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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市(一)

    一个月以后,获悉真相的韦崟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像是被一阵狂风卷来的,很能说明他直爽的性格和做派。

    这几日,郭晞与任氏形影不离,白天一起饮酒作乐,每夜都合床共寝,两人如胶似漆,感情越来越浓厚,如同进到了温柔乡,都顾不上和亲友通消息。

    原来,那天老仆人回报,韦崟虽姑妄听之,却也只当作区区小事,未曾深究,可一连十五六日,都不见郭晞的影子,不免心下狐疑,猜测是否被郭母唤回老宅,他亲去探望,不想反受追问,他匆匆搪塞了几句,回到家里左思右想,正巧撞见一个在两府中常来常往的郭晞的侍从,于是百般盘问,不得不说:“我家郎君刚得到一位美人,所以成天呆在家里。”

    韦崟一听便大笑道:“岂有此理,我不信,头几个月我要送他一对漂亮的江南姐妹花,居然看不上眼,说是俗物,我还纳闷,他这才回京几天,哪里会有什么绝代佳人。”便把侍从放走了。随后,还是派了一名聪明机灵的家僮假借聚会的由头快马前往查探。

    隔了急煎煎心如猫挠的一个多时辰,家僮才疾奔回来禀告,手摁头巾,上气不接下气,差点从马背上栽倒,韦崟迎上去问道:“真有美人吗?”又问,“言过其实吗?”

    家僮回答:“真的是太奇怪了!代间从没有见到过的绝色美人。”

    韦崟惊愕地催问:“到底长得什么模样,赶快形容一下!”

    家僮搜肠刮肚,泄气地说:“无法想象无法说。”

    气恼的韦崟更加急迫,嘀咕着骂了几声,但他见多识广,脑筋一转,迂回问道:“与宋中宪家的四娘比哪个漂亮?”

    家僮老老实实地说:“这位根本不能比。”

    韦崟继续问:“和南省卢小仪家的二娘比谁更美?”

    家僮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也不是同等的。”

    韦崟若有所思,心里觉得稍微有点数了,揣摩出一个人,问:“张少常家的大媳,这回总能比较吧?”

    家僮无话可说,仍然失望地摇摇头。

    他大惊失色,沉吟了好一会儿,仍不依不饶地遍举出四五个公认的国色天香的大美人,结果无一例外,统统不配。

    当时,嗣吴王李巘有个六女儿,是韦崟的小姨子,美丽得如同仙女一般,众多表姊妹当中容貌向来被推为第一,韦崟期待地问:“跟夫人的六妹相较哪位胜出?”

    家僮忧虑地看了快要走火入魔的韦崟一眼,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也不能并列。”

    已经彻底没脾气的韦崟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道:“难道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佳丽吗!是你眼睛瞎了,还是我痴了,她能占尽人间五分的美色吗!”他依然不放弃,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响,忽然灵光一闪,拍了拍额头道:“去年三月,上巳那天,记得在曲江游玩,见到工部水曹长孙元适的独女,那个小姑娘的俊俏,也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

    家僮也大概想了起来,左右权衡,终于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她们俩应该可以稍作对比,但不是一类啊。”

    韦崟叹息道:“总之我明白了,去亲眼看一下才甘心。”

    这就是韦崟登门拜访郭晞的原委。他精于修饰仪表,穿了件新样绿衣衫,外套锦半臂,头束红罗抹额,涂上唇膏,怀着向往的心情,摆开架势去升平坊,只花了一半的时间,来到乌头门外,也不等门房通报,大摇大摆地直接往里闯,因为他是司空见惯的常客,所以根本没人阻拦。他进得内宅,发现重新布置过的内堂焕然一新,有一个使女拿着笤帚在扫地,还有个八九岁的小男仆懒洋洋地躺在台阶下晒太阳,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他向使女打听新宠,使女却笑而不答,他反复地旁敲侧击,结果都回答“没有”。韦崟急了,要动粗又拉不下脸,一气之下顺势踢了小仆人一脚,四脚朝天的男孩爬起来,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给他指了东边花园的方向,便一溜烟飞快地跑开了。

    韦崟向东出了小门,顺着青石板路走到水阁前。正中摆着一张矮榻,旁边的炉内火已熄灭,尚冒出缕缕青烟,郭晞惬意地倚在柱子上,眯着眼一小口一小口品茗,又有一位女子,垂头映着水面梳理长发。骤看上去,头发浓黑如漆,腰肢纤细,裙下的赤足莲藕一般,自然生出一种楚楚可怜的风韵。韦崟也不打招呼,旁若无人地跨过郭晞的膝盖,索兴搬动矮榻放在水边,拿过瓷枕侧卧着,伸长了脖子去窥视她的正面。郭晞决定不再坐视,但没有大动干戈,而是用脚勾住韦崟的腿,以免他靠得太近。

    韦崟就着亮光一看,发现她面目姣好,娇艳如出水芙蓉,气体芳香,绝代的姿色超过家仆所说,顿时爱慕得发狂,神魂颠倒不能自持,只是因为心里尚存一丝理智,挣扎着想从榻上下来,郭晞的脚一松,他重心不稳跌入水中,这才熄灭了蠢蠢欲动的焚身欲火。

    女子急忙梳完头,拢了拢衣裳,起来退到水阁里,郭晞扶住她的肩,示意不必离开。

    郭晞戏弄道:“何其狼狈也,做贼不成一至于此。”

    韦崟瞪着艳羡的目光出神地说:“窃玉偷香自然是风雅事,只可惜名花有主,奈何!”

    “打杀落汤鸡,还不快上来。这是我新纳的如夫人,你可不能乱来。”

    韦崟一阵长吁短叹,手脚并用爬到阁边,浑身湿漉漉,踩着水迹又跺又甩,抹额耷拉在头上,还有一副哀怨的表情,显得可气又好笑。

    他们三心二意地穿过弯弯曲曲、两旁有翠竹掩映的一排半封闭式的长廊,向主院走去。郭晞怎么看韦崟都觉得别扭,他问起韦崟缘故,这个不速之客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前因后果。郭晞不禁啼笑皆非,内心生出打消韦崟的妄念而不伤及颜面的思绪。

    郭晞将韦崟请入东厅,东厅比中堂规模小一些,朋友相处也不那么拘束。他们在箱中落座,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韦崟第一眼看到的是北墙上韩干的《晨马图》,在房间远处一张红绸软榻上,美貌妩媚的年轻女子正心满愿足地偎依在郭晞怀里。

    “好了,他是城南韦九,我的故交。”郭晞这才正式介绍起来。

    女子轻盈地拜倒在地,矜持不苟地向韦崟行礼,嘴里说着客套话。“奴家姓任,排行第二十,不懂礼数,九兄多包涵。”

    眼见两人情深意笃,韦崟厚厚的嘴唇一直紧闭着,仿佛在下决心似的,然后高兴地说:“我今天遇到了二十妹,真是好幸运。”

    郭晞伸出手握住韦崟掌心生汗的手,用锐利的、带点迟疑的目光打量韦崟,见他神态自如,眼中已没有了觊觎之色,十分欢喜,“自家人就别客气了,都起来起来。”

    “郭三,难怪你流连忘返,二十妹果然美貌超人。”

    “我与二十可是一见钟情,”郭晞等他们回到位置上,走到角落里的博古架旁。“别人是羡慕不来的。”他拿起一只西域风格的水晶酒壶,拔掉瓶盖,均等地把宝石红的葡萄酒倒入三个玻璃杯里。“喝吧,尝一尝,这是二十在去年夏天里亲手酿的,所以你口福不浅。”他举起酒杯。“为友谊地久天长而干杯,矢志不渝。”

    韦崟哈哈大笑。“你我相交莫逆,我要干了这一杯。”

    郭晞慢慢呷完一满杯酒,现了现杯底。韦崟先谢过任氏,无双羞涩地一笑,然后他很干脆地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郭晞愉快地笑着说道:“如何,味道不错吧,一起用餐,你若喜欢就带到食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