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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教弩场(一)

    从隋朝开始——郭晞读《两京新记》获知——安善坊就命途多舛,几经变更用途。早在隋炀帝即有在此建造明堂的计划,但未及施行便天下大乱分崩离析。大唐开国后,虽有许民入迁的明令,但因为地处城南,距离长安市中心比较远,靠近外郭城墙,俗称“围外地”,故鲜见人烟,非常荒僻。高宗皇帝时,以此一坊之地并南边大业坊之北部立中市署,专司马牛驴诸牲口交易之肆,也是赔本赚吆喝、吃力不讨好,落得有价无市的窠臼。终于被则天皇帝废止,改成教弩场,隶属威远军。今年十月五日,好大喜功的明皇又改弦更张,以安善坊周围多有垦殖的农业,再割弩营一半置南市,重提五十年前的旧事。

    《两京新记》是太子左庶子韦述的私人著述,写成后暂时没有向外流传。他是韦崟的从堂伯父,这书抄录了几份,其一在韦崟的斋中放了将近十年,韦崟却一次也没看过。郭晞问他为什么不读,韦崟就侃侃谈起自己打小惨无人道的学习史——作为久负盛名的“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韦家子,他冠冕堂皇地表态:吾本士大夫家,传礼来久,杂书无益之言,悉当屏绝。“我家诸位先生都太无趣,”一次喝了酒,他吐露真言,“在五经里寻章摘句,不如我的斗鸡走狗。我不看,倒不是深奥难懂,而是怕他们逼我考进士,我又干撒争走贫家子弟那条路,何苦来哉!”另外,估计他父亲早就认识到儿子不过是酒色之徒,在他年满二十岁那年,便安排他进了太常寺当个闲散无事的奉礼郎。

    这卷誊写书册被郭晞顺手牵羊,一直没有归还,以至连韦崟都忘记有这回事。他来找郭晞时,还从郭晞手上夺下,斜瞟了一眼,轻蔑地说,此书也有人看,然后掷地不顾,直接拉扯郭晞要走。这天正逢郭晞曾祖前美原主簿郭通的忌日,所以没有外出。前日小海池事毕,经过市署专门测量,在填平的地皮上可以建造二十多间门店,处于繁华地段,不愁没生意。郭晞积极地展开筹备,通过中介雇佣了许多专业的砖瓦木工,以及按日计价的劳力。

    所以无论如何,这天郭晞是不可能陪韦崟出去的,韦崟这才道明来龙去脉。当日去南市买马,他曾提到击鞠之事,现在时候到了。这场姗姗来迟的盛事的发起人是太子千牛周皓,韦崟也是臭味相投的协力者之一。他们首先跟威远营借了二百唐亩场地,雇了东市商行的人装饰修整,反正皇帝、太子连同宰相一起去了骊山华清宫,由得他们这帮纨绔子胡作非为。很难想象这些别有用心者能以认真的态度对待比赛,而非哗众取宠博取贵女的欢心,达到一步登天的目的。至少据韦崟说,不乏有当众洋洋得意坦露的,他们才不在乎被人知道呢!

    韦崟已经在教弩场的施工地点转悠了一整天。他倒不在乎有什么结果,只是纯粹看热闹图好玩,以及隐秘地为郭晞和自己挑选将来的政治同伴。郭晞坚信他心口相应,因为两人把身家性命拴到一根绳上。这是场大浪淘沙的棋盘赌局,没有人能偷天换日、浑水摸鱼,老眼昏花、沉沉欲睡的双陆棋主,手中优势的棋子正逐渐散落一地,他俩也是其中一份,而那持卢握雉粉墨登台的挑战者棋手,一直在装腔作势,摇骰未掷,作弊般自刻花采,力图一战定乾坤。唯有郭晞清楚,这盘押注谁也不会中奖,再好的牌也会有流局,最终留给真正的庄家获胜。他的前路道阻且长,需要聚拢更多的帮手和一臂之力,以求二百年的成算。

    说起来周皓也是郭晞的旧识,石堡城一役同样有份参与,只不过没有立下大功。他亦是名家子,迁转回长安入了东宫。与韦崟是在靖恭坊夜来的家里结交的,两人刚开始一味的争风吃醋,大失体面,随之发展成不打不相识,联手排斥其他追求者,幸而尚不敢公开垄断,也无足够的财力金屋藏娇,所以打算借这一机会搞几个钱花。

    周皓的妹妹是李相国家小女二十五娘的手帕交,情同姐妹契若金兰。周皓说动几个膏粱子弟共襄盛会,指望他们解囊相助,就有机会在李二十五娘面前一逞英姿,勇夺芳心。那么比赛怎么搞法呢?在马球场放水,用中药掺饲料刺激马,马蹄上做文章或马鞍打活结——把所能想到的手段全用上,只有用这种办法结果才更难测。一旦参与进去,便由不得自己放弃,想要置身事外,除非无惧于众矢之的。周皓生财有道,还借机开设赛马赌局,誓要赚个盘满钵满。待字闺中的李二十五娘经不住好友的撺掇,也在憧憬着白马王子的美梦,浑不知这等纨绔子最是无用,真正的虎贲英雄才不屑于此呢!

    说了一阵子,连郭晞也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带着嘲讽的微笑,他说,骗婚显然是不道德的,可总算圆了自主择婿的愿望。假如这些费尽心力、投机取巧的家伙预知几年后李家的下场,是否会后悔或庆幸今日的成败,也是场俗套的悲欢离合的人间喜剧。这一切都以教弩场为归宿,待那时胡尘扫阴霾的氛围都在落日的余晖下表现出来。

    “嗨,韦九,我差点也想赌上一局,”韦崟留下吃了一顿素斋后,郭晞兴致勃勃地说:“不管怎样,你和周皓是眼下长安城的风云儿,沾你一回光也算礼尚往来,只可惜没有把握的赌我从来不干。焦晖告诉我说,他有办法赢每一场,可这么一来,我估摸着,就跟作弊没两样了。如果让我亲自上场,则胜之不武啊!”他一拍韦崟肩膀,顺口说,“我就免了吧。焦晖想跟你赚点好处,尔来你也需借助他的眼力。让他一起去,赢了你每份给他些抽头也就是了。这样的好事,别说我没照顾你。不过我还是得劝你,别一门心思放在靖恭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你难道不懂。说穿了,韦家是不会让她进门的。”

    “我又何尝不知,等这回捞够了本,就为她赎身。”韦崟窃笑着说,“我比葫芦画瓢,打算同样买一小宅,虽然晚间仍旧住在家里,但白天足够我欢聚享受啦。”

    “这可不是小数目,至少得费数百金,”郭晞吃了一惊,“你这经常哭穷的人,居然狮子大开口,看来对跑马比赛指望实深啊!”

    韦崟苦笑一下,“我已倾家荡产,囊底都上来了。”他严峻地说。

    “我该怎么说你才好,”郭晞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是彻头彻尾的瞎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