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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去了趟阿泉家。

    “おはよう!”进门后我吆喝道,“我来看小阿泉来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哦。”阿泉在我后面关上门,转身回来时说。

    “怎么?”

    “你和我哥不是经常说什么‘独立个体’‘自由灵魂’什么的吗?那婴儿也是独立的个体、自由的灵魂,就不应该仅仅看作是大人的延续了,所以不应该叫他‘小阿泉’。”

    “恩……”我琢磨着,“说得也是,言之有理。那我该叫他什么呢?”

    “叫小阿冼——”

    “我去你大爷!”

    这时欣欣怀抱着孩子走了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责怪似的说:“不会开玩笑就别开,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然后堆笑着对我说:“冼哥你别见怪哈……快来坐吧!”

    我坐下后,看着欣欣还站在那里,觉得应该搭个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看了看小宝宝,忽然有了思路。故作高深地说道:

    “听说,对于婴儿,特别是六个月之前的婴儿,妈妈一定要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对小宝宝的一切诉求都要及时进行满足,否则可能会对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小的创伤哟!”

    “哈哈,”她微笑着,“冼哥对育儿方面也有研究?”

    “研究嘛,倒谈不上,只是略有耳闻。”

    “听来的事情就不应该说。”阿泉插嘴道。

    我瞄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怨他把我的话头横腰折断了。当我在思索着该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叫小阿冼”——我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是想口头上占我便宜,但逻辑没搞对,差点让我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个家中的男主人……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左边的眼皮扯着直跳,不敢抬头看欣欣,很是尴尬。幸好她抱着孩子回屋去了,让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等表情恢复后,我诚恳地对阿泉表达祝贺:

    “阿泉,恭喜哈,为人之父了。”

    “嗯嗯,谢谢。”他顿时眉开眼笑。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一晃你都结了婚有孩子了。”我感叹道,眼神朦胧地盯着右边的电视机柜,那上面有一盆叫不出名的兰花,“在我印象中,你还是一个总跟在哥哥身后,腼腆害羞的小男孩呢。”

    “嗯,是呀,时间过得真快……记得有一次,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包消毒用的酒精湿巾,结果拿去上大号,叫得那个惨烈哟——”

    “呃,你能不能配合下我的意境?没看我正伤感着嘛。”

    “我知道,我故意地。”

    “你——”我欲言又止。

    “有什么好伤感的?童年固然值得回忆,但也并不妨碍我们去结婚、育子呀,这是好事,不是吗?”

    “嗯,是好事。对你来说确实是好事。”

    “对你来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

    他看了看我,又展开了那种语重心长的姿态:“要我说,到了这个年纪,你也不再是田野上追彩虹的少年了,也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情了。”他像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上次推给你那姑娘,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那是什么样?”他露出一丝诡笑。

    “她和我说:再见……”

    “她真那么说了?”

    我挑了挑眉毛,有点不高兴:“那还有假?”

    “然后你怎么回的?”

    “没回。我就把她删了。”

    “你……活该单身。”

    “没有和她进一步发展,并不能界定我的单身吧?能聊天的异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

    “这么说,你是有了新欢?”

    “哼,”我不以为然,“‘新欢’是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的,用在像我这种没有过往的人身上,不合适。”

    “那你和这位红颜进展到哪一步了?”

    “还不确定,算刚开始吧。”

    “也好,总算是开了头,”他顿了顿,继续说,“这样的话,你可以专心上班赚钱,开始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了。我和你说,这结了婚以后——”

    “工作都没着落,”我打断道,“去哪里赚钱。”

    “嗯?你最近不是一直都在河滨路那里上班吗?”

    “没做了。”

    “你看你,好不容易有份稳定的工作,一年没到,又不干了。”

    “哎,不提了。”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算了不说了,”我站起身,“我主要就是来看一眼。走了。”

    “说你两句还不高兴了。下一站去哪儿?阿航?”

    “我还是去找我的‘红颜’吧。”

    她今天和同事调班了,所以我就在家里等她,约她下班后过来“坐坐”。

    “明天休息吧?”我手指搅动着她的发丝,温言问道。

    “嗯。”

    “那明天不要走吧,再玩一天,怎么样?”

    “好。”她轻柔地点了点头。

    “我想,嗯……”

    “嗯?”她挣脱了我的手臂,抬头看着我。

    “我想,明天叫几位好朋友过来,一起吃个饭,也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我说完,然后看她的反应。她回过头,往下挪了挪,默然不语。

    “我知道你的顾虑,”我开口道,“没事儿的。就是过来吃个饭而已。就三个人,年纪都差不多,一个去年刚结的婚,另外两个也快了;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是那种叽叽喳喳的。你想嘛,能和我这样的人交朋友的,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她嗫嗫嚅嚅地说,“会不会太着急了?我们都还没……没多久呢。”

    “哎呀,就是朋友之间简单吃个饭,聊聊天而已,又不是要谈婚论嫁了,你怕什么。”

    “我只是……”

    “不用担心啦!我又不会去和他们说之前的事。再说了,就算某一天他们真的知道了,那也没什么,他们都会理解的。至于其他那些人,就随他们去吧!”

    她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怀柔情地瞅着我,我吻了吻她,以示宽慰。

    “对了,明天你来施展厨艺哈,我做不来。”就此作为今夜之欢的开场白。

    次日,我们度过了愉快的整个白天,至于有多愉快嘛,反正就是愉快。到了下午六点钟左右,她开始筹备佳肴,我则在客厅等候朋友们的到来。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阿泉先生。”我为她作介绍。阿泉因我称呼他为“先生”而略显吃惊。

    “你好!”她微笑着说。

    “你好你好!知道你漂亮可没想到居然这么漂亮!”阿泉恭维道(他连照片都没见过,不知道怎么个“知道”法),“和阿冼这家伙在一起,真是委屈你了哈!”

    “哪里的话,”她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我,“倒是委屈了他呢。”

    “唷嘿!可以呀阿冼!你——”

    “好了好了,快去端菜吧,阿航应该快来了。”我连忙支开他。

    “你坐着吧!我来就行了。”她对动身的阿泉说。

    “那怎么行呢!我可不想向阿冼学习,到别人家只知道动嘴嚼东西,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蹭饭’。”

    这么说着他们便一同到厨房里去了。这时想起了浑厚的敲门声,仿佛担心里面的人听不见似的。

    “来,就差你了。”

    阿航走了进来。

    “桓哥没来?”

    “他说好像要开个会什么的,让我们先吃不用管他,等忙完了再过来。估计来了都很晚了吧。”

    他没作答,自己找椅子坐下了。

    “上菜了!”阿泉端着菜从厨房出来,“阿航来了!快,进去端菜。遇到了手艺和你旗鼓相当的大厨哦!”

    阿航起身进去了。我看着阿泉笑了起来,他也会意地微笑着——我难得在家里招待朋友吃顿饭,还要他们自己去张罗,而我作为主人家却像个客人似的不为所动,也是没谁了。

    阿泉转身再去端菜,走到厨房门口时被从里面急匆匆赶出来的她撞了个趔趄,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一把抓起来,打开门跑出去了。我正要去追,看见阿航铁青着脸从厨房里走出来,脸色是那样的严肃,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种表情,包括之前和他吵架时都没这样过,严肃得过了头,像是笼罩了一层杀气。我被吓呆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走到沙发旁坐下,掏出烟,点燃,却迟迟没有抽,只是盯着那腾升的烟雾。大家都没说话。等到那支烟自顾燃去了四分之三,一整截烟灰掉落到了光滑的地板上断成三截散落开来时,阿泉才走过去,问道:

    “什么情况这是?”

    阿航把那支已经快要燃尽的烟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声音沙哑地说:

    “那女的,我见过。”

    “你见过?在哪里见过?”

    “酒店房间。”

    “你——”阿泉只冒出了这一个字,然后转过头试探性地看了看我,垂着头坐下,没再说话。

    “你把话说清楚!”我走到阿航面前大声质问道,“酒店房间是什么意思?”

    “你还要我再说清楚?”

    “说清楚!”

    阿航用他那双灰暗的眼睛看着我,皱着眉足足看了好几秒钟,然后舒展了开来,徐徐地说:

    “她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我低下了头,看着地上散落的烟灰。隔了一会儿,悄声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

    “去年,11月份。”他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蹭扁了。

    “这……你……哎……”我像气球泄了气,瘪了下来,“为什么是你……”

    “你说什么!”他突然显得很愤怒。

    “为什么,”我颓然念叨,“为什么事情就非要凑到一起,为什么偏偏又要是你……”

    “你是说你不在乎?!”

    “我在乎!可那是……那是之前,现在她已经不做那行——”

    “你脑筋是不正常,但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他冷冷地说。

    “都说了那是之前,现在她已经不做那个了……再说了,这有什么,你们难道,难道不能以一种包容理解的心态来看待吗?”

    “玩可以,我没话说,”他语气依旧透着刺骨寒意,“要当真,我不同意”

    我生气了。

    “难道她在你面前就只是‘玩玩’而已?”

    “都是成年人,双方自己的选择,我没——”

    “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你凭什么觉得可以有权干涉我的主意?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阿泉连忙窜过来拦在他前面。

    “阿冼!我知道最近的一些事让你心里不舒服,但你也不能太任性了,不能为了发泄自己就去找……就去找那种女人吧。还带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你也不能理解我吗?”

    “这不是理解不理解的事情,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放屁!亏我还以为你们是通情达理的人,没想到也是一样的庸俗!我们都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不会不知道那些是是非非的险恶,有些事情,连你我这样的大男人也不得不低头,把那他妈的‘良心’用块黑布蒙着,藏起来,何况是这样柔弱的女孩子!为什么我们的妥协就是‘忍辱负重’,而她们的妥协就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本来就是乱糟糟的环境,却要求别人必须永远‘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简直就是混账逻辑!谁没有过难言的苦衷?谁没有迫不得已的时候?面对别人一时的失足,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少一点责怪,多一份理解?为什么就要永久地打上‘罪孽深重’的烙印呢?”

    “可是那种女人——”

    “哼!你张嘴‘那种女人’,闭嘴‘那种女人’,那你的欣欣又是哪种女人?”

    “你——”

    “你就能保证她之前就从来没有和——”

    我话没说完,被一记重拳打在嘴角,带动着摔在了地上,我没有理会疼痛,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从地上爬起,“啊啊”大叫。扑过去把一张椅子狠狠砸在墙上,伸手把餐桌上装满菜的碗碟一股脑拂到地上,在陶瓷碰地的尖锐破裂声中跑出了门。

    我一直打她电话,打不通;给她连续发了几条消息,不回;再打视频时提示“你与对方还不是好友”,被拉黑了。我叫辆车直奔她的住处,跑上楼使劲敲门,敲了足足一分钟,门终于开了,人却不是她。和她合租的那位女孩裹着件浅粉色浴袍,头发湿漉漉地站在原地,恼怒地瞪着我。

    “她在家吗?”

    “还没回来。”

    “快,快,给她打电话!”

    “怎么了?”

    “快给她打电话啊!她不接我电话,她把我拉黑了,她跑了,”我语无伦次地嚷道,“快打呀!”

    对方被我吓着了,连忙回房间拿了手机出来,拨了号码,打通了。

    “你在哪?!”我夺过手机,急促地吼道。

    电话那头没回复,但是并没有挂断。

    “我要见你!你在哪?”

    沉默着。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为什么不再见了!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别人的不认可就要委屈自己吗?生活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难道不是吗?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只要我们自己知道,只要我们自己过得好,过得开心——”

    “可是我并不开心——”

    “你说什么?你难道不开——”

    “阿冼,”她这声呼唤打断了我,她的声音中似乎透露出了一种悲怆、一种绝望,让我听起来觉得不寒而栗,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我不像你那么豁达,可以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是一个自卑的人,从小到大都是自卑的,我在意别人的看法,在意别人的目光,在意别人从我后面指指点点,在意周围那些流言蜚语,想到这些我就害怕,我就受不了……”

    “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自己攻击自己好不好!就像你说的,你会在意周围的声音,这我理解,我也不是就能完完全全一点不在乎的。但你想想,现在都是21世纪了,人们对这方面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么僵硬了,或者,我们可以去到另一个城市,那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们,大家不问过往,只谈将来,我们——”

    “阿冼,”这声音又一次撼动了我,“遇见你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可是我还没开心够,这才开始,我们——”

    “谢谢你。”

    “我们不说这些——喂——喂——喂!”电话挂断了。

    我失魂落魄似的飘到楼下,在一处花池旁蹲坐着。脑海中像是有无数思绪在缠绕,但当我试图获取时,却又变成了一片空白。整体来说,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还不错,并没有达到那种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猛灌白酒自虐式买醉的程度(可能待会也说不定)。我只是感到很无力,特别的无力,本以为像自己这样孑然一身的人,可以无视某些世俗的框架,可以轻易摆脱某些所谓“道德限制”的羁绊,可以尽情地以自己所认可的方式来生活,放任自己的情感,放任自己的思绪,当然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确实是“做到了”。虽然带来的现状并不尽如人意,不管是人际关系方面,还是物质条件方面,甚或是自我思想觉悟方面,都有许多漏洞需要填补,而这些又反过来形成了新的羁绊……不过,自己也算是浅尝了“无拘无束”的味道,说实话还挺甜的。

    在这件事情上,站在我的角度,我是觉得没有什么问题的。并不是说我无所谓(没有什么是真的无所谓的),而是说基于我个人的实际情况以及我对她、对背后这种现象的理解,认为我是可以用包容的态度来接纳的。后面又有了双方之间感情的加持,就使得这种对她的接纳,转变成了对我自己的接纳——我自己接纳自己,就更不在话下。但是呢,我忽略了一个关键,忽略了男女之间的情感关系其实是相互的。既然是相互的,那就是要双方共同来进行考量,而我只是单方面来决断,就以为天下大吉了,没有怀着深刻同理心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或者与她进行深入的、不带施压性的沟通。我都做了些什么?在她试图吐露心思时贸然打断,用先入为主的成见掩盖了真正的理解。在这种由我单方面成见所形成的泡沫包裹里,或许对于仅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时,周围泡沫不太容易看见,还会感觉到其乐融融似的满足;等到有其他人、有另一种人际交往中必不可少的某种关系加入时(比如好朋友、家人、亲戚、同事),这个由单方面成见所包裹的泡沫就开始消散破灭了,露出了其中空泛的内核。

    说到底,还是自己过于“矫情”了。

    这时来电铃声响了,拿起一看,是桓哥。

    “我,自我释怀了。”

    “好,那我就少操一份心了。”

    “阿泉和阿航那边,可能还需要你操心。”

    “先过来吧,我在你家。”

    我支撑着站起来,拍了拍裤腿和屁股上沾染的灰尘,往小区门口走去。想想刚才和兄弟们说的话,确实说得太重了,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一场怎么样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