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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五章 遇乔峰虚竹段誉(十二)

    “那老人抓住我手腕,向我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

    突然我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我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

    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我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

    我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

    我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

    我说道:‘不!我是少林子弟,怎么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我肩头。我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上所戴方巾飞入屋角,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我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

    我惊道:‘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落。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我的脑门一般,不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

    我脑袋摇向东,那人身体飘向东,我摇向西,那人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摇晃不已。我更是惶恐,伸出双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顶门上‘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

    正焦急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我睁开眼来,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我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

    我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

    我一骨碌坐起,说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之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已尽数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

    我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

    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

    我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我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

    我惊得呆了,问道:‘那是什么缘故?’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是什么缘故?’我问道:‘我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

    我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我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

    我低头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

    我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我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么样?’

    我问道:‘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

    我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

    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

    我一怔,说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

    我说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

    我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应了?’

    我点头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

    我嘘了口气,如释重负,我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车夫,实是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被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

    我说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可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丧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会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无时候传授武功,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我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

    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

    我惊道:‘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教……’

    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我手中。

    我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

    我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问道:‘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我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我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我的手腕也抓不住。

    我又叫了一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

    我说道:‘我实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很好。’越说声音越轻,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我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佛:‘南无阿弥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我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我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虚竹说。

    “看来这珍珑棋局是他老人家收徒的一道考题,虚大哥误打误撞成了他的弟子,被他传授七十年的修为,他收徒目的是诛灭丁春秋,你到了屋外有没有杀掉丁春秋呢?”端王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