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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白天黑夜,日月轮换,对于个人来说,时光便是在这样的看似恒定中平静地流逝着。对于其中发生过的种种事,貌似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逝了,变成了一段文字、一段视频或是一项实物性的记载而存在于过去及将来的某个时刻。无论是像关于我微不足道的“足浴包煎水喝”这样的日常小事(我身体并无大碍,好在当时呕吐了一阵,把大部分“汤汁”都呕出来了,还没有等其进一步产生反应),还是事关全体人类抑或部分族群之间的大事(有如国与国之间的战乱纷争;世界性的传染疾病;地区性的地质灾害)。

    关于桓哥和我就“购买新手机”所谈及的内容和由此导向的观念,确实对我产生了一些改变,虽然改变的幅度可以说是很细微,改变所能持续的时间也说不准,不过到目前为止,这段“影响”依然作用于我身上。这段谈话,我反复回味过多次,每次回味结束后萦绕的思绪都会归结于这样几个词汇:“过度消费”“提前消费”“诱导消费”。这样的词汇其所能传达的意思可能不够精确,但也暂无其他更适合的概念可以表述,我只好权且接受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后续的考量了。的确,我的消费观念存在着不小的误区,这是我反思后得出的一个结论。一开始这个结论让我感到不太舒适,不愿意去接受,因为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反映了我自身的“生存之道”其实是错误的;反映了我至今这三十年的“人生”其实是被动性的、是被诱导性的、是混沌的,这无疑让我感到怅然,感到迷茫。此前,源于这样那样的观念,我也是“顺其自然”地想过要赚钱去买车、买房(即使后来也没有真正赚到足够的钱,但基于此的想法和幻想却存在不断),以此去获得一种社会认可(即使只是邻里乡亲之间的认可),以此去达成某种所谓的“成功”的表现、达成某种“有本事、有出息”的外在体现,以此去彰显这世间、这个时代对于“人生发展”的可能是不成文规定的某项必备条件,似乎这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正常的人”。

    在经历了一段夜深人静却辗转难眠的“低谷期”后,对于上述结论我有了另一个方面的思考,即,纵然我到了“而立之年”非但没有“立起来”,反而还倒在大雨冲刷的泥泞黄浆中四肢胡乱摇摆晃动,但既然我认识到了这一点,认识到了自身所处的“真实现状”,那么就存在一个可供改变的可能,就算这个可能性很小或者产生的改变不大,但至少应该不会让我还是这么狼狈吧。由此,当我再次阅读《瓦尔登湖》时,对于其中《经济篇》所描述的——就住所而言,甚至可以钻进火车站旁运输货物的长方形木箱中,钻上几个小孔可供呼吸即可,而多少人终其一生为之“羁绊”的,无非就是换了一个更大、更舒适的木箱子而已——才有了稍微更切身地体会。

    不过,这也仅是自己头脑中的其中一种观念而已,只不过这种观念现阶段占据了主导地位。可我也不敢将自己的思绪过于发散,让它们“自由搏击”,因为随便挑出另一种观念都可以把我上述的描述揍得一蹶不振,举起象征赢者的右手骄傲地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它才是正确的,而我此前的想法完全就是扯淡,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懦弱无能、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生存状态找一个堂皇的借口罢了……所以,尽管我思绪中“佳丽三千”,也只敢“独宠一人”。而且,为了稳固这种专一的观念,我开始将审视的眼光转移到别人身上,企望从周围人的消费观念上获得一点佐证,获得一点自我正确的肯定及安慰。说来也巧,或许又是所谓的“命运弄人”,在这个时候重又相遇了我的初次恋人(初恋),从与她的交谈中更加稳固了我的信念。

    我们是高中同学。当时虽然学习压力比较大,可我还是保持着一种开朗活泼的态度,和班上同学交谈时总会带着一定的幽默,常惹得大家忍俊不禁,也算是释放了一些轻松的元素来缓和缓和学业上思想的紧绷吧。或许是我这种性格(尽管是刻意装出来的性格)吸引了她,又或许是我青春年少俊美的脸庞吸引了她(当时我长得还是挺板正的,不像现在这么臃肿),抑或者兼而有之,反正是她首先主动接近的我。她个子不矮,不过也没有我高;扎着两个小辫子,脸庞有点圆圆的、肥肥的,容易让人误以为她体重不轻,其实她身材挺苗条的;她很爱笑(莫非是受到我幽默的感染?或是为了配合我的幽默?),笑起来露出上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很美。有一次我不经意间表露过喜欢长发披肩的女孩子,她就把两条辫子放了下来,舒展开均匀地披在肩上,说不定还精心染烫过(一半可能为了我,一半可能为了自己),看起来更美了。

    她在学校时不太爱说话,私下时和我却能滔滔不绝说一大堆,仿佛那些不说的话都是积蓄在这里所用的。我从没有听见她和我抱怨过何人、说过某某同学的“背后话”,每当我或多或少涌现出几句针对别人的话语时,她总是显得不高兴,我只好转移话题。后来她辍学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关于旁人的“听说”我根本不予理睬。可能是我们之间的“爱恋”还处在“小打小闹”阶段,没有达到所谓“爱情”的滋味,所以对此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感到一时的困惑与不解。当然,也可能是由于“震惊之后的余波”将我真实的情感向四面八方激荡开了,以致连我自己都无处寻觅了。

    之后我们没再联系过。直到这次偶然的相遇。这是一个三月末的夜晚,白天气温已经明显上升,在室外的话甚至觉得晒热难耐,到了晚上气温下降,还是有一些凉意的。我衬衣外面穿了一件皮夹克。晚上,我独自去影院看了场电影(我选择所看电影时有一个小习惯,不管是去影院看还是自己在手机上看,就是只看评分9.0及以上的片子,因为我相信在这方面“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但是最近我在翻看几部新上映的“9.2分左右”的电影时,看了几分钟就看不下去了,觉得演得一点都不“吸引”我,没有沉浸式的代入感,难道是我眼光变得挑剔了?还是说剧情演绎到头了?就着相似的剧情翻过来倒过去,就像有机化学中的同分异构体那样,不过性质却不发生改变?),这部电影稍微还有点儿意思。放映结束后,观众纷纷起座离去,我维持老规矩,依旧继续坐着,等待着什么,回味着什么,思考着什么。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走向过道,站着再次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座位。

    “你好,麻烦让一下。”我身后一个声音说道。

    我连忙侧过身让开过道。因为我是坐在差不多最后几排的位置上,所以环顾四周时就没有看后面,想不到居然也有一个人待到这时才起身。念及此,我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便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位女士,略显高挑纤细的身材,身着一袭淡蓝色的碎花裙子(这个天气穿裙子,难道她不冷?),一头浓密的浅金黄色秀发随意地散落开来;特别是那张俏丽的面容,让人眼前焕然一新,还有那无瑕的肌肤,即使在影厅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显得白皙;画了一道淡淡的蛾眉,那双眼睛——似曾相识,是她!她同时也认出了我。

    “阿冼!”她叫道。

    很大一声,以至于我还没做出回应,倒是先惊动了门外的工作人员,跑进来问道:“怎么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噢,没事没事,我们是朋友,碰巧在这里遇见了。”我连忙解释着。然后对她说:“我们出去聊吧?”

    行走的路上,我说:“真巧,在这里遇见了你。”

    “是呀,”她感叹道,“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吧?”

    “十来年是有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确实很快。我忽然想到了刚才的事,问她:“想不到你也在电影院里待到这么久,我不挡着你的话,说不定我会是最后一个。”

    她笑了下,笑容显得很含蓄,不像我记忆中的那份纯真;眼角浮现了两道浅浅的细纹,或许这便是岁月的痕迹吧,由此开始了它无情地雕刻。“你怎么坐了这么久才离开?”她问我。

    “我一向如此。”

    “喔,为什么?”

    这话其实我也想同样问她,但觉得可能会显得有点唐突。我就尽量表述得真实而又不太涉及深刻的情绪,道:“一般遇见好看的片子,我觉得精彩的话,就看得比较投入,有点沉浸式那种感觉,然后等片子结束后就有点意犹未尽的,会坐下来多回味几分钟。”

    她对我点了点头,没有作答,表情带着一丝严肃,然而是在一种温柔之感的整体衬托下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理解了我的意思,还是说她也有类似的情感,担心继续通过语言交谈会过多地流露出来?——我感觉我和她的交往中,我总是在猜测,什么“或许”“还是”之类的。以前恋爱时如此,现在交谈时也这样,我有点厌恶我这种思绪了。我转移话题想说点什么,思来想去貌似也只有这一句老调比较应景:

    “你近来可好?”

    “不太好。”她默然地说。

    我有点诧异,她竟然这么直接地表露,我本以为她会说诸如“挺好的”“还不错”甚或是“就那样”之类的。

    “你结婚了吗?”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

    “我也没有。”话一出口,有点后悔,突然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暗示“两心结合”的嫌疑。又不着调地转了个话题:“在做什么工作呢?”甚至不敢问她的“不太好”体现在什么方面。

    她听闻我这话,眼神中仿佛闪过了一抹哀伤,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哦——”

    “怎么会,”我说,“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她说了四个字,我一时愣住了,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抑或是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想入非非了。所以机械式地重复了一遍:“风尘女子?”

    “嗯。”

    “你是指?”

    她点了点头。

    我胸中顿时涌入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混杂着震惊、难过、懊悔,但更多的却是愤怒。我很愤怒,但我不是对于她行为的愤怒,而是愤怒那背后产生诱导的那些机制,我突然十分憎恨它们!想破口大声咒骂,问候其家人,将其打倒在地,让其瘫痪,以发泄胸中愤慨。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显得呆呆地望着她。我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思绪,极力使自己显得云淡风轻,满不在乎地说:

    “有多久了?”

    “很久了,”她说着滑出一根香烟,点燃抽了起来(她居然学会了抽烟!不过转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辍学后差不多第二年就开始了。”

    近乎十年。我胸口又像有一块石头压着觉得呼吸不畅。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

    “挺难熬吧。”我说。

    “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多难熬了。”

    我知道她这不是真话,这些在她前面说的“不太好”中就有所体现了。不知道她到底度过了多少难熬的时光,又正经历着多少难熬的事情,以及又有多少难熬的将来在等待着她。我产生了一种“怜惜”之情,想要去了解她,去帮助她,但我的意志却不容许我擅动分毫。它告诉我这不比学生时代的情形了,这是多年来现实、人性、思想的种种混合,绝不是仅凭我的一刻念头就胆敢涉足的。我心情不由得失落了起来,放缓脚步,落后她大概两步之遥,悄声喟然。继而说:

    “我能知道起因吗?”

    她没说话。只是动手去摘脖子上的项链,递给我说:“喏。”

    我接过来,看了看,不明就里,表情带着疑问。

    “猜猜看多少钱。”

    “呃,”我真猜不出来,不过肯定不便宜,索性就往高了猜,“怎么也得八九千吧?”

    “三万。”

    “嚯,这么贵。”我赶紧归还给她,生怕不小心掉地上可就糟糕了。

    “当时就买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当时?”

    “就我‘这个’开始的时候。”

    “啊,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她看了我一眼,我顿时就反应过来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离开的学校是吗?”我问道。

    “也许吧,”她茫茫然地说,“但不是主要原因。”

    “怎么?”

    “我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发展下去,会给你添麻烦的——”

    “啊!”我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不会吧?为了我?那我不就是千古罪人了,这我何等何能啊!这个时候搞这一出算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就应该永远不要让我知道才好。我就不应该来看什么鬼电影,又鬼等那么久,就不会有这段鬼相遇。

    “骗你的啦,你不会真这么以为吧?”她看见我的反应后,“噗呲”一下子笑出了声。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为了刚才自己的“洗脱”式的想法感到愧疚,也为了她没由来地拿我开涮感到不爽——应该真的是骗我的吧?我不高兴地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

    “别介意呀,”她边追上来边说,“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正欲说话,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一看见来电显示的对方,脸色板得铁青。我见状,觉得别人的私密电话不便多听,就往前走开了些。可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字一句都直往我的耳朵里窜,清清楚楚,我也很无奈。结尾她仿佛情绪失控了般,犹如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吼叫道: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说了明天给你就会给你……”

    通话结束,她看着我表现得有点尴尬,尝试着笑了笑。我没有理会她,自顾问道:

    “还差多少钱?”我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太准确,有点模糊,便补充道,“明天。”

    她微笑消失了,缓缓地说:“还差三千。”

    “你——”我本想问她为什么不把项链拿去当了,但随即觉得这样不妥,可能她有自己的考量,有自己的苦衷,不然也不会一直佩戴到如今。

    “卡号多少,我转给你。”我对她说。

    “不,不!”她貌似感到很惶恐。

    “这是借给你的,”我加强语气说道,“到时候你要还给我。”

    “不!我自己有办法——”

    “别给我提你自己的办法,”我突然打断她,“卡号多少?说了借给你就收着。你先把明天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说。”看她还是有点不情愿,但是抵触的情绪降低多了,我知道这种时候必须要表现得强势一点、坚决一点,不能太温柔,否则很难达到预期效果。于是说: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还当记得我这个人,就不要这么扭扭捏捏的!既然我们相识一场,今天又刚好相遇——算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卡号多少?”

    给她转了钱。她开始抽抽噎噎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划出一道道痕迹。我还记得当年她这样哭泣时,我总会伸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痕,将她簇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长秀发,低声宽慰。可现在我只能站定原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默默地看着,不敢妄动,任由手指微微颤抖。

    我们走入的是市区公园的林间小道,现已走到人工湖畔,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夜晚凉风袭来,我穿着夹克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眼前单薄的身影,在冷风中更显憔悴与无助。我伸手摸出夹克内袋里的钱包,揣入裤袋,然后把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拒绝。我便鼓了鼓勇气,低低地说:“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吗?”她点头默许。我便搂着她的双肩环抱于胸,她的头倚在我的胸前,我大胆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凑近鼻息,闻到阵阵芳香。这气息使我陶醉,使我心生荡漾,我甚至产生一种想要吻她的冲动,想要使劲吻她,还要占有她!我幡然意识到自己很卑鄙,很趁人之危,便急忙将她从怀中扶起,如梦般地说:

    “天气冷得很,待久了容易感冒,你快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明天顺利地把事情处理好。”我又突兀地补上一句,“对了,钱不用还了。”

    她很受惊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也有点吃惊,毕竟是三千块钱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慷慨”,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冲动”吧。但话既已出口,我便不好再收回,特别还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松开手掉头就跑,使劲地跑,甚至没有听见她背后的呼声。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时刻,逃离和她这样的处境,因为我担心若再停留片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不太理智的事情来。我继续跑,想赶紧回家,去找桓哥,和他倾诉这一切,他定能为我开导。我还要喝酒,不,我要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