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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京(一)

    正是骄阳似火的日中时分,熙来攘往的西渭桥上过往的行旅挥汗如雨,护路士兵无精打采地躲在柳荫底下纳凉,西行者与隔水相顾的亲友最后挥手依依惜别,由远及近奔来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大约只有二十人,他们身披乌锤甲,所乘的全是闲厩马,飞速跃过一座曾经枝繁叶茂如今却光秃秃只剩树桩的小山岗,在分股的岔道口更是快马加鞭,排成长长一列冲向车水马龙的北桥头。这些骑兵身材魁梧,斜挎弓箭,左手持枪,另只手牵着缰绳,熟练地控制马匹,由缓步而伫立,动作整齐划一,显得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他们从从容容地骑在马上,肃静无声。道路上的行人纷纷自行退让,因为唐代规定百姓逢官吏不避则予杖,被吓起的原先一副懒散模样的士兵也驱棍上桥把挡在当中的车辆逼到旁边。

    “闪开、闪开、闪开……”一个虎背熊腰生着连鬓胡子的战士甩动马鞭喊道。他们众星捧月地拥着一位英姿焕发的年轻军官,他骑着匹高头大马,马头白色,额高九寸,浑身的花纹像虎斑,毛多卷曲仿佛龙鳞,尾巴如火赤红,因此取名叫作赤乌。

    少年得志的郭晞正值舞象之年,头戴卷耳盔,身穿明光甲,肩结红丝四垂巾,剑眉挥洒俊眼神生。他出身世代簪缨的华阴郭氏,祖父郭敬之历任四州刺史,已于天宝三载正月病逝。郭晞九岁补骑士,即随郭子仪从军朔方,因功授轻车都尉。天宝五载六月,年方十四以萌起家为千牛备身,在帝座旁侍卫,后赴单于都护府,转游击将军,西戍中受降城,加宁远将军,稍迁中郎将。之前又序只身夺城记跳荡功,连升七阶,册授上柱国云麾将军检校左赞善大夫。

    其实他对唐朝的历史了如指掌,因为这一世已是他经历的第三生。他本是明末将家子,少习击刺,粗学武艺,世袭扬州卫千户,参与镇压流民,渐积功至参将,隶属总督洪承畴麾下,松锦大战中殉国。他的第二身则在几百年后,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毕业于普通院校中文系,蹉跎岁月一事无成,在默默无闻中郁郁而终。

    在上月抓回悉诺罗以后,陇右一带则再无战事,他竟被炳烛夜读的哥舒翰倒履相迎,而且赞不绝口,一再表示感谢之情,无论陇右河西还是朔方河东的将校在祝贺之余却都对他深怀畏惧,尤其是见识过山上血腥场景的人,即便他们平常看惯了残酷也由衷地感到害怕。

    朝廷宣布嘉奖的天使姗姗来迟,大概因为中书门下的宰相也很难短时间内消化掉这个惊兀的事实,且鉴于郭晞尚未弱冠,本朝无成例可循,提供建议的吏部官员亦持两端,所以封赏的确定始终悬而未决,后来还是好大喜功的天宝皇帝一锤定音,当众说:“为了区区蕞尔小城,朕已贬谪一个四镇节度使,既然立下重赏,难道吝惜一个三品官,给他诸卫将军又何妨,朕要召郭晞入京觐见。”

    此外,原本历史上罔顾重大伤亡而大肆封赏的结果变成只给哥舒翰加特进、拜鸿胪员外卿、摄御史大夫,以彰统筹全局之功。至于其他人皆无厚赏,不过些寻常犒劳而已。

    临出发前,郭晞闻听怏怏不乐的哥舒翰打算在赤岭以西开屯田,又准备继续添加龙驹岛的戍卒,特地拜访他,长揖后诚恳地劝谏道:“大夫,应龙城即兵法所谓‘小利之地,方争得而失之,则不争也’,又云‘得之不便于战,失之无害于己,则不需争也。又若辽远之地,虽得之,终非己有,亦不可争。’”

    哥舒翰显得很慵懒,心有旁骛地抬手示意客人坐下。郭晞见对方的目光总是移向别处,嘴角蕴着一种含讥带讽的意味,遂直言不讳道:“龙驹岛深入虏境,我军声援不接,长久则难以为继,犹如竹篮打水,只怕终究会落于敌手。”

    哥舒翰短暂的思踱了一下,却未掌握意思的关键,只是不以为然地说。“知道了。”

    郭晞把声音提高,尖锐地问。“大夫果真明白?”

    哥舒翰顿时收起表面的和颜悦色,捋着胡须作态道:“郎君勇武绝伦固然令老夫钦佩,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由我做主,你还是管好本分为上。”郭晞面不改色,在哥舒翰疲乏的眼神中离开。这次不欢而散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

    后几日诸将置酒为郭晞送行,哥舒翰托辞未到,只是派傔人代赠宝石嵌象牙马鞭一支、石堡城所获汗血宝马一匹、闲厩马二十匹、白橐驼五十只另锦缎若干,郭晞谢过后斟酒一杯,面朝众人饮尽,然后作了个罗圈揖,朗朗道。“承蒙相送,下官敢不尽心。神京路远,终有再会之期,朔方虽僻,亦可一晤,那时诸位穿红着紫,岂不快意。”

    他原知道哥舒翰将来有收复吐谷浑故地之功,这班老部下加官进爵自不在话下,因此先行预祝了。听的人都当他在恭维,倒更羡慕他本人的奇迹,不过早把嫉妒掩饰了,纷纷揣测郭晞回京后的待遇。他把行程安排妥当,让队正白玉带领四十名步兵押送载着礼物和朝廷赏赐的驼队后行,自己同骑兵队长焦晖等先走,以期早达长安。

    送客散去,剩下浑进还不离开,浑进比郭晞小四岁,经历也颇为相似,从小跟随父亲浑释之冲锋陷阵,每战都争做先锋,现任果毅都尉,一向唯郭晞马首是瞻。

    “三哥,你还回朔方吗?”浑进依依不舍地问。

    “会的,阿弟,”郭晞低声回答,一边亲手给赤乌套上辔头。“你自己多当心,哥舒大夫还要派人去龙驹岛,你去过一次,这回恐怕仍是。青海水域辽阔,现在夏天不要紧,等到冬季天寒地冻大雪冰合,吐蕃必然集全国之力来攻,到时你千万要见机行事,不要莽撞。”

    “三哥放心,我会记得。你早去早回,明年秋天我们再去黑城射狼。”

    “好,一言为定,”郭晞又转向白玉说:“将弓拿来送给阿进。”他口中的弓是张象牙角弓,配以朱漆镏金的象皮箭囊,这弓和箭囊都是郭子仪早年做桂管经略副使时花重金请名家制作的,总共两只,浑进一直很喜欢,而郭晞从来爱不释手。

    “多谢三哥成全了!”大喜过望的浑进赶快躬身说,唯恐郭晞反悔。

    两人又天南地北说些闲话,忽然焦晖前来禀告骑兵队就绪,正等待出发。郭晞拍了拍浑进的肩膀,抓着前鞍骑上马背。浑进伸出左手拢住缰绳,郭晞适应了下新的坐骑,弯下腰张开双臂抱了抱浑进,他的动作很用力,使浑进的身子微微颤栗了一下,然后策马跑开了。

    西渭桥距京师只不到几刻功夫,他们快马加鞭过了三桥,前方不远便是汉长安城旧址,饱经劫难的古城早就破败荒芜荆棘丛生,且位于西京三苑之内,平素绝无人烟,只是日复一日在阳光和恶劣气候下风化凋敝。郭晞一面惆怅寂寞地马上凭吊,同时脑中又想起明天会受唐明皇的接见,不觉时间流逝,守卫开远门的右领军卫士兵见状未敢阻拦,任凭马队驰过,等他回过神来,已顺皇城西南角转了半圈,绕到天门街上。

    长安城华第栉比的东北部,是咸宁县(天宝七年改万年县为咸宁县,乾元二年复旧)辖区,这里地近称作三大内的太极、大明和兴庆宫,因为方便随时谒见,所以文武百官的住宅多数布列于此,尤其是接近兴庆宫的里坊,王公权贵的府邸最为密集。天下承平百年之久,连豪势人家的建筑也浸染上浓厚的奢侈习风,有些几乎可以与皇宫媲美。郭氏公馆在兴庆宫南面的常乐坊,十字街之东第五家便是。

    进入坊门,天色将近日暮,郭晞约束骑从缓速,小跑着到自家绘画狮子的照壁前下马,这阵杂乱的声响惊动了朱漆大门之旁的护院家丁,晃晃悠悠出来两个,刚准备问访客为谁,一看是郭晞,忙不迭拜了两拜,要给他牵马,郭晞问,“老夫人太夫人在家否,还有谁?”

    “老夫人、太夫人俱不在,上月十六回了郑县旧宅,只有大郎不曾远出。”

    郭府门前兰锜上左右共插了十二支戟,表明主人高级将领的身份,所以正门也俗称戟门。郭晞迈上台阶,派人将全部马匹送至主院外侧的马厩,专门吩咐留单独的房间给赤乌,并喂以上等饲料,至于十多个随从,让他们卸了甲换身便服,暂时安置在中门外的小房里。

    他的长兄正在中庭等待,只单穿了件中衣,摇着把蒲扇。开阳府果毅都尉郭曜生于开元十一年,身躯魁伟,仪表堂堂,因为生性恬淡,素来简朴自处,不务奢华。天宝初年,安西四镇节度副使高仙芝辟为军锋,从征突骑施莫贺达干、破小勃律,上月高仙芝入朝,郭曜也从行。郭晞刚要见礼,郭曜上来抬住兄弟的胳膊,顺着拉起他的手,含笑说:“未想到三弟真是好出息,我已写书信请祖母、母亲与姊弟们回来,眼下喜讯传到朔方,父亲也会夸奖后继有人了。”

    郭晞谦逊地说:“大哥谬赞,这次意外弄险,怕是反倒挨父亲责骂!”

    “不会,父亲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见你毫发无伤,更加勉励。”

    “那我便谢天谢地,不瞒你说,其实立了功倒比犯错还担心。”

    见他说得有趣,又知道确是实情,郭曜不禁暗笑。“算了,算了,”发觉郭晞沮了脸,郭曜赶快转移话题,牵着弟弟穿过中堂。“可巧了,前几日母亲计议着给你作婚姻,我当下应承了,你讲,可有看中的人家,只要门当户对,我替三弟请冰人去。”

    郭晞瞠目结舌,愣了半响,道:“这事以后再说,或者大哥骗我。”他瞪着眼睛问。

    “三弟,可不是胡说,若不信——母亲回来你敢驳吗?”郭曜打趣道。

    郭晞哑口无言,到了寝室外,在挂落下站定,才又问:“没辙了?我嫌早。”

    郭曜拍手言道:“我也是十七岁成亲,还记得当日你叫‘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所谓人生快事,怎么轮到自己,坐蜡了!好说歹说,逆来顺受。”

    郭曜知道郭晞连日来披星戴月,身体非常劳累,又怕迟睡影响了气色,对明天的觐见不利,因此两兄弟再谈个三言两语,约定明晚抵足而眠,郭曜就回了厅上。

    郭晞支使迎门屏风边垂手拱立的侍女去打水,自己进到里间在木榻上坐稳,稍后摘了头盔,解开大革带,卸掉铠甲,甩开战靴,四仰八叉倚在扶枕上,长长地叹了口舒服的气。

    他在细致周到的服侍下盥洗完毕,也不觉得饥饿,熄了灯侧躺着右手撑头,回想半年间跌宕起伏的遭遇,比较南征北战的第一世亦不遑多让,他便这样熟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