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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南市(二)

    他们吃的是午间便饭:主要是蔬菜和稻米饭,以及炖鸡和水果。郭晞和任无双同坐一毡席,三人共用一食床,宠奴负责递送食物。他们选在前院的四角亭子里,可以望见远方的终南山。阳光明亮而柔和,还吹来阵阵凉风,沉淀下秋季的圆满和收获。

    他们刚坐定,郭晞就问:“你去我家没说漏嘴吧?”

    “说来话长。”

    “现在正好,不要吞吞吐吐,”郭晞着急地催促道,甚至放下手中的筷子。

    韦崟犹豫了一下。郭晞的话使他感到不安,而任氏的注视更令人心烦意乱。这个足以被称作完美、独一无二和珍宝的杰出女子,深邃的星蓝眼眸上覆盖着又长又密的睫毛,放出璀璨和聪慧的光芒。任氏用尊敬的神情望着他,在她眼神中表达的词汇是兄长和外人,而韦崟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这一点。

    “本来找你是另有别的缘故,”韦崟说,“府上遇见尊慈,幸好见机得快,我诡说你到沙苑打猎,才暂时蒙混过去,可是——”他顿了一下,看两人聚精会神地等待接下来的话。“我听周平讲,正忙于操持你的婚姻大事,”任氏紧张地盯着他,露出故作镇定的表情。他匆匆补救道:“消息也未必确切,以郭三当下的名位,更不会轻率决定。”

    “我知道三郎对我好,”她说。

    郭晞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握紧任氏的手,说:“我自有主张,无双不受半点委屈。”

    “二十妹且宽心,”韦崟和蔼地说,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郭三绝不会是负心人,何况我也帮你,你不妨继续安心过日子。”

    “不错,无双,”郭晞说,“我必然持之以恒对待你。”

    任氏脸上瞬间闪过一种既满足又觉得吃惊的神态,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将谢意洒向韦崟一下,又转回到郭晞身上。

    “说得好,就该是这样。”韦崟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郭晞说:“其他是什么事?”

    “我想和你借焦晖一用?”韦崟回答道。

    “真的?做什么?”郭晞说:“我把他叫来。”

    “焦晖不是会捏价么,”韦崟眉毛一翘,“我正好需要。”

    “哈,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活,你是不是准备买马?”

    “对,前次你送我的闲厩马颇好,勾起了我多养几匹的兴致。”

    两人交换了一下会心的眼色。郭晞说:“良马难求,仓促之间哪里去寻。”

    “你杜门不出,恐怕更不留意外面的消息,”韦崟说着,不无揶揄地向郭晞眨眼一笑,一边兴奋地搓着手。

    “行了,有话直说,别卖弄玄虚,”郭晞没好气地道。这句话反而引起韦崟的得色和更多的笑意。“一、二、三……”

    “月初,朝廷在威远营置南市,专司驴马等牲口交易,我听说新有一批陇右马到,就急忙来找你借人,此事宜快不宜迟。”

    “确实,你算是找对人,当年我祖父在原州任监牧南使,焦晖正是官马奴出身,之后一直跟着我家,”郭晞说,“由他管理马厩十几年,向来很妥帖。”

    任氏对郭晞说:“看他平常大大咧咧,没想到粗中有细。”

    郭晞拿了把错金银刀,替无双削了一个甜瓜。“焦晖虽然草莽气重,人却十分机灵,”他将去皮的甜瓜切成方块,盛在琥珀小碗中,又继续问韦崟。“我记得好像在高宗皇帝时,安善坊已立过中市,但僻处城南,交易者不便,至则天皇后晚年废为教弩场,隶属威远军。如果我所记不错,你说的南市不正是其故地吗!”

    “好你个郭三,原以为你不读书,没想到居然这么清楚。”韦崟佩服地说。

    “哼,你小看了我,几十年前的事,虽然记得的人不多,我也是看过记载的。”郭晞说着,举起一只手从高处挥下来。“打什么时候起你真的认为我不学无术了?”

    这时焦晖进入前院,直奔亭子过来,但他们都没注意到。

    “我还依稀想起从前令尊命你学四书五经,你嫌乏味,吵嚷着‘刘项原来不读书’”,韦崟反驳道。“溜出去找我斗鸡走马,连累两人一同挨骂。简而言之,我没见你正经看过一卷书。我并非鲁子敬,难道你是吕蒙。”

    “果然?”郭晞看了看焦晖,回头叹了口气。“原来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又笑着夸口道,“我说你肉眼凡胎,也不知道我的根脚,我不逢知音,沉吟不发,一遇风尘之会,必生凌霄之志,项羽、吕布不足拟也!”

    韦崟脱口而出:“二人可都没有好下场,霸王乌江自刎,温侯白门楼殒命,一败涂地,有什么好比较的。”

    “是吗?不过我很向往他俩。”郭晞仿佛用不以为然的口吻随意道。

    大家都拿眼望着韦崟,他继续讲。“他们虽然武功赫赫,终究成骂名。我的意思是说,一味的逞匹夫之勇,反而是害了自身。”

    郭晞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光洁的牙齿。他摸了摸下巴,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一本正经地讲起来。“嗯,你的见解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在我看来,胜负输赢并非绝对、唯一的标准。诚然,通常史书将失败者归类为不可取,反面教材的典型,但我崇尚的是真性情,不以成败论英雄,快意沙场,驰骋万里。”

    韦崟摇摇头。“虽然我知道你在胡扯,但还是希望你认真对待。”

    “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九兄,”郭晞说着,做了一个略带调皮的笑容。“项羽有虞姬,吕布有貂蝉,如今,我也有了无双。”

    “恐怕你是没有机会成为他们的那一天了。”韦崟断言道。“而且我很怀疑令尊是否也这么想。”

    郭晞老实地点点头。“我父亲的确和我不一样,他有朝一日能够成为运筹帷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元帅,可未必适合亲冒矢石、部勒士卒的将军。”

    “你把这话跟他说起过吗,或许他会觉得有道理。”韦崟用一种含讥带讽的口气说。

    “我倒是想,”郭晞说,“但是我还没傻到真上你的当。”

    “我以为你胆子大到谁也不畏惧了呢!”韦崟说。

    郭晞大声笑起来。午饭之后,任氏便回后院更衣,焦晖去马厩准备出行的马匹。郭晞和韦崟仍旧在亭子里坐一会,他跺了跺脚,“九兄,跟我来。”

    在一间热火朝天的小武器作坊里,四周的木架上摆满各式武器和盔甲以及零部件。当中的铁质支撑上挂着一副刚打造好的模样新颖的华丽大铠:凤翅抹额盔,锃亮的护心镜,狰狞的兽吞口和宽厚的抱肚腹甲,还有粗大锥状的山文甲片,这是典型的明代风格的武将甲胄。“我精心设计的得意之作,”郭晞一边说,一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心里想着它已经八九年了,这回总算如愿以偿。但究竟有没有瑕疵,将来仍须战火检验。”他满足地叹了一口舒服的气,将一条二尺宽皮质金扣的束甲绦系在甲胄的腰间。

    韦崟不禁发出啧啧称羡的声音。“你怎么想来,我从未见过这种式样。”

    郭晞直了直身子。“就在我脑中,一切水到渠成。”

    “我不知道你还会制造铠甲。”

    “我说过的,你对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我相信它必能大放异彩。”

    “你这话真让我高兴。”

    韦崟猛然间表情变得很严肃,仔细端详着郭晞的脸,说:“先前你提到‘风尘之会’,我感到不是空口说白话,似乎隐有所指,对也不对?”

    郭晞稍微楞了一下,随即使劲拍了拍韦崟的肩膀说:“原来你也是有心人,我可不敢承认这话会一语成谶。”他慢腾腾说的时候,用一种怪声怪气的语调,仿佛对谈论的话题十分厌恶,正准备抛到九霄云外似的。“我只是读史若有所悟罢了。”

    “你果然耿耿于怀,还在介意我随口的一句话。”

    郭晞几乎故意露出沾沾自喜的笑容。“我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那就叫我大开眼界,心悦诚服。”

    “哦,不是,也不算多大的真知灼见,只一个简单的类比而已。”郭晞反倒谦虚起来。“你瞧,我从前闲来无事曾读过南朝史,回来这段时间也听闻不少东北的事情。因此就想,梁末的侯景和范阳节度安禄山是怎样的相似。起初同样走投无路而受到皇帝的宽容,之后逐渐恃宠而骄、拥兵自重,官位越高、爵禄越重,越是欲壑难填。天长日久,终有暴露的一刻,但那时他们早已成气候,岂肯做个安稳的富家翁,欲罢不能之下,必然是铤而走险、倒行逆施。”郭晞不祥地预言着,把双手一摊。“结果我越思越恐,似乎结局不可更改。”

    “不至于吧,我这会儿一点也不想给你鼓掌。”

    “我并不愿意把这当肯定来说,”郭晞顿了一下。“然而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韦崟瞠目结舌,不知所谓。郭晞毫无诚意地安慰道:“或许我是在杞人忧天,你就当没听见好了。反正肉食者谋,让真正该操心的人去寝食难安吧。”

    “我对你刮目相看,至少以历史故事考察当今之局,确实能自圆其说。”

    “我明白,你也只能半信半疑,任谁也不会轻易信以为真。”

    韦崟犹豫不决地说:“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变局,不成想会在我们玩笑之间说出。”

    “那便拭目以待,如何?”

    “假若不幸为你言中,那时我必然唯你马首是瞻。”

    郭晞装出很严肃的样子:“一言为定,驷马难追”,随后情绪低落地说。“生灵涂炭,在所难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