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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雪兔(二)

    纷飞的大雪和凌厉的狂风很快就将来时的印记完全抹去,阿布孤零零地站在风雪中,彻底失去了方向。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又不能留在原地等死,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向前摸索。雪越积越厚,已经没到大腿,每一脚都深深地陷进去,再艰难地拔出来,每一步都要耗费大量的体力。他的腿越来越重,越来越不听使唤,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而是累赘的身外之物。

    他停了下来,尽力让自己恢复冷静,尽力保持头脑的清晰。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体力将很快耗尽。他双手扩在嘴边,发出了求救的呼嚎。几百年来,族人就是用呼嚎来进行远距离的联络,这种呼嚎比语言更有穿透力,能将声音送到更远的地方。他一遍一遍地喊着,期盼能够收到来自族人的回应。然而,狂风的啸叫和洞穴之中的酣睡让这一切都成了徒劳。

    冬天的白昼很短,太阳快要下山了,山林渐渐昏暗起来。风雪中长时间的追逐猎物,使得他的体能储备所剩无几,而凛冽的寒风正在快速带走他身体的热量。阿布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努力让自己的头脑镇定下来,他必须考虑如何在恶劣的天气中活下来。

    雪花落在身上,被体温融化后又迅速凝结成了一层冰,如一副白色的盔甲,让他不堪重负。黑夜即将到来,气温将更加寒冷,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雪的藏身之处。

    百步开外有一处岩石向外伸出,像一个天然的屋檐。岩石下面黑洞洞的,像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如果真如眼睛所见,那将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阿布蹚着雪走了过去。令他惊喜的是,岩石下果真是一个洞穴,隐隐透出一股暖气。他将洞口的雪扒开,踩着一截老树根爬了进去。

    山洞很深,里面一片漆黑,阿布摸索着向前爬去。正为找到这样一处避风港而暗暗庆幸,忽然,“呼呼”的声响从洞穴深处传来。阿布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无主之地,自己的贸然闯入可能惹怒了这里的主人,而主人对无礼的陌生闯客极可能发起致命一击。

    他攥紧手里的箭,端在身前,向眼前不明身份的洞穴主人作解释:“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请不要误会。我迷路了,快冻死了,想进来躲一下,并无恶意。”

    然而洞穴主人好像并不打算接纳他。几声“呜呜”的低吼越来越近,他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中发出的扑面而来的威胁。他离洞口只有半个身长,却因洞内狭窄而无法转身,只能慢慢往后退。一只脚刚退到洞口,一个黑漆漆的大家伙从里面冲了过来。“哎呀!”阿布魂都吓没了,猛地后撤,一下子从洞口翻滚出来。紧随其后,一头黑熊冲了出来,用前掌重重拍打着雪地,发出愤怒的咆哮。

    阿布连滚带爬朝山下逃命,眼看就要被黑熊扑倒。他急忙向前一跳,却一脚踩空,掉落下去。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想拼命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再次袭来。“砰”的一声,他仰面摔进雪里,后背撞到了石头,一阵疼痛。他想爬起来继续跑,手脚却不听使唤。他太累了,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虽然躺在雪中,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相反,这雪像是厚厚的棉被,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他无法也不愿意再做任何的挣扎,就想这么躺着,就这样静静地享受一份平静,即便死去。

    恍惚中,一个矮小佝偻的老人又浮现在眼前。老人坐在草地上,面容慈祥地看着自己。望着老人,阿布内心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悲伤,那悲伤像一条小河,从心底流出,汩汩不绝,让他肝肠寸断。“那个老人是谁?我是谁?我为什么如此悲伤?”声声疑问又从心底冒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阿布大喊着,一下子坐起身。他使劲朝自己的脸打了几巴掌,睁大了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活下去!”求生的信念在心底重新涌聚,阿布强忍疼痛,站了起来。

    怕黑熊追来,他不敢在附近久留,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边咬着牙,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穿过山谷。想起狛萨曾经教过他怎样挖雪洞藏身,他艰难地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找到一小块儿平坦的地面。这里雪深及腰,正好可以掏雪洞。他忍着后背的剧痛,不一会儿就掏出一个能够容身的雪洞。他钻进去,把脚下的雪踩严实,又小心清理着雪洞的内壁,一点点地扩大内部空间。

    太阳完全落山了,漫野的大雪折射着月光,把夜晚映得恍如白昼。为了隔寒,他去折了一捆灌木枝子垫在身下,最后把堆在洞口的积雪垒起来,只留一道小缝观察和透气。雪洞里的温度虽然不高,但是与外面比起来,却温暖如春。阿布蜷缩在里面,冻僵的身体慢慢缓了过来。

    刚刚摆脱冰冷刺骨的寒风,饥饿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躺在洞里也不是办法,如果找不到食物补充体力,还是没有办法维持体温,还是逃不过死亡的结局。阿布把衣服裹好,扒开洞口,刺骨的寒气再次迎面袭来。风小了一些,但温度更低了。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丛丛灌木在厚厚的积雪中露着枝梢。大雪封山的季节,野鸡、野兔喜欢躲在灌木丛下,或许在这里能有收获。阿布小心翼翼地拨拉着一处处灌木,这是他唯一可能找到食物的地方。

    “扑啦啦”一声,一只野鸡从灌木丛中飞出,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他的胸口。阿布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强烈的饥饿感让他本能地抓住任何活物。他一把捂住野鸡,死死攥在手里。

    他扯下一抱枯枝,连同野鸡一起带回雪洞。他太渴望火了,渴望在温暖的火堆旁度过这个残酷的冬夜,渴望一顿被火烤得滋滋冒油的野鸡大餐。学着狛萨的样子,他试着钻木取火。枯枝被大雪打得有些潮湿,他将树皮揭掉,把里面看起来还很干燥的木纤维揭下,小心地攒成一个蓬松的小团。接下来,他用箭头在一根稍粗的木棍上挖出一个小凹槽,两个膝盖压住木棍两边,死死固定住。他把另一根稍细些的木棍削出尖头,对准凹槽,两只手来回搓了起来。

    背上的疼痛再次传来,他完全不予理会,飞快地搓着,把全部的精力和所剩不多的力气都集中在飞快转动的木棍上,聚焦在木棍尖和凹槽摩擦的地方。木棍尖已经热了起来,丝丝温暖带给他丝丝希望,他不敢放松,胳膊用力夹着木棍,拼命地搓着。伴随着双手的快速转动,一丝木头烧焦的气味隐隐飘来。希望就在眼前了,可胳膊和后背已经酸痛到了极点,膝盖也被硌得生疼。他已经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双臂,动作也逐渐僵硬变形,每再坚持一下都极度费力。现在绝不能向身体的疼痛和麻木屈服,停下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他咬着牙,拼尽全力地搓着,可木棍转动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迅速松开木棍,飞快地把之前准备好的纤维团拿到凹槽前。泛着微红的木烬转眼就灭了,所有的希望随着一缕白烟散去,消失在刺骨的黑夜中。阿布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不甘心失败,歇了一会儿后,重新拾掇起一点儿精神,准备再试一次。他把木棍尖对准凹槽,重新搓了起来。还没搓几下,后背上、胳膊上、肩膀上、脖子上的酸痛又一股脑地来了。阿布咒骂着不争气的身体,咬紧牙关,继续钻着,终于再次看见木头尖冒出了一丝白色的烟气。然而,他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无论心中的意念如何强大,无论对火的渴望如何强烈,无论给自己下的命令如何坚决,两手还是渐渐慢了下来,动作也失去了协调。突然,他的重心一歪,木棍尖一下子从凹槽中滑脱,在身体重量的惯性下扎进雪地。他终究没能生出火来。

    野鸡已经从温热渐渐变凉,阿布不想等到冻硬了再吃。他把野鸡连皮带毛扒下,一口咬上去,从鸡胸上拽下一口肉。血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血腥味从胃里泛出,将嘴里的肉冲了出来。阿布狂呕不止,一点儿东西没吃下不说,还把胃液都吐空了。他从没吃过生肉,实在不习惯这种味道,但此刻,他别无选择。他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如果还要照顾该死的味觉,那就只有等死。他将吐出的肉捡起来,重新塞回嘴里,试着不去咀嚼,直接往肚子里吞。一大团肉被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一股浓重的腥味抑制不住地往上涌,透过喉咙,冲进嘴里、鼻子里、脑袋里。胃里又是一阵抽搐,肉又一次吐了出来。

    “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不吃,就死!”阿布用力朝胸口锤了几下,把吐出来的肉再一次吞了下去,然后用双手死死扼住喉咙。他告诉自己,即便是死,他也绝不会再把肉吐出来。胃拗不过阿布的决心,这一次的反应没有那么强烈了。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半只,剩下的,还要留给前途未卜的明天。

    阿布蜷缩在雪洞里,头使劲缩进衣服,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虽然隔着木枝,寒气依然从身下透进来。他紧闭每一个毛孔,调动每一块肌肉,努力驱赶着寒意,小心地护着每一丝热量。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在一片僵冷中醒来。后背贴到一段坍塌的雪墙,整个冻麻木了,每喘一口气,都连着肺部的剧痛。他拖起毫无知觉的胳膊,推开封在洞口的积雪,耀眼的白昼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雪停了,风也安静了,阳光从东南方升起,给雪地和树木披上一层梦幻的色彩。坏天气随时可能再次到来,他要尽快与部族取得联系。揣好剩下的半只野鸡,他艰难地从雪洞里出来,强忍着剧痛,努力向山顶爬去。那里能让他的声音传得更远。

    疲惫的呼嚎从山顶一遍一遍地发出。无论结局如何,都只能如此了,体力已经无法支撑他找寻回去的路,他只能在这里等待回应,抑或死亡。

    一段若有若无的声音飘来,他似乎听到了一丝回应,但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再次发出呼救,两只手支在耳边,仔细捕捉着远方的回音。他听得更真切了,那不是幻觉,是来自远处狼群的回应。虽然他还不懂狼的语言,但他十分确信,这是一种对呼救的善意的回应。这种回应由远及近,在狼群和族人之间接力传递,那种声音渺远而清晰,承载着温暖和希望。

    阿布继续发出呼救,标定着自己的方位。几个模糊的身影进入了视线。“是狛萨!”阿布心里一阵欢喜,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摔倒在雪地里。

    他的身上多处冻伤,脸上、手上和脚上大片的红肿,尾巴的伤情更为严重,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褐色。狛那佤的担心变成了心疼,眼泪啪嗒啪嗒地滴下来。她在罐子里接上温水,一遍一遍地敷在阿布冻伤的部位。

    头一次与严寒的交锋,阿布狼狈不堪,头破血流,他见识到了这白色世界的严酷。在族长一家的精心照料下,半个月后,他脸上、手上和脚上的红肿渐渐消了,可尾巴却没有好转的迹象,已经开始溃烂。狛萨建议赶紧把尾巴切掉,否则会发生感染,危及生命。望着身后坏死的尾巴,阿布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条生来一直跟随着他并带给他深深自卑的尾巴。他很平静,好像这条尾巴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而现在,它只是要离开本来就不该它存在的地方。尾巴切掉了,他尝到了钻心的疼痛,那是一种真真切切的连着心的疼痛。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尾巴原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