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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院试(一)

    张秀才每天上午准时到冯贵家里教书,先启蒙识字,临仿“上大人,孔乙己”,传授启蒙读物《小学》,再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而后临习书法,教授算术,等冯才稍大一些,有一定基础后,再授《四书》、《五经》、《孝经》、《御制大诰》等,尽心尽力,毫无保留地传授平生所学。冯才聪慧过人,悟性很高,进步很快,是个读书的材料。随着年龄增长,他也越来越体会到父亲的苦心与不易,心里只想着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为父亲争得颜面,于是愈加勤奋苦读。

    冯才上午跟老师学习,下午跟父亲去山上砍柴。这山林那么的新奇有趣。春天,漫山的野花开了,白头翁、小药八旦子、紫花耧斗菜、黄堇、秃疮花、大丁草、点地梅……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摘几枝野花,插在父亲头上。夏天,在繁茂的草丛里打个滚,趴在地上,静静地看豆天蛾一圈一圈地啃食叶子。累了,找个树荫,枕在父亲腿上乘凉,出神地听父亲讲女娲补天的故事。秋天,牛**果熟了,红红的一串,吃起来酸酸甜甜的。红灯笼一样的野山楂,把树枝子都压弯了,咬在嘴里,牙都掉了。还有黑柿子、君迁子、野核桃……一会儿就把肚子填满了。冬天,枯黄的灌木丛时不时飞出一只野鸡,有时窜出一只野兔,冯才在后面追,撵得鸡飞兔跳。下雪了,跟父亲一起堆个雪人。天气好的中午,躺在地上暖暖地晒个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父亲把他叫醒。

    几年的光景,冯才已经长成了结实的小伙子。虽然才十三岁,已有六尺多高,身材壮实,力气过人,活脱脱一副野兽的体格。学业也是日渐精进,写得一手好字,才思敏捷,常能举一反三。老师提问,张口就来,对答如流。接连顺利通过县试、府试,成为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少年天才。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学业有成,冯贵心里别提多美了。

    万历四十五年秋,大同府举行院试,整个大同的童生都来了。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改变命运,冯才知道这个道理。作为考取功名的第一步,这场考试尤为重要。

    “安静,安静。下面点名,点到的站前面来。”考官站在考场门前的台阶上喊起来。“何进、刘元……冯才……”

    听到名字,冯才松开父亲的手,像其他考生一样,走上前去。

    “第一批考生进。”

    冯才跟在队里走向考场,不时回头看向父亲,那是他全部的依靠和底气。

    “主考大人到!”考官喊了一声。

    一队衙差护拥着几名考官走来,缓步进入考场大院。冯贵在考场外站着,眼睛盯着考场的朱漆大门,心里一遍一遍地祝福着。

    门开了,一个考生从里面出来,一脸欣喜、蹦蹦跳跳地跑开。冯贵看着,脸上挂着一丝笑意。接着,考生接二连三走了出来,有的喜上眉梢,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垂头丧气……几乎可以从他们的脸上排出名次来。冯贵站在正对门口的位置,满心期盼地向大门里张望,寻找着冯才的身影。

    从一开始的三三两两,到后来的成群结队,再到后面的三三两两,越来越多的考生走了出来,就是不见冯才。冯贵有些着急了,生怕冯才考试遇到什么困难。

    天渐渐暗了,身旁一同等候考生的其他家长陆陆续续走了,最后只剩下冯贵一个人。他心里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担心,想喊冯才的名字,又怕惊扰了考场。他向大门靠了几步,想向门外警戒的衙差打听情况,但一看到那张麻木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时间仿佛有了声音,像漏壶里的水,啪嗒啪嗒地滴下来,每一刻都那么的熬人。冯贵焦急地在门口转来转去,不时伸长脖子,踮起脚尖,朝门缝处张望。之前还在考虑“考得怎么样”、“卷子难不难”、“能不能答上来”诸如此类的问题,现在,他只担心冯才是不是安好,其它的一概不重要了。

    终于,他实在按不住内心的焦躁,向把门的衙差走去。“官……”嘴里刚冒出一个字,就见冯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地,所有的乌云顷刻散去。

    冯才见了父亲,像一头撒娇的小马驹,跳着扑进父亲怀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还不够,他一把抱起父亲,转起圈来。头顶盘旋的白云,四周旋转的树木、房屋……一起加入这场快乐的舞蹈,此刻,世间的一切烦恼苦厄都与这对父子无关。

    冯贵乐不可支,迫不及待地问:“考得怎么样?”

    冯才满脸笑容,信心十足,“胸中藏万卷,下笔如神助。爹,我肯定能考取秀才。”

    “好,好,太好了。”冯贵用力点着头,高兴地听着。“怎么那么长时间才出来?我都急死了。”

    “我答完了卷子,见时间还没用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对一些细节,又作了推敲,直到考试时间用完。”说着,他摇头晃脑地充作老先生的模样,“朱熹有注云:‘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冯贵咧着嘴,乐不可支。“好,我儿学习如此精进,我高兴啊。走,咱们去老师那里,把好消息告诉他。”

    父子俩手拉着手,一路说笑。

    荣府的书房,整日不闻书声,墨汁味儿倒还是十足的。荣淳坐在椅子上,听父亲在耳边念叨着世道人心。

    “可是,我顶替了冯才,他怎么办?”荣淳依然有些不情愿。

    “我这废了半天口舌,你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呢?”荣老爷拖来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你脑子是灵活,可偏偏不是一块儿读书的料。我不找关系,你连县试、府试都过不了。你读书不行,可这没有关系,咱有钱有路子啊。你顶了冯才,你将来就是官老爷。”

    “爹,咱家有钱,为什么非要去弄个官当?”荣淳一脸疑惑。

    “问得好!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荣老爷活了大半辈子,自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活得是明明白白,“我为什么非要让你当官,我告诉你,我们再有钱,终究是二等人。我们再有钱,只能在穷人面前直起腰来,在当官的面前还是孙子。当官就不一样了,他们动动手,就能让我们一无所有,他们动动嘴,就有大笔的银子。”

    荣淳听得入了神。

    “哪天你当了官,连我见了都要磕头。”荣老爷一边说,一边掀起长袍,两腿微曲,给荣淳示范见官下跪的情景。

    “爹,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荣淳乐了,赶忙把父亲拉起来。低头沉默了片刻后,他抬起头来,“真有那么多好处?”

    “那当然,好处多了去了,多到你想都想不到。”荣老爷一脸认真,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荣淳坐回椅子上,眼睛滴溜溜转着,幻想着当官的样子。

    见一番话有了些作用,荣老爷表情严肃地看着荣淳,“你不顶替他,那他就是秀才,接下来就是举人,然后他就成了官老爷。将来你见了他,就要点头弯腰,谦卑恭顺。他就高高在上,耀武扬威。你愿意吗?”

    “不愿意,”荣淳摇摇头。他抬起脸,皱着眉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可我总觉得良心过不去。”

    “良心?哈哈。”荣老爷笑了起来,“哎呀,良心。百无一用是良心,害人最深是良心,良心是这个世界上最要不得的东西。你十一岁那年,有个乞丐来咱家偷粮食,你要救他,结果怎么样,人家要杀你,想必你都还记得。把良心收起来吧,在这个世界行不通。记住,打今儿起,你叫冯才。”

    荣淳点点头。“爹,我听你的。可这名字我不喜欢。”

    荣老爷见说成了,心里很高兴。“不喜欢就对了,我还不乐意呢,好好养个儿子,改了别的姓。放心,等过了这一阵,我再帮你把名字改回来。”

    院试张榜了。冯贵带着冯才早早来到大同府衙门外,这里早已挤满了来看榜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水桶一样密不透风。两个人一点点向里面挪,终于挤到榜前。

    “第一名,冯才!”看到榜的一瞬间,冯贵兴奋地蹦了起来,虽然他不识字,但对这两个字却再熟悉不过了。“冯才,你考了第一名。”

    “爹,我看到了,我考了第一,我考了第一。”冯才搂着父亲的脖子,高兴地大喊。两个人抱在一起,笑着笑着都哭了起来。

    “看到了,太好了!”冯贵紧紧搂着冯才,给他擦去眼泪,“不哭了,这是大喜事啊,天大的喜事。”

    “爹,咱们去府衙,要个榜单和牒文。”

    “对,我要搂着榜单睡觉。不,我要把它贴到墙上,天天看。”

    两人手拉手,朝府衙门口走去,冯贵感觉腰都直起来了。遇到熟人,哪怕只打过几分照面的人,他都主动介绍起来,“这是我儿子,冯才,本府院试第一名。”然后拱手跟祝贺的人回礼。

    冯才见众人纷纷道贺,脸上露出害羞的笑容。

    “现在什么感觉?”冯贵抬头看着儿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冯才弯着腰,在父亲耳边说:“爹,等我考中了进士,我带你到京城看看。”

    “好,我等着那一天。”冯贵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来到府衙大门口。

    衙差拦住两人,“干什么的?”

    冯贵挺起腰,“这是我儿子,院试第一名,过来核验身份。”

    “榜单已经发到县衙,到那边去吧。”

    两人转身来到大同县衙,冯贵说明了来意,被衙差领到一间朝西的门房外。

    “叫什么名字?”一个训导模样的人问。

    “冯才,榜单第一名。”冯贵一脸骄傲。

    训导把头抬起来,直了直身子,向前挪了一些,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然后沉下脸来,“放屁!你怎么叫冯才?”

    冯贵一听,愣了一下,很快又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没说清楚,让训导误会了。他闪到一旁,指着身后,一脸抱歉地笑着,“训导大人,不是我,我儿子叫冯才。”

    训导一脸的不耐烦,“他也不叫冯才。”

    这一下给冯贵整糊涂了,他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急切地说:“没错啊,训导大人。我儿子是叫冯才,就是他。”

    训导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是冯才。冯才已经来登记了,院试第一名,我们都验过身份了。听明白了吗?”

    冯贵急得直跺脚,“我儿子就是冯才,他不是冯才是谁啊?”

    “我不管他是谁,总之,他不是冯才。”训导一脸厌烦,“回去吧,再无理取闹,就办你们个扰乱县衙之罪。”

    冯才直愣愣地站在一旁,压根儿也想不到会出现这么个情况。他拉着冯贵的胳膊,大哭起来,像个受惊的小兽。“爹,爹,咋办?”

    “不对,考生里面只有一个叫冯才的,就是我儿子。我仔细听过考官在考场前宣读的名单。”冯贵越说越激动,他攥着拳头,上前几步,用力敲着桌案,“哪个说叫冯才,让他来,我跟他对簿公堂。”

    “来人!来人!”训导向后靠在椅背上,跟冯贵保持着距离,“把他们架出去。”

    两个人被连拉带推,轰到大街上。

    对未来的憧憬瞬间被击碎,两个人像失了魂一样,一个大哭起来,一个抹着眼泪。

    看冯才哭个不停,心乱如麻的冯贵心疼不已,不停地宽慰着,“别哭,孩子。爹会把事情弄清楚的,一定有办法的,不会有事的。”

    冯贵回想着整个事情,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又急又气,这么简单的事情,看起来显而易见的事情,原本就不是问题的事情,为什么一旦成了问题,就那么得难解释,那么得难澄清。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抱着头,嘴巴里重重地喘着粗气。突然,他腾地站起身,两眼直直地看着冯才,“我知道了,阴谋!全部都是阴谋!肯定有人顶了你的名字。这帮畜生,还有天理吗?还有良心吗?”

    冯才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去告他们,告这帮畜生。”想到十有八九是被人顶了名字,想到儿子满肚子学问却落得一场空,又想到这天下哪有告状说理的地方,委屈、不甘、愤恨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来,两行泪珠从干枯皱巴的脸上流下来。

    父子俩正伤心,冯贵突然想起一个人,他的眼睛亮了一些,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光亮。“对了,我还有个结拜兄弟,我去找他。”

    冯才止住哭声,抽搐着问:“爹,你说的是谁?”

    “张木头。”冯贵来了精神,“论辈分,你喊他叔叔。他是大同府学训导,这事正好归他管。”

    “我咋没听说有这个叔叔?”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年他跟我住得近,家里穷,又生了重病,到我这要饭。我给了他一些粮米,抓了药给他看病。他没钱读书,我还拿了些钱给他。后来,他乡试考中,得了功名,转了运。不过,打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冯才听得入了神。“再后来呢?”

    “再后来,听你的老师说,大同府学新来了个训导,叫张木头,三十来岁,是咱大同县人,管整个大同府的生员。你的老师说这个人对读书人礼敬有加,对他印象深刻。我一听这名字,整个山西也找不出第二个张木头,又是大同县人,年龄都能对上,所以我就猜到是他。”

    “那您没去找过他?”

    “你爹我就是这样,别人穷的时候,愿意帮人家,别人发达了,又怕去麻烦人家,就一直没去找他攀絮。天无绝人之路,我去找他,他准能帮上忙。”冯贵站起来,给冯才披上衣服,套上鞋子,“我把你送到老师家里,你在那等我。我这就去找你木头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