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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前程远处

    潺潺石上水,猎猎林间风。

    老力斩芒过,雄发会挽弓。

    对于程铁,今儿是个说不上什么心情的日子。难得自己那个天天吊儿郎当的儿子愿意跟着进山打猎,而不是东逛逛、西晃晃做些什么快马游侠的白日梦。然而自己这边砍着芒草开着路,他却是拿着弓搁那样来样去,弓是丝毫没拉,姿势摆了好几种,真真看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耍宝样子。

    这路他走了大半辈子了,这段就是只兔子都难见其影,几次三番提醒了仍是这么装模作样,不用说,肯定是别有用意。

    “小芳,那边好像有动静,但是不用怕,虎哥会保护你的!”

    果然,又听到这话,程铁心里暗骂了一声不争气。

    原来此次进山,在他们二人身后还跟了个挎着篮子的女娃,她年纪应在豆蔻,还未张开,却已见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和程铁程虎这两父子风吹日晒、皮糙肉厚的不同,这女娃水灵精致的,像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

    不过这女娃叫程岁芳,其实同程铁程虎一样是泉清山下前程村的。但她也的确不是普通的村姑,一来她姐姐程岁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医士,虽是父母早亡,两姐妹的生活倒是十分优渥;二来就要说到她本人了,是前程后程人尽皆知的“痴傻”。

    可这傻还傻得很怪,吃饭、行走、穿衣洗漱等都是一切正常,甚至她还识得字,还能帮姐姐进山采药,例如这次就是受了她委托带领进山,一众在程铁看来没有区别的“杂草”她都认得。

    可是她不听人话、不与人往,嘴里半天也蹦不出个整句子,五六岁孩童都能听懂的故事她总也理解不了。且经常像是鬼上身了一样做些奇异重复的动作,村里妇女们不止一次见到她在河边浣衣时将衣服洗了又叠,叠了弄乱,乱了又洗,如此往复。程铁也带着她进了不少次山,每一次都见到她把篮子里的草药分门别类摆好,然后又弄乱,然后又摆好,且每次弄乱时她脸上都显得很痛苦,在重新分类时才平静下来。

    进山本就需无比小心,程岁芳这只顾着摆弄药草,那势必就少看路,程铁就得时刻分出心来关注,所以他不是没有试着问过为什么,但是当然,从来没有得到半点答复。

    然而要说制止,那也不可能,程岁芳每次让人带领进山并非无偿,她有张单子专门记录人员和次数,之后这些猎户樵夫就可以找程岁英领报酬,打猎不是每次都有收获,而这报酬却是固定的,为了生活,多上些心也就多上些心了。

    可偏偏这次他那败家孩子要跟着,除去照料程岁芳,他还得忍着程虎咋咋呼呼的吵闹。终于,程虎又一次吃了闭门羹后,程铁打算和儿子谈谈让他收收心了。

    他停下脚步,身后二人也跟着停下。

    “爹?咋了?”

    程铁先是看向程岁芳,果不其然,这女娃仍只顾摆弄草药,没有抬头看过一眼,知道跟着停下来可能也只是进山进的多了,他叹了口气对程虎道:“当爹的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但虎子,你这事成不了。”

    “爹!你说啥呢?”程虎努努嘴,示意程岁芳还在旁边。

    “她听不见,你的事,她肯定也不想听。”

    “爹!”

    “人小芳是定安私塾的学生,人以后是要去天阳学宫当博士,给公主当女学官的,你务点实好吗?!”

    “但我听大林说,小芳在私塾的成绩并不好,压根得不了县里举荐的名额,等三年读完就得回来,她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到时候正是说媒的年纪了。”

    “那又怎的?你呢?!你大字不识一个!辛苦攒了钱送你去私塾,第一天就逃课被先生赶回来了!你怎么配得上人家?!”

    “昔年南祖也是肚子里没半点墨水,年少最爱逗鸟和结交豪杰,四十才发迹,不读书怎么了?我可是颇有南祖之风,未来定是响当当的大英雄!”

    “戏里唱的你怎么就能当真呢?”程铁越听越急,越说越气,“听爹句劝,我知道你看人女娃长得好看就起了心,但好看不能当饭吃,日子得过不是?这么个傻子怎么可能操持得了一个家,咋?活不干了,天天就守着个傻子媳妇瞅,能瞅出饭还是瞅出钱来?”

    这话说的贼难听,全然不顾正主就在旁边,但是程岁芳也真的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这二人没有注意到,前句里提到学宫和女学官的时候,她的眼神有些微的发散。

    程虎这下一甩脸子,不过并非替程岁芳说话,而是叫嚣道:“我养就是了。”

    “养?你都还我养着呢,你咋养?”

    “大林说在城里看到告示,道牧家的三少爷失踪了,悬赏十万两白银在找着呢,要是我找到了,这辈子也吃不完,别说小芳,就是再纳他个十房八房小妾也不成问题!”

    “你!你!你气死我了!”

    程铁气得脸上浑颤,谁料这时程岁芳忽然就转身快步向村子走去,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混账话。

    “小芳,小芳,铁伯刚才……”程铁连忙去追,但纵是他的脸皮也找不出话来解释。

    “爹他老糊涂了,小芳你别往心里去。”

    “你这臭小子……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了。”

    程岁芳扭头看向这两父子,柔而糯的声音断断续续:“已经……采完……回去……”接着又快步走了。

    “啊?哦。”程铁长舒了一口气,不是生气,看来今个的报酬没泡汤。

    “爹……”

    “愣着干嘛,追啊,她要有个好歹,程大夫生了气,整个村子都得给我们爷俩脸色看。”

    程岁芳身形看着小巧柔弱,来路却是异常熟悉,像是每个坡度、石子都记得清楚,始终远远在前头走着,不消多时就回了村。

    程家原本也在前程村里,但因为程岁英经常把各种患者带回家,出于各种原因,她又在离村子一里远处建了栋木屋。平时姐妹俩就在那生活,村人若没个病则基本上从不往那去。

    独自回了家,程岁芳同往常一样将采回的草药依不同法子处理完毕,因为这次采的很少,所以很快就结束了。

    她并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为什么吵了起来,好像是有提到自己,但是为什么?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就赶忙回了家。

    这边弄完草药进了屋,她看到屋里的床上那昏迷的男人仍旧没醒,于是按姐姐说的给他换衣、翻身、擦拭身子、敷药等。这是姐姐昨天带回来的病人,右腿刀伤还是其次,主要是脑子有毛病,姐姐判断至少得五六天才能醒。

    而今早姐姐出了门说要三天后才回来,今天是七月二十,那么也就是二十三,程岁芳掰着指头数清了日子。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照料病人,她很喜欢这种感觉,不用和人说话,只要做自己该做的。

    她将昨天给这人换下洗净晒干的衣服收回,这是他原本的衣服,裤子说是碎了加影响治疗,路上就被姐姐换下扔了,只剩下个上衣。她很喜欢这衣服的触感,摸着柔柔的、滑滑的,她坐下不断地叠来叠去。

    就这样从天色仍早到日斜西沉,她一件衣服叠了得有两个时辰,她眼神专注,一直微微地笑着,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包括床上那已经悄悄睁开了眼睛的江南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