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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西市(三)

    他们以轻快的步子踏上木头扶梯,和几个酒足饭饱打着嗝的客人擦肩而过,一个站在转角平台上穿半袖的青年女侍迎过来,谦卑且热络地打着招呼,把四人请上二楼。他们一进到里面的餐厅,就浸入一片忽高忽低的嘈杂声里,正中的几何纹地毯上,三名吹拉弹唱的乐女娴熟地附和着一名引吭高歌的歌妓。女侍问明郭晞的意向,轻车熟路地引着他们绕过一桌桌呼卢喝雉、拇战行令的客人,又噔噔噔一气上了三楼,这一层全是用屏风隔开更隐私的单独包厢,四个人于是不拘尊卑,围坐在矮榻上的食案边,各据一方。

    女侍说:“我们这酒肆虽不像窦家店那么出名,王孙公子、文人雅士也常来光顾呢!”郭晞随意点了几样菜和兰陵酒,她听完便返身折回了。

    郭晞环顾四周说,“这里还算整洁,”他摸了一把光亮的食案,用手指头轻拂了一下。“我是不常来外面的酒肆食店,哪有家中舒坦,除非别人相邀。忽然记起,曾听韦九提到,楼下大堂里有贺秘监与张长史合写的狂草,所以在西市小有名气。据说店家万般珍惜,生怕被人损毁,特地用轻纱笼住,只许远远隔着观赏,倒是吸引不少远道而来的仰慕者。”

    “啊,走之前奴也想看,三郎,一定提醒奴。”任氏说,“常听旁人说他们赫赫有名,到现今为止,奴没见过一个。”

    “瞧你这话说的,又有何难。贺秘监已然仙去,无可奈何。张长史是金吾旧吏,若下帖去请,想来应有三分薄面。此外,大诗人王维亦是座上客。”说话的工夫,一个穿粗布交领小衫的跑堂点头哈腰地送上三份果盘,分别是李子、甜瓜和蒸熟的梨,郭晞问他店里有没有积年的老店长,任氏她们带着疑惑和不解的神情倾听着。

    “三郎,你找人做什么,有其他事吗?”侍者走后,无双讲道,不过她只是随口一问,没等郭晞回答就继续说,“奴有一回在中渭桥撞上王居士的车骑,踮起脚想看清他的模样,人太多了,结果啊,差点没掉到水里去,然后就到了长安……”她含情脉脉地对郭晞说。

    他们彼此相视一笑,眉目传情,任八娘对两人时不时展现出的亲昵早就习以为常。郭晞望了望宠奴撇起的嘴角,知道这小丫头又矫情了。然后,出于礼貌,又接着说,“遗憾啊,你来迟一步,否则,八月底就能在家里目睹好多位文坛大家的风采,第一便是你想看而未见、闻名遐迩的王维,还有前进士李颀、封丘尉高适、诗人韩翃和钱起,以及杜甫。”

    “杜甫,”无双皱眉想了想。“可是与李翰林同游齐赵的那位?”

    “除了他还能是谁,我头一次见就知道不会是别人!”郭晞感喟不已,任氏或许无法领会他话中的深意,但绝对明白与那几位的观感是完全不同。“二十,这是一位能够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人物,被我推荐去了父亲幕中,当时颇为得意,但现在却有些后悔,不该妄相干涉他的人生,假如本该的诗篇不再现世,真是莫大的罪过啊!”

    “奴猜得到三郎的意思,”无双眨着机灵的眼睛说,“是不是就像陶渊明的诗那样,不闲不苦就没了味道。有一天轮到他做三郎这般的大官,哪还有心思写诗呀,早就江郎才尽。何况,就算凄惨、悲凉的词一大堆,照旧会被人家说无病也乱呻吟嘛。”

    “好啊,二十一语中的,猜对大半的意思。”郭晞竖起大拇指,又苦笑着讲,“不过,还是不要拿我举例的好。哼,我若真心念几首出来,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就知道说大话,有本领考个进士去。”宠奴不顾无双拦阻的眼色,揶揄道。郭晞不以为忤,只是连声说你个刁蛮的小丫鬟。

    他们吃了非常鲜美的鳜鱼臛,一种做得十分别致的烤鸡,和炙苦泉羊肉,主食是一斤半毕罗,轮流用杓子从黑瓷刻花酒罇中取兰陵酒,都连饮了几杯,很快就见底了。

    “三郎,奴觉得不能再喝了,怕自己会醉。”她语气里的欢快多于自律。

    “才喝那么一点点,不过瘾。”郭晞说,他把杯中的残酒干完。“说的也对啊,不能贪杯误事。等明儿打回家去,痛饮一番、一醉方休。”

    这时屏风外又有声音报了一句“得罪”,进来个荆钗布裙、鸡皮鹤发的老妪。她用浑浊的花眼很快打量了四人,对无双冲击性的花颜月貌也只略微动容,欠了欠身子,缓缓地说:“老身见礼了,不知客官有何事相询。”

    “老人家哪里人,今年高寿,”郭晞问道,“我有事相商,想与你打听西市地面的一些情形,不知意下如何?”

    “老身七十有五,就是此地人氏,”她慢慢地说道,仰头望着半空中,语气变得流利起来,带有回忆意味。“这间酒肆是夫家祖传的百年老店,曾听家里老人讲,前朝大业年间,李卫公就在店里住过,至今传了四代,可惜老天不佑,膝下无子,入赘了女婿,唉!以后就要跟外人姓了。老身打小从五岁那年起,便在店里做活,打水劈柴、引火生灶,每日来回五六趟,看过邻边张家店起,看过何家铺倒,也扑过火、也淹过水,整片西市说起来没有不熟的地、生分的人,见面都尊称一声老寿星。郎君仪表不俗,一看便是贵人,今日不耻下问,老身敢不回答,若有不周之处,恳请郎君海涵。”

    “老人家,且宽心,”任氏插嘴说。“保证不会为难你。”

    “方才我打东门进,在大道的第一个路口发现一片空地。”

    “郎君是从南边的门过来吧?”老妪不慌不忙地问,看起来很健谈。

    “不错,老实说我很纳闷,它的来龙去脉你可知究竟?”

    “老身略知一二……”她说,这块秤行以南的空地由来已久,早在高宗永徽年间还是市署的一部分,有一年夏天连下三日大暴雨,洪灾无处可排,就形成了这十多亩低洼积水的涝地,人们管它叫小海池。它也不是全年有水,所以曾被人低价买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商家破产后死了,现今虽一直由市署名义上代管,实际上长期无人看护,好多人贪图方便,将各种垃圾丢弃于此,是西市内第一纳污藏秽之所。

    “好一处位置白白浪费在这里,不觉得惋惜吗?”

    “自然,谁又说不是。”老妪啧啧嘴。“可一则交易要跟市局打交道,价格不能自主,托关系、费人情,上下打点,小利小惠免不了;二来买下后还要排污填土,费时费力费工不说,花钱也堪比无底洞,金吾军和长安县再有一个不是,恁地白搭了。”

    郭晞脸上的那片疑云散去,他明知故问,“关金吾军、长安县何事?”

    “郎君说得好笑咧,”老妪干咳几声,无双顿时转头盯郭晞看,而他神色不变地一口口吃着甜瓜。为了缓和一下空气,无双请老妪坐下。老妪松快了些,声调又变得恭顺起来。“老身打个比方,市局不过是婆婆,管得了这管不了那,小两口的事还得自己商量。金吾军是太公,头上的一座山,想管你就管得,必须得听。市局只管财货交易,其余都有赖于它。那些大商铺、大行业哪家没有暗中孝敬,以求缓急相帮。每日里肩挑、提篮和推小车的游商走贩,卖菜、卖柴炭、卖果品为生的,有几个不畏惧。可这也就罢了,万一遇上泼皮无赖,欺压良善、盘剥百姓,仍指望着主持公道。至于长安县,金吾军判下来的案子靠它看管,差役吃了上家拿下家,没有不生恨的。尤其如今的捕贼官贾季邻,最是凶狠毒辣,在市里一连开了五六间铺子,竟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唉,县里还有一个捕贼官,王甫官人,倒是好人,每每仗义敢言,怜贫救急,却管不到这一块。”

    郭晞的脸变得严肃、认真。他下意识地端起空酒杯,又重重地放下。这么多年他对唐代底层人民的生活其实并不了解,全凭记忆中历史书的描述,今天,这位老妪给他上了现实、生动的一课,令他油然生出一股愤懑的情绪。他能豪爽地插一手,但很不理智,不到时机,多半无济于事。在某种程度上,他甚至必须先同流合污,以求达成最初的目标。

    “三郎在想甚,怎么不言语了?”老妪离开后,任氏问。

    “哦,老人家蛮健谈的,不像七八十岁的样子。”

    “奴也觉得是。看来啊,开酒肆一定很有意思,能和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