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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文明

    当他们的祖先适应了这里的生存环境后,部族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们如同紧守丛林边界一样紧守着过去,几百年来都在重复着祖先的做法。对外界的恐惧深深地刻入基因,他们只想安分守己,安身立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想,别无所求。然而,他们又常常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们恐惧文明,文明世界带给他们祖先的杀戮记忆一直传递到他们身上,那种痛苦的阴影挥之不去,远离文明成为了部族的至高法则。另一方面,他们渴求更大的智慧来应对生存挑战,解决生存难题,渴望拥有如文明社会那般更好的生活条件。

    的确,单从生存的角度来说,这里的环境实在太艰苦了。他们时常挨饿,水草丰沛的时节,他们餐食富足,饱腹无忧,而水旱多灾的季节,他们便食不果腹,忍受饥饿,能不能填饱肚子要看运气、看年成。他们吃水困难,山里有雨但不存水,除了少数守着河流湖泊的族人不为此发愁外,绝大多数族人每天都要提着木桶四处找水、担水。他们住在洞穴,冬季阴冷,夏季潮湿,很多人得了风湿。他们交通闭塞,出行不便,即便是近在眼前的地方,也往往隔着千沟万壑,需要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才能抵达。

    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阿布已经深切感受到这里生存条件的凶险恶劣,他决心带领部族开启一场改善生存条件的革命。

    民以食为天,吃饭是生存的头等大事。部族的男人们负责打猎,女人们负责采集野菜和野果。冬季开始前,一场成功的狩猎能够让他们得到充足的猎物,严寒的天气也能够让食物保存下来,供他们慢慢享用。夏天天气炎热,打到的猎物无法长时间保存,他们只得每天都去狩猎,而运气并不总是好的,空手而归的日子只能靠野菜充饥。夏季肉食的存放成为一切的关键。

    时值盛夏,阴凉的洞穴给了阿布解决问题的灵感。他向北走了几十里路,在一座大山背阴面找到了一处隐藏在杂乱灌木丛中的洞穴,稍稍靠近一些,顿感寒气逼人。他将一只新鲜的鹿腿用绳系着,悬挂在洞穴顶部的一块石头上。十天过去了,他再次来到这个洞穴,鹿腿依然新鲜如初。按照阿布的做法,族人找到了大大小小七百多个适合存放鲜肉的洞穴。为了更好地隔绝外部热量,同时防止野兽偷吃,每一个洞口都安装了石门。从此,夏季肉食保存的问题解决了。

    野菜是部族日常饮食的重要补充,部族的女人们为此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她们满山遍野地寻找野菜,很是辛苦。附近的吃完了,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平坦地面上的采完了,只能到山崖沟壑边去找。阿布提倡族人变采摘为种植,他提醒族人注意收集野菜的种子,等到来年开春撒在房前屋后。狛萨认识山中各种野菜,熟悉每一种野菜的生长习性,按照阿布的想法,他每次外出都收集一些野菜种子。第二年春天的一场雨后,族长家门前屋后的空地上齐刷刷冒出许多野菜苗,曲麻菜、车前草、苦麦菜、蒲公英、桔梗、刺儿菜、苦碟子、菊芋、铁苋菜、龙须菜……绿油油的一片,很快就长成了一大片菜园子。一传十、十传百,族人纷纷效仿,都种上野菜,建起了自家的菜园。

    族长一家住在山腰的洞穴里,同绝大多数族人一样,这里取水困难。他们离水并不远,站在山顶向西北方向俯视,茂密的针叶林下是一处幽深的峡谷,最近的水源就在那里。夏季丰水季节,峡谷便把涓涓细流汇聚起来,一路向东南流去。峡谷两侧绝壁千仞,山石嶙峋,虽然近在眼前,却无法取水。溪流一路奔腾,在东南侧四里远的山坳处聚成一片湖泊,那是附近族人取水的地方。自从来到这个家里,阿布就干起了下山挑水的活。山路崎岖,地形复杂,阿布虽然强壮,来回一趟也只能挑回六十斤水,最多只够半天之用,对挑水的辛苦深有体会的他下决心带领部族解决取水难的问题。

    说干就干,经过一番勘察,他决定在洞穴南侧的一处缓坡上打井。刚挖半米深,阿布就傻了眼,下面全是坚硬的岩石。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如果打不出井,部族还要世世代代辛苦取水。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人主动过来协助他,还带来了整个部族为数不多的几把钎子、铁锤和铁锹。挖土、碎石、清积、加固井壁,干劲十足。两丈深,没有见水,四丈深,没有见水,六丈深,一群人连天加夜干了三个月,依然没有见到水。“山上怎么能打出井水?”阿布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缘木求鱼的错误,他开始重新思考解决取水问题的办法。一连几天,他坐在地上,望着干枯的水井,陷入沉思。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已是阴云密布,阿布刚躲到洞里,大雨就灌了下来。突然,一个新的主意冒了出来,他转身跑进雨中,几步冲到水井边上。看着雨水落入井中,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哈哈,天下终究没有白费的功夫,这不就是雨水收集池嘛。”他跑回洞穴,拿来一把铁锹,在井口北侧铲出一个T形导流渠,让上坡处的雨水沿着导流渠流入井中。

    大功告成,阿布回到洞穴,兴奋地等待第一池雨水。两个时辰后,大雨停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井口,却并没有看到预想的满满一井雨水。猜想可能是井挖得太深,雨量不够,没有灌满,他将一根绳子系在井口边的树上,顺着绳子下到井里查看水位。结果又让他大失所望,井底竟然没有一点存水。他一脸疑惑,东摸摸,西看看,终于发现了原因:雨水顺着井壁和井底岩石的缝隙跑掉了。

    问题的关键变成了保水,阿布逢人就请教水窖保水的办法。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年长的族人告诉他,自家的洞穴墙壁早些年返潮渗水,自己试着调了一些灰浆糊了上去,这些年没有再透过水。阿布过去看了一下,还真是那样,洞穴墙壁的一角糊着一层泥灰,用手摸上去,墙面干干的,没有一点过水的印迹。按照年长族人的指点,他挖来黏土、石灰、细沙石,兑水搅拌成灰浆后,一层一层糊在井壁和井底。半个月后,又下起了大雨,如他所愿,井里灌满了水。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井里的水位几乎没有变化。他成功了。接下来的两年,山林中到处是族人开凿蓄水池的声响,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蓄水的难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族人们发现,几乎所有蓄积的水都浑浊不清,打上来之后还要在桶里沉淀几日才能饮用,远没有山下溪流湖泊中的水清净。虽说少了打水的辛苦,但用水依然不便。

    阿布跑进西北侧的峡谷,仔细观察起来。岩壁两侧的大山是巨大的蓄水库,它蓄积的雨水透过草木和岩土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经过草木和岩土过滤之后的水晶莹剔透,这是山林独有的天然滤水系统。他顺着沟谷向下走,溪流在拐弯处形成一道小瀑布,下面是经年累月冲刷出的一个小水潭,水潭里满溢出来的水继续向下流,又越过三处小水潭,流入那个附近族人常来取水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宛如一块剔透无暇的碧玉。

    阿布想到了改进蓄水池的办法。他在井口砌起一尺高的围栏,用石板把井口盖上,在水井的北侧挖了个三尺深的挡水坝,内壁用灰浆仔细糊好。水坝和水井之间挖开一道两尺深的细窄水槽,埋入陶土管子,在水坝一侧的管口堵上木头塞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场大雨之后,水坝内集满了雨水。两天之后,阿布扒掉木头塞子,干净的雨水顺着管子流入水井,雨水里夹杂的泥沙杂质全部沉淀在水坝底部。族人仿照阿布的做法,对池子进行一番改良,水不再混浊,用水的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

    阿布尝试用各种材料和方式搭建房屋,木头因便于取材、易于加工而被作为首选。他喊来部族中的木工能手,帮助一起试造房屋。他们选中一棵粗壮的落叶松,以之作为房屋的中心立柱,用三根细一些的落叶松斜着固定在立柱上,斜柱之间再用木头横排固定在一起,形成了一丈多高的锥形框架。框架上压上一层层灌木枝子,外面用桦树皮覆盖。

    阿布试着住了一段时间,发现中间的立柱占去了过多的空间,不够宽敞,高大的落叶松林遮挡了阳光,房屋依然阴暗潮湿。他换到一处空旷的草地,舍弃中间的立柱,按照之前的样式又搭了一个木屋,三面用地桩牢牢固定。试住了一段时间,内部较之前宽敞了许多,采光和通风也好多了,只是一遇到下雨天,雨水就会从外面流进来。

    斜搭的屋面稍感压抑,内部空间依然不够,他又一次大胆改变房屋结构。他把三根碗口粗的落叶松等距离打到地上,作为房屋的三根立柱,立柱之间用木头斜着加固成三角立面,立柱上面架上横梁,横梁上搭上锥形屋顶。为了解决排水问题,他在墙角下方挖开一圈排水沟,屋面滑下的雨水直接落进排水沟里,外面的雨水也无法流进屋内。为了进一步提高居住的舒适度,他又在房屋的地面上打了一些矮木桩,上面架上木板,使屋内居住的人与地面隔开一些距离。经过不断改进,房屋宽敞明亮、牢固可靠、通风良好、干燥舒适,阿布试住了一段时间后,非常满意。

    对新事物的接受总有个过程,更何况一种新的居住方式,一段时间后,这种美观舒适的木房子赢得了大家的青睐。族人陆陆续续搬离了世世代代居住的洞穴。短短三年时间,部族几百年的穴居生活被木屋完全取代。

    只有身处这片丛林之中,才能真正感受到地形的崎岖,才能真正体验到山路的艰阻难行。族人为了出行方便,也零星建过一些桥,但远远满足不了需求。建桥是一项大工程,不是靠着几个人或者一个聚落就能完成的。在阿布的提议下,四个部落分别组建了施工队,他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很快搭建了一座座石桥、一道道木桥。

    丛林中部是一片西北-东南走向的横断山脉,族人称之为“帕兀儿”,意思是止步的地方。自东北向西南,五座狭长的山岭并排耸立,依次为翕伯山、奇卢山、贡凸山、塔砚山和龙剑山。山峰入云,直插天际,峡谷幽深,晦暗难测,崖壁陡峭,近乎直立,长久以来,这里几乎成了族人无法跨越的天堑。险峻的山势使得这里没有办法架设木桥或石桥,阿布决心带领族人建造一条横跨五座大山的悬索桥。

    “帕兀儿”上架桥,这在族人看来,简直就是异想天开。然而,既然是正确的事情,那就放手去干,道阻且长,行则必达,阿布相信行动的力量,也相信他们有这个能力。当然,正确的事也需要正确的方法,阿布带领族人反复讨论悬索桥的架设方案。他们估算距离、丈量高度、选择路线、绘制草图……几易其稿。方案定下之后,阿布带领族人正式开启了这项宏大的工程。

    架设悬索桥,牵起桥身的主缆和固定主缆的立柱是关键。经过仔细勘察、反复测量,他们在五座大山上分别选定两棵间距不远的大树,以之作为固定主缆的立柱。部族的手艺人一齐上阵,搓出一条条手腕粗的麻绳,经过一番防水防腐处理后,分别由一队年轻的小伙背到奇卢山和塔砚山上的立柱旁,然后以奇卢山和塔砚山为中心,向两侧山涧抛下绳头。同时,另一拨人带着长长的细绳爬到翕伯山、贡凸山和龙剑山上,也抛下绳头,待谷底的族人把粗细两条绳系在一起后,再将粗绳拉上来。绳子扽紧后,两端连接在大树上。绳子四条为一组,上面两条为扶手,下面两条供铺设桥面,共同构成了悬索桥的主缆。主缆之间横向、斜向布设细缆,使之连为一体。最后,用木板铺在下面两条主缆上,作为行走的桥面。至此,耗时三个月的悬索桥建成了。远远地望去,悬索桥凌空飞架,穿云锁雾,如一条黄龙飞舞,蔚为壮观。

    部族先人们迁入山林以来,孩子们没有条件上学读书,加上山林环境严酷,生存成了第一大问题,读书成了一种奢望。最初迁入的先人中有一些读过书,他们通过口口相传的方式将知识传递给后代,但由于长期与外部隔离,加上山林阻隔而形成的障碍,部族的语言交流能力和书写能力逐渐消退。他们的词汇渐渐匮乏,生动细腻的词语渐渐消失,原本复杂的语言体系逐渐变得简单,所能表达的越来越局限于日常生活常用的内容,那些复杂的内心情感和对生活的敏锐感受已无法用语言精确传递,只能通过肢体动作、表情以及不同的声调来配合表达。他们能够书写的文字也寥寥无几,不常用到的冷门字已经被遗忘殆尽。正如阿布在洞穴中醒来时看到的那样,一些复杂的汉字被他们作了简化,甚至出现了很多用符号和图形表示的文字。族群的人数和环境无法支撑起文化的传递,文明的记忆正在部族渐渐消逝。

    阿布向族人表达了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想法。教书和读书早已被埋入尘封的记忆,族人们仅有的一点点概念还是从先辈口中得到的,他们早已没有了读书识字的意识,不明白为什么要去读书识字。阿布一遍一遍向族人阐释这样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了语言和文字,知识将难以传承,智慧将不复存在,整个部族将走向灭亡。他向族人举例,他在修建蓄水池时曾为如何保水而发愁,幸亏一位年长的族人知道怎样调制灰浆,如果不是他问起来,将来这位族人百年入土后,这种知识便会永远地埋入地下。而如果用文字记录下来,知识就能得以保留,智慧就可代代传承,文化就能不断积累,文明的大厦就能起于百尺高台。他向族人举例,之前的那次地震,如果没有语言,他就只能给大家传递危险的信号,但是无法准确表达即将发生什么,无法告知大家应该怎样躲避。如果没有语言,族人将如狼群、鹿群一样,只能通过嚎叫发出简单的信号,表达简单的情绪。阿布的话说进了族人心里,他的身边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个学生。他加盖了几间木屋,丛林中的第一所学校办起来了。

    几年下来,部族的生存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曾经远离文明社会的他们,正在丛林之中重塑新的文明。阿布不知道自己的这些知识来自何方,也许真如族人所传的那样,天狼神给了他智慧。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布和狛那佤的爱结出了果实,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小家伙继承了父亲壮实的身体和母亲姣好的容貌,一头乌黑光泽的头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见人就笑,十分讨喜。日子平静而美好,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美好到没有一点荆棘,每个人都愿意相信,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