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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菩提寺(四)

    第二天上午,郭晞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与任氏观看女乐排练上,从内宅沿着小水渠东走,穿过五间厢房,顺回廊一直到东南角的池沼边。两人手掺手拾级而上,进到水中小假山顶上的六角亭子里,刹时整个郭宅尽收眼底。夜间下了场大雨,郭晞一时兴起建议睡在内堂二楼,屋顶上哗啦啦的雨声,使两人睡得更甜。空气中充满了秋天果树的芳香和干草成熟的气味,在无双倾心的陪伴和如兰似麝的体香衬托之下,对玩了一天的郭晞而言直接起了催眠作用。早晨天晴了,任八娘带着府中的女乐团高高兴兴地在阳光下演习,过了一会,郭晞通知她地点改到水榭内,以便他和无双隔着池子观赏。水阁建于花丛与池水之间,池畔犹生许灌木。野草低伏着,露出夹杂的菊花,在微风中荡漾。池水无声缓缓流动,今年秋暖还没有结冰,仍偶有鱼儿欲出水面,溅起一片片水花,此情此景美得如同画卷一样。

    郭晞告诉无双说,他昨天与韦会商议已定。前几日去西市不是路遇一大片无主荒地吗,眼看空着诚为可惜。韦会代表市署作价三十贯卖给他,任其改易造度,以后可就有事做了。但他是朝廷在职官员,不方便随时出面,更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必须找一个完全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代理人主持日常事务,寻遍周围所有人,除了她一个,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入选,而且还有谁比她更贴心!加上先前对异石独具慧眼的判定,也从侧面足见她的眼光和能力。郭晞的态度当然首先是协商多于命令,温言软语地打气鼓励;接着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希望无双慎重斟酌;最后阐述新女性观点,支持无双成为独立的人,而非丈夫的附属品。任氏在听取的过程中,对这关乎一生、意义重大的转变不太诚惶诚恐,她的乐观精神促使她跃跃欲试,也感染了郭晞的情绪,令他充满热情而非现实冷酷的算计。她不做推辞,一口答应,开始商量着讨要人手,并从自己的视角提出一些新鲜建议,给予郭晞很大启发,更坚信选择任氏果然是对的,她具备干一番实事的料,能撑起半边天。

    任氏顿时涌起一股当机立断的兴奋劲头,撺掇着郭晞去实地考察,她身先士卒,一会儿就溜没影了。后来从前院里传开她催促备马的声音,以及一连串非常大的动静。郭晞眼见气喘吁吁的宠奴快步跑来,满脸不乐意地给他换上外出装束,小丫鬟还以为是郭晞别出心裁、临时起意,叽里呱啦说个没完,郭晞苦笑着满口承认,其实他比任家人更惯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而她对此也心知肚明。等郭晞赶到乌头门前,无双已好整以暇地骑在赤乌鞍上。她招呼郭晞坐在自己身后,脸上露出活泼而又调皮的神情。她一磕蹬子,赤乌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过了一两分钟,随从们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老天爷,我快抓不住它了!”无双把头靠在郭晞的肩上。“它快得真吓死人,哎呀,三郎换个手,你来吧!”

    一下马她就定住不动了。她说腿抖得厉害,膝盖以下不听使唤。郭晞扶她坐在路边石凳上。她牵住他的手,特别歉意地笑了笑,拉他一同坐下。郭晞曾千叮万嘱警告过她绝对不能不知分寸试骑赤乌,这一笑便算委婉地认了错,他当然也就怜惜地原谅了。两人休息到防阁赶来,起身时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恩爱尽在不言中。继续上路后他俩依旧合乘一马,不管怎么说,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公元八世纪,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钟情专爱于他,对郭晞而言,简直就是他历经三生所渴求的最大幸福。单是能这么旁若无人地搂着她,就比前世任何其他伴侣给予过的全部快乐还要加倍甜蜜。凡是书上所能形容到美的词汇都不算夸张,仅仅是恰如其分的描述。脸似芙蓉,鬓如柳丝,像是刚从慵倦中醒来的优姿,尤令人心生摇荡。而说话的音调转折,是那样舒闲清切,十分动听。郭晞眼里的任氏无可挑剔,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尽管她出身带有胡族血统、具有行商风气的优伶乐人家庭,郭晞一旦择娶正妻则必定限于门当户对,此外,按唐律良贱通婚也属违法。即便他勇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做,郭子仪和族中其他人都决不会允许,强硬的结果也只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如果生逢太平盛世、始终无欲无求也就罢了,然而无须短短六七年,从此天下将陷入两百多年兵戈扰乱、草菅人命的季世,他何惜以己一身,保九族之平安呢。他默默无语地行进着,马上只有他们两人,在天宝末叶繁花似锦的长安城,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下,在蔚然成荫、风霜弥高的槐树之间,身前的无双就像牡丹盛开,一阵清香拂面,天地生凉,顿觉胸襟为之一爽。

    “三郎,真打算让奴做吗?”她说。

    “哪能有假,我对你有信心,也想让你……”

    “什么,奴没听清——快看!”她挺起腰、手一指西市南门外等候进入的一个骑在骆驼上、边弹琵琶边唱的胡商。“他叫康海山,五哥说跟他跑过一趟龟兹。”

    “你五哥果然交往遍天下,连粟特人中也有朋友。”

    他们到了地点,再度下马走进无人看管的栅栏内,随手找来木棍测量深浅,“咱把这利用一下”郭晞说着,就把棍浸入水中,使劲戳了戳。任氏瞪大眼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发现这个小海子并不深,水迹只没到一半,照人算仅仅刚抵大腿根。“太脏了”,她说。

    “先要把水排干了,也不容易呢。”

    他用力把木棍像标枪一样掷入水中央,嗖地一下飞出去,不偏不倚,笔直地深深扎在预期的目的,只剩短短一截露在水面上,懂行的人肯定要附和叫一声好,只可惜明珠暗投,连无双也不知喝彩,只当他随意玩闹。“三郎,里面倒不浅。”

    “看样子能行船呢,可不是个小工程。”现状稍微超出郭晞的预计。

    “需要动用很多人力吗?”无双说。

    郭晞耸耸肩膀。“我不知道,二十,大概会犯愁的。”

    “你是说找不到那么多人?”

    “我是说麻烦,”他耐心地解释道,“引水填土需向长安县备案,再由金吾本军审核,交京兆府盖印,最后发回西市署画押。”

    因为他在小海池察看,防阁们站成一排拦在入口,不让闲杂人等进出。正是西市下午热闹的高峰期,贪图省事来倒垃圾的市人断断续续过来,全被毫不留情地赶回去,他们也不走远,聚拢了在一起交头接耳,胆大的还引颈垫脚朝这边张望,但也看不出究竟。

    郭晞想打听打听有关雇佣民夫的消息。他既然准备照章办事,只好按规矩一步步来做。首先运三万钱入西市,与韦会正式签下买卖书契,名正言顺地接收这块地。右金吾的正员将军也非常给面子,专门沿四面张贴文告,派几个士兵暂时充当看守,严令禁止再有随意倾倒废弃物。耳目相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所有市人都知道多年的无主之地已纳入私人囊中。深通奥妙的商家,用一只手放进另一只手的动作传达暗示,表示在作不为人知的幕后交易。

    这桩生意促使郭晞不得不抓紧年前剩下的两个月时间,明年他未必有如此空闲;更恨不得会孙大圣的分身术,能够一心多用。韦会帮了他很大忙,也不愿再得寸进尺。据他所知,朝廷有针对流内清资官经商的限制,他不好直接抛头露面赤膊上阵。如此一来,耽误时日,短期未必出结果。当他正打算先关说长安县,灵机一动的任氏突然给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既然官样文章陈陈相因,何不另辟蹊径改头换面呢!她建议郭晞,在小海池中央木棍的位置竖立一根高木杆,杆顶悬挂一面铜锣。再围绕着栅栏搭建几座临时的小屋,专门雇人日夜制作大量的胡饼、毕罗等食品,无论男女老幼,只要能投掷石块、瓦片击中木杆上面的铜锣,发出声响的,就奖励点心吃,必然可以吸引成千上万的人来尝试。积少成多,将池水排干。她以这种纯属游戏的方法,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郭晞则再度惊喜于无双迸发的奇思妙想,既省钱省力,又削减冗长的环节,还产生巨大的广告效应,真是一举多得,笑谈脑子活络的人就是鬼点子多。于是他风风火火地依计行事,三五天内便一切就绪了。

    刚开始所有人都当成是场欺人之谈的玩笑,看热闹的闲散比走近观察的人多几倍,他们三五成群,高谈嬉笑,视摩拳擦掌的人为傻子,在好事者的强力围观下,寥寥几个响应的人更加瞻前顾后、踟蹰不前,担心被骗以至受戏耍而丢人现眼。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儿,倒不在乎脸面,可惜身短力微,怎么掷也不中,反被脸红的家长狠狠敲了一记爆栗,惹得哇哇大哭起来。直到晚些时候,一个被人哄去、口音奇怪的凉州人正中靶心,如约吃了一斤毕罗后,爆发出阵阵恍然大悟的欢呼,相形之下,唬人者嘘声一片。

    之后的效中者也都和凉州人一样,又吃又喝,简直痛快极了。人们由最初的半信半疑,变成争先恐后的积极参与,纷纷然盲从着,有一家老少齐上阵的。渐渐地,每天络绎不绝,何止上万人次,甚至成为西市夸张的一景。郭晞也去看了,不禁感慨,哪怕只是蝇头小利,也能令人疯狂。任氏站在他旁边,激动得脸上容光焕发。就这样,你也扔、他也砸,从早到晚,收市的金钲响了也不停止。半个月后,有天晚上郭晞几乎待到一更,在西市邸店里过的夜,他简直记不得和无双一共喝了多少酒,迷迷糊糊都不知道怎么进房间睡的觉。

    他四仰八叉躺在榻上,有一只手轻轻把他摇醒。他睁开眼睛,看见昆仑奴磨勒正向他弯着腰。身侧的位置空空如也,显然无双早已起身。过了一刻钟,被服侍着穿好衣服的郭晞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才认出这个眼眶深、棕色瞳孔、络腮胡的非洲黑人是谁。他伸着懒腰,揉着眼睛,站到窗边朝外看,街上行人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天气晴朗,一览无余的碧空中南归的大雁划破天际。

    “喂,更有何事?”他问。

    “那边好了,”这个黑人说,“池子没水了。”

    “啊!什么?”

    “池子填平了,郎君去看看便知。”

    “这才两旬不到啊,”郭晞立刻往小海池赶,声音有些兴奋地连连赞叹,“出人意料,傥来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