗锅（铁锅里凝固了厚厚一层油，应该是昨天炒菜时残留的），我都已经很饿了，还得去洗锅，这我是决计不干的。翻箱捣柜，找到了一桶方便面，看了保质期没问题，就它了。
加水冲泡。等待的间隙电话响了，来电是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是我们这儿的，那应该就排除了骚扰电话的可能，估计是谁找我有事儿。所以接通后，说话就客气了点：
“喂，哪位？”
“阿冼？”
“呃，”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有我电话？”
“找同学打听的呀。”
“呃。”
“你怎么了，吃东西噎着了吗？”
“没有没有，那个，”我吞吞吐吐地说，“有啥事儿，吗？”
“我就跟你说一声，今天事情处理好了，谢谢。”
“事情？哦哦，那个呀，嗯，好，好，那就好。”
“你不方便吗？那我晚点再打来。”
“不是不是，我方便，我正在方便，噢，我是说我正在吃方便面！”冷汗都给我弄出来了。
“是吗？可我觉得你说话有点奇怪。”
“没有吧，可能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昨晚喝酒了？”
“呃。”我不该说这话的。
“为，我？”
“呃，没有没有，不是因为这事儿，”我稀里糊涂地说，“可能有一点点吧，就一点点，不是全部，我是那什么……”
对方笑了。这一笑忽然让我想起了“正事”，虽然我真的不想提，毕竟话已经说出口了，但现在对话太尴尬，我急于找点什么来搪塞下，便说：
“那个，钱——”
“我月底之前还给你，可以吗？”
“不用还了。”
“我——”
“跟你说了不用还了，别说这个了。”呃，我这是怎么了，话好像不是从我嘴里出去的，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吗？
对方沉默了下，然后小心翼翼似的说：“晚上有空吗？请你吃个饭。”
“有，几点？”我已经放弃抵抗了。
“七点吧，待会我打给你。”
“好。”
“拜拜。”
“再会。”
这，怎么情节发展和预期不符啊，我怎么说话也磕磕巴巴的，好蠢啊。算了算了，先吃面吧，喏，你看，面都坨了。
“你他妈脑子进水了？”电话那头，阿航毫不客气地咆哮道。
“那少点吧，三百，三百可以吧？总不能让人家请客吧。”
“没有。”
“等我到时候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你是不是被她下药了？啊？神经兮兮的。”
“诶，话不能这么说的——”我话没说完，那头挂断了。哎，这人真是。我还是去找阿泉吧。
“喂！兄弟，忙着呢？”
“不忙，在外面的。”
“那个，手头方便否？”
“多少？”
“五百。”
“行，马上给你转过去。”
“多谢哈，等我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发工资？你在上班了吗？”
“呃，差不多。”
“我说，你还是稳定一下的好，老这么三天两头的也不是个办法——”
“行行，我知道了，”我忍不住打断他，“对了，借钱这事别和你哥说哈！”
“为什么？”
“免得他回来又教育我，上次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什么呱啦？我没听清。”
“叽里呱啦啊。”
“听见了吧。”他好像转头在和谁说话。
“你和谁说话？”
“我哥。”
“你——就这样。”我挂掉了电话。这小子，居然摆了我一道。其实上次和桓哥聊的“过度消费”的事，我是听进去了的，也认可。不过这件事要另当别论，和女孩子（请允许我沿用这个称呼，虽然她也老大不小了）出去吃饭，总不能让对方请客吧？要是让她知道我“没钱”这个事实，那我多没面，这也算是我作为男人为数不多的“自尊心”之一了（你要说“虚荣心”也可以），若是被捅破，那我也活得太失败了。要我赤裸裸地坦诚相待是做不到的，我还接受不了这种“打击”，至少目前是，否则我会抓狂的。
傍晚，一家雅致的餐厅内。打进来那一刻，我就开始掂量，自己这并不鼓起的钱包是否能兜得住，等看过菜单之后这才放心，其实也能接受。
“那个，昨天不好意思哈，我有点不太礼貌了。”点完菜，等待途中，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某些行为，便嗫嚅着道。
“嗯没有的，我还得谢谢你呢，帮了我的忙，要不然都不知道今天怎么办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结尾这句话让我不太舒服，像被荆棘刺了一下。我知道她肯定会有办法的，只不过一提到她的办法，我就会联想到那方面……哎。然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呆呆地坐着，没说话，她也没说话。期间她接了个电话，我则聊赖似的转动着碗里的陶瓷小勺子。一直等到菜上齐了，才又开始交谈。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她问我。
“自由职业者。”
“就是待业在家是吗？”
“呃，有时候会出去搞点兼职。”
“哦，”她停顿了下，“那也还没处对象？”
“嗯。”
“没遇见适合的？”
“等待缘分。”
“等到多久呢？”
“呃，那你得去问缘分。”我搪塞道。
“哈哈，你有缘分的号码吗？我打个电话帮你问问它。”
“哈哈。”
吃了些菜，喝了点酒，红酒。
“你——”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呀，干嘛这样子。”
“我是想说，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工作’，尝试做点儿别的？”
她放下了筷子。我有点后悔问这句话了，貌似时机还不成熟，现在说显得有点突兀，可我又忍不住。
“之前在工厂流水线做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受不了那份苦。”
“其他的呢？”
“嗯？你有推荐的吗？”
“呃，这倒没有。”
“先不说这个了好不好，我们来喝酒。”说着我们饮完杯中之酒，她又续上。
看来时机确实是不成熟，就像有一层无形的外壳罩住了她的内心，不肯表露分毫。不过我又为什么要去试图探视别人的内心呢？我也不知道，自作多情，算了，接着喝酒。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下，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仿佛一股堵塞的气息得以流通，全身轻飘飘的；而且对于外界的环境杂音有一种听而不闻的屏蔽功效，我能看见邻桌穿西装那男的嘴巴在动，但说得什么完全不知道，我也不在意——这种状态很舒服。渐渐地，刚才那种拘束之感、礼貌之意开始变得淡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可能是发自肺腑的“随心所欲”之情，即由着自己的思绪走，随着自己的心情走，脑中想到什么口中就说出什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时机成熟”也未可知。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嗯，你说。”
“我也说在前面哈，听了之后你可不要生气什么的。”我借着酒劲。
“不会的。”
“我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出息，也就一眼到头了，就这个窝囊样。”
“你在说什么呀？”
“你别打岔，让我说完。尤其是在我爸妈走后，我就更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没良心’，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呵呵。”
“你说叔叔阿姨走后，他们是没在这儿住了吗？搬走了吗？”
“对，搬走了，”我叹了口气，怔怔地说，“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你、我，还有旁边这桌人，以及这个餐厅里所有的人终将会去到的一个地方。”
“你是说？”
“去世了，好几年前的事了。”
“……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嗯？”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不应该来打扰你的。”
“哼，你是在可怜我吗？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所谓酒壮人胆。
“我没有。”
“那你对不起什么？”
“我……月底前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又提这事儿，又提这事儿！你有完没完了，都说了不用你还了！”
“可我，心里过意不去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做什么？”
“为什么借钱给我，却又不要我还？”
“呃……算是一种救赎吧，自我救赎。”我自己也不明就里。
“什么意思？”
我将剩余半杯酒一饮而尽，自顾自地说：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我阿冼，一个人孑然一身，也不会去害怕什么。即使它真的就是一滩浑水、死水，就算它里面真的一条鱼也没有，就算被那该死的螃蟹用大钳子夹住，哪怕它里面还有水蛇、水蛭，老子也不怕！”
她看我酒劲上来了，便叫服务员端来了杯水。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些话，但是昨天我们遇见了，如果不遇见，我可能永远不会说这些话。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就是想说，我一定要说了心里才痛快！”
“那你就说吧，说了心里会舒坦点。”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苦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苦衷。可是苦衷到底又是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些由自欺欺人的想法、受人左右的念头所组成的大杂烩罢了。就像一张棋盘，由那些横横竖竖划定了界限，告诉你怎么走，什么时候走，又只能在哪些地方走，不能越线，不能出格，这叫规则。大家都认同这个规则，都按照这个规则行事，也就体现了你存在的自由，但同时也限制了你的其他活动。你明白吗？”
“我听不懂。”
“我是说，去他妈的规则！去他妈的限制！去他妈的舆论压力！你我不过是两只小小的蚊蝇，受着食物气息的引诱，在这昏黄的顶灯之下振翅乱飞，还要面临着周围无处不在的蛛网威胁，其实我们的生命仅在瞬息之间而已。所以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按你自己的意愿去行事吧！”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不懂？哈哈，休想骗我。那我就说得再明白点吧！即使我们只是蚊蝇之辈，即使我们找不到飞行方向，即使我们时刻面临着威胁，即使我们的生命仅在瞬息之间，然而这些反过来不正是表明了我们存在的意义吗？我刚才可能借着酒劲发泄了一些胡话，还请你不必理睬，我其实想说的是：这个世界还是很大，生命还是很美妙，生活还是很多姿多彩的，不必对过往所谓错误的抉择而深感懊悔，独自禁锢其中，也不必对未来的不确定举棋不定，怨天尤人，尽管真有不测，又有何惧哉？说到底我们无非就是一只小小的蚊蝇罢了。但是，在此之前，还是希望你能以开怀的胸襟，尽情地去感受你存在之中的种种美好。到头来你会认可的，其实我们也并不太糟。”
“刚好，最后一杯酒，敬你！对于自己来说，什么时候开始改变，都不算晚。”仰干。大声招呼道：“服务员，买单！”
“先生，请移步收银台。”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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