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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石堡城

    天宝八载六月十九日黎明,透过朦胧的雾气一种孤寂的景象映入药水河畔人们的眼帘,刹时,青灰色的吐蕃铁刃城被初升的太阳映照出峥嵘的轮廓。这处悬崖峭壁上的石堡,是前后呼应的大小两方城,连猿猴也无法攀爬,唯独北坡有一条三四里长狭窄陡峭的石路迤逦通往山巅。夜幕逐渐消退,山城后面,向西二十里的赤岭,是名为日月山口的咽喉地带。

    在大唐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帅六万三千兵围攻此地后,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金城汤池唯有区区数百名守军负隅顽抗,尽管数量上处于杯水车薪的窘境,却籍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阻挡了唐兵十余天、杀伤近万人,阵前枕藉的尸体无人敢收,垂死者同样听天由命。

    石堡城,是唐人的故名,上据险隘,俯扼要冲,历年来吐蕃侵扰陇右,皆由此道出兵。吐蕃军队备足粮食和武器,在山顶广置檑木、滚石,好整以暇地坐等蚁附的唐军士卒前来送死,顺便嘲笑敌人一贯的不自量力。

    从开元二十九年吐蕃聚集大批军马攻陷唐边陲的这个军事重镇以来,八九年间,唐军已经策划多次,曾三度出兵直逼石堡城下,均因种种似是而非的矛盾,或由将帅不合、抑或人谋不臧,逆水行舟不进反退,以至连番铩羽而归,西京兴庆宫的四十年太平天子龙颜震怒,为此连累前任节度使王忠嗣,官场倾轧,遭受构陷的良将蒙冤受屈,徒叫旁人嗟叹。所以尽管这回哥舒翰麾下人才济济,率领着陇右、河西的战兵,远道增援的强悍突厥骑兵以及本属朔方、河东的长征健儿,但他依旧无法高枕无忧,甚至更加如履薄冰,不敢掉以轻心,在他老谋深算的心里哪怕一丝的懈怠和放松都算罪过,何况还有不败将军的名声需要维续。

    去年岁末,他出其不意,于青海龙驹岛上筑应龙城,截断吐蕃粮道,保障了己方侧翼的安全。假使敌人救援石堡城,只能跋山涉水翻越赤岭来斗,则正好落入他彀中。这样在漫长的九个月内,几乎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哥舒翰大器晚成,四十余岁方才仗剑从军,一直以骁勇善战著称,现已年过花甲,是妇孺皆知的赫赫大将,但眼下对石堡城却一筹莫展,除非忍心让手中的几万兵白白折损大半,而胜败与否仍属未知之数,他会成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典型。既然有王忠嗣的前车之鉴,他又怎敢重蹈覆辙。因此心乱如麻,患得患失的焦虑情绪见于形貌,原来尚半青的头发如一片霜白,面容显得苍淡且憔悴,眼角几道深深的鱼尾纹使他凹陷的眼窝更加黯淡阴森。

    他力饮了半碗浊酒,勉强打起精神升帐议事。外面列队的士兵按照吩咐早已准备就绪,等待着一声号响随时发动进攻。门前牙旗下当值的军官不敢击鼓行令,生怕搅扰了大帅的思绪,无端挨责罚,只轻轻用旗脚明示;近里士卒的传话声低得像耳语,有气无力似有似无;郎将和校尉们站在各自的队首,挎着半出鞘的横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几乎连呼吸也停顿下来;稍远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叹息抱怨,瑟缩的影子慢慢移动,当行伍间游弋的军官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垂头不吭气。众军阵前列着一排杀气腾腾的关西壮士,红巾裹头半卷衣袖,赤裸左身,斜倚丈二长的陌刀,锐利的锋刃熠熠生辉。

    哥舒翰犹豫不决地背手转圈,疲倦的步伐有些踉跄,服侍他多年的家奴左军十分伤感,慌忙上前扶持却被愁眉不展的主人厉声赶走。偌大的帐中鸦雀无声,两侧正襟危坐的四镇将领噤若寒蝉,惟恐首先引来质问。哥舒翰停下来哂笑一声,本来便烦闷的心情更添加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于是他挑起半卷纸,循例浏览军中当日的文书,口中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些不成含义的词句,右眼不露痕迹地瞟了部下一圈,希望有人主动打破僵持得死气沉沉的缄默,提供他些许行之有效的真知灼见,哪怕只当抛砖引玉也好。

    一炷香后,众将相互交换了妥协的视线,受眼色示意的中郎将周佖像是受逼迫般欠起上身,试探着说:“不如暂且退兵,等秋凉时节再徐徐图之?”

    哥舒翰闻言不置可否,但他长时间刺耳的咳嗽令周佖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接着别奏鲁炅谨慎地建议道:“大夫,我看应当现之以弱,用缓兵之计。”

    哥舒翰摇摇头。“还是嫌慢,长安日夜等候消息,我焉能不急!”

    随即朔方都虞候浑释之、陇右节度押衙王思礼双双请缨,愿各将三千人趁晓攻城。浑释之是铁勒族浑部人,王思礼是高丽人。唐代的统治阶级号称“华夷阀阅”,并没有民族歧视的观念,自从太宗皇帝经略边疆,就收罗了四夷的许多番兵番将,因为这些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大都精于骑射、悍不畏死,一旦为朝廷收服,用之于征伐,必然勇敢善斗,易立战功,更可以利用他们通晓番语夷情,牵制平衡沿边的各种政治势力,这些人往往有效死力而积累官职以至成为官极品爵通侯的朝廷要员,哥舒翰正是效仿的榜样。

    他和缓了脸色,赞赏道:“两位将军皆为勇士。”却扭头不提下文,反倒心不在焉地向刚入帐的十将张擢问:“郭晞回来了么?”

    “还未,先前城上鸟鸣不断,忽然又寂寂无声,实在不知缘由。”张擢迟疑地回答。“末将听得大不安,吐蕃蛮不讲理,恐怕凶多吉少。”

    哥舒翰狐疑地眯起眼睛,对恭身肃立的张擢作出退下的手势,他迟钝得喝了半盏温水,喘息着呼出几口闷气。郭晞是时任左武卫大将军兼安北都护横塞军使郭子仪的第三子,日出前哥舒翰侥幸一试,打算派人去送劝降书,郭晞自告奋勇充当单枪匹马的使者,然而半个时辰匆匆过去,山上杳无音讯,竟石沉大海一般,怏怏的哥舒翰不免揪心,即便天底下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俗语,但荒蛮之地的蕃人岂懂华夏正音。哥舒翰在左军的服侍下穿好铠甲,把武弁戴在头上,烦躁而又威严地喝道:“入阵!”

    当先的哥舒翰与紧跟的将佐一字长蛇穿过队列间的通道,指挥前排战锋队的河东裨将高秀岩连忙迎上,口中不敢怠慢,用沙哑的嗓音像喊一样地高声说“请大夫校阅。”

    哥舒翰对他视而不见,径直走,超过陌刀队,一直行到石城山脚吐蕃弓矢范围的边缘,在左军打开的一张胡床上坐下。亦步亦趋的高秀岩暗自心惊,侧对着哥舒翰重新行了军礼,一副惟命是听的神态。万福府别将高秀岩是绛州稷山人,四十多岁,家族世代为大同校尉,对河西的处境还不太适应,与临时的同僚也不熟悉,只希望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而已。

    “如何不见张守瑜(与高秀岩同是先锋的朔方将)来?”哥舒翰问。

    高秀岩小心翼翼地解释,“刚斩了几个士卒,张将军正亲自循营示众。”

    哥舒翰略微点点头,右手有节奏地拍着大腿。其实,方才出来他就看到挑在旗杆上的首级和绑于道口的尸体。“军心要紧!仍以安抚为上,”他着重强调。“不可等闲视之。”

    “请大夫宽心。昨夜既颁了赏格,又以酒肉犒赏,将士们蒙朝廷多年豢养,莫不思舍身报效以谢天恩。依末将浅见,军心毕竟还是可用。”高秀岩言之凿凿地应道。

    然而哥舒翰并不以部将的保证为满意。他默不作声,从左军手里接过家传佩剑,粗粝的剑鞘摩擦着皮肤,这柄朴素甚至显得简陋的兵器形影不离地伴随他四十年,也曾经是身无分文时唯一的依靠,他若有所悟地端详着剑首后系的红色流苏,目光逐渐坚毅起来。高秀岩揣测着节帅的心思,等候无异于痛苦的煎熬,立在旁边待命的陇右河西将领却先感觉到千钧一发的压迫,他们过去与哥舒翰共事多年,最近又受他的驱策,对主将细微的面部表情和体现情绪的动作无不心知肚明,他们都很清楚哥舒翰是没有退路,自己的命运亦休戚相关,但在他主动点将前,用视死如归的态度展现心迹才是最好的途径。

    哥舒翰站起身猛地拔剑出鞘,竭尽全力在地上划了一道深深的沟,他凛然地环视众将,然后用杀气腾腾的高音说:“唯死战尔,临阵退过此线者,皆斩!”

    “高秀岩,你与张守瑜各统五千战锋队,更拨给两千河西弓弩手,二人轮番攻山。你乃河东名将,休要坠了半生名声,否则军法无情,我亦无可奈何。”

    高秀岩明白这是九死一生的军令状,即便他素称勇敢善战,此次却全无把握,但他仍旧用慷慨激昂的声调文绉绉地回答:“末将愿肝脑涂地,今得赴汤蹈火,且以三日为期,夺城斩将,过则虽蒙斧钺,甘之若饴、不敢怨也。”

    “好,壮哉,将军,勇哉,将军!”哥舒翰赞叹道。“若你大功告成,我当奏明朝廷,以尚书相赏,皇天后土,绝不食言。”他信誓旦旦地说。

    高秀岩又拜了两下,随即义无反顾地离开,其他人油然生出一股同仇敌忾的气势。河源军使王难得按捺不住激动,上前一步道:“大夫,允许我领奇兵一同冲杀,岂能让人小瞧了我等陇右健儿,以为是贪生怕死之徒。”话音未落便单膝跪地,连带其他将军也纷纷伏倒,他们两手抱拳,口中不断呼喊,唯恐被漏下。

    “朔方河东虽然来了两万,但以客军战异地,终不能尽其力,”哥舒翰忽然沉痛地说,“而河西陇右两镇加起来也不过这三四万精锐,既要夺取石堡城,又要戍守龙驹岛,二者不可兼得,只怕攻下此地,才真是祸患之始。从前王大将军在时,三年磨砺方一战,如今却一年三恶战,兵马折损太大,我怎么忍心赌博孤注,尽力一掷呢……”他把“赌博”一词讲得缓慢而尖刻,仿佛在自怨自艾,余声寥寥不绝如缕,然后将手中剑插入泥土,接着道:“再有十天,总要留下点血种,日后或许还有生机。”

    王思礼赶紧膝行向前抱住哥舒翰的左腿,双目含泪道。“大夫,末将等一定夜以继日,哪怕这城在天上,也一鼓作气把它拿下,好教大夫宽慰。”

    “破城之日,我当为亡者招魂,不至暴骨荒野。”哥舒翰用悲天悯人的口气说。

    素称机智的鲁炅深知哥舒翰受朝廷内外矛盾的影响,可谓举步维艰。宫中天宝皇帝李隆基殷切期待顺利攻占石堡城而不计较士卒的死伤;朝廷上右相李林甫忌惮哥舒翰是王忠嗣的旧部,始终对他排斥刁难;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不愿用河西兵为哥舒翰火中取栗,这次虽奉诏遣兵,但已暗下钳制,远在河北的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与哥舒翰颇存嫌隙,一旦攻城旷日持久损兵折将,只怕安氏两兄弟还会落井下石。所以鲁炅建议道:“大夫,以今日情形而言,当于故定戎城作垒,以示坚守不退兵之意。”(定戎城——石堡城北隔涧七里。)

    听到部下们的表态,哥舒翰终于有点底气,他仍不放心地嘱咐道:“要多竖旗帜,夸大声势,以游兵旅进旅退,夜间则击鼓燃炬,乱敌视听,切不可使吐蕃看出虚实。”

    “末将明白。”鲁炅即安排人手去执行。

    “石堡城为我心腹大患,存亡在此一举!”哥舒翰斩钉截铁地说,他刻意用“存亡”两字对比以强调耸人听闻的实际,“倘若大功告成,”他继续兴奋地描绘道,“即南顾无忧,吐蕃必不能越积石山与我大军争锋,可坐收四百里吐谷浑故地矣,到那时诸位不光紫袍金鱼袋唾手可得,开府特进亦理所当然不在话下尔。”此时此刻,尽管哥舒翰表明坚决的态度,但内心深处仍举棋不定。

    “吾等一身全赖大夫福庇。”众将异口同声道,便预备去各就各位了。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眼尖的校尉失声高喊道“城门开了!”

    咋听的哥舒翰不明就里,跟着下属的手指难以置信地仰头瞧了一眼,立即失态地跳了起来,所有人都紧张地屏息凝望。只见近处,高秀岩和张守瑜指挥唐军先锋排成数道绵长的纵队沿山坡向上推进,当面和两侧的士兵并列擎着彭排;前方石径上破碎的檑石到处散落,成百上千战殁者的尸骸重重叠叠,一直盘旋而上,铺到了尽头;石堡城墙高五丈,以长条石垒成,城前只有稍许阔地,以供逼蹙敌兵,哪知本该竭力守卫的吐蕃人纷纷逾墙而出,不是困兽犹斗,他们竟手无寸铁,杂乱地呼喊,慌慌张张向唐军投降,唯恐对方拒绝。

    唐军士卒一部分将障碍推下山坡以便清理出通路,其他人踩着血泊步步为营。上百名敌人莫名其妙地束手就擒,高秀岩的脸僵住了,起初,他准备受降,但是当真的靠近对方时,却又改变主意,因为生怕是阴谋,所以不敢掉以轻心。一声凄厉的断喝,从彭排底下现身的弓弩手飞快地射出一幕箭雨,吐蕃人顷刻间死亡殆尽。

    石堡城不大,当年因陋就简,只因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罢了。现在门户洞开,城头虚插旗帜,唐军一拥而上,大摇大摆地占领了。

    高秀岩大为惊讶,如何肯信原本九死一生的任务现在已不费吹灰之力的完成。他在亲兵队的簇拥下心急火燎地入城,来到一处牦牛皮覆顶的灰色毡帐杂乱无章、密密麻麻占据大半空间的广场,四周围以马厩和粮仓,地上凌乱不堪地散布着大面积的死尸和残肢断体,数目有几十甚至百人之多,十五六个漏网之鱼呆若木鸡地持刀站着,既不逃跑也不负隅顽抗,在唐军的威胁中只是朝高秀岩冷漠而绝望地瞠目而视。

    响彻云霄的欢呼把胜利消息一路传回军营,在后续待发的士兵间回荡,喜出望外的哥舒翰虔诚地焚香祷告,郑重宣布沦陷多年的振武军经他之手正式光复并会奏请皇帝重新赐名,暂且由王思礼兼任军使,留五千兵戍守,又将大部分辎重派上山。

    直到一切程序按部就班,命令有条不紊地执行,哥舒翰才将压抑许久的疑惑释放出来。他目光如炬,明白敌人的顽强,也很清楚石堡城防御上几乎没有弱点,这场注定你死我活的战斗容不得投机取巧,但刚才展现的变故使他确信真有奇迹发生。

    等高秀岩把区区十几名俘虏送至跟前,哥舒翰终于获悉整个事情的始末。铁刃城守将悉诺罗并未在第一时间会见唐朝的劝降使者,监军擅自将使者关入监牢,唐军攻城前才被放出,使者说:“青海以西都属唐境,石堡城进退路穷腹背受敌,正是天要它改换主人,我曾经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当相机而动’,因此我奉劝你解甲归田以避刀兵,否则玉石俱焚,绝无幸免。”悉诺罗听完通事的翻译,有礼有节地回答,“贵使所讲我岂敢苟同,你们唐朝的史籍中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虽不生于中国,也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人。”于是使者拱手道,“好,我当如实回复。”悉诺罗旋即命令士兵护送使者在开战前出城,监军不愿意,回复道,“我城内只剩四百人,虚实已尽为他所知,若再放其下山,唐军必全力来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思前想后的悉诺罗依言,吩咐将使者囚禁,待战后处置,但监军仍旧不从,执意要立刻杀死,在意见僵持之际,自作主张的监军不耐烦径直动手,逼不得已的使者只好先发制人,夺过弯刀一击斩下对方的头颅,现场顿时混乱,大吃一惊的悉诺罗见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遂下令处决,然而使者神勇,单枪匹马打退七八回围攻,杀死的敌人不计其数,以至于惊惧的吐蕃人慑服不敢起动,拜倒于地,因为要去捕捉从山后缒城逃跑的悉诺罗,使者才驱赶降卒出城,投向登山的唐军大部。

    欷歔的哥舒翰感到不可思议,对那最大的功臣却油然而生一股强烈且深入骨髓的恐慌,他专门指派朔方兵去接应,只是五味杂陈的复杂内心苦恼着,不知道该如何起草向皇帝汇报的奏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