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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薯条

    宝山码头群。

    关山越站在码头边,看着飞来的两只鸥鸟立在木桩上。

    今天早上他被杜夜生身边的人告知今天不用去跟着露兰秋,他乐得清闲的休息了一天。

    他就决定来附近的码头转转,特意脱了长衫礼帽换了马褂。

    作为共和国近代最大的港口城市,淞沪有着庞大的码头工人群体。

    尽管来到淞沪已经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关山越还是常常会有一种不真实感和割裂感,居住房子的小弄堂,探头出窗就能看到的柏油马路,路上徐徐行驶的无轨电车,马路牙子上的干瘦,牙黄的黄包车车夫。

    还有现在眼前的码头工人们。

    更让关山越感到在割裂中的割裂。

    这是与露兰秋,杜夜生一个时代,但却是天壤之别的一群人。

    木制的码头桥接被来来往往的码头工踩的吱呀作响,大部分人的眼神是麻木而焦灼的,眼中像是放的有陈年的烟丝,被苦辣的生活一擦,燃的噼啪作响。

    “来找工的么?”

    关山越闻声转身。

    一对充满血丝,眼白发黄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他,警惕下掩盖着一丝疑惑。

    “是的。”

    眼前的男人看外貌已经有知天命的年纪,一顶遮阳的破帽子耷拉在头顶,常年的工作使得黑红的头顶甚至能反射出太阳的光亮。

    “来吧,找工要先登记。”

    男人嘬了口牙花子,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破洞褴褛的衣服甚至无法完全遮住上半身,身形佝偻,赤裸的双脚走路没有声响,破烂的衣物带起忽闪忽闪的风声。

    关山越跟着男人去做所谓的登记,七扭八拐的进了码头群里的屋落里,最后在一处简陋的屋子前停下,屋门有些破旧,还有一块木板裂了一段,漏出黑洞洞的屋内。

    “进去吧。”男人转过身来,推开屋门,表情也被屋檐投下的阴影掩盖。

    炽烈的阳光打在关山越眼睑上,使得他更无法看清屋内的景象。他不动声色的摸向了后腰间,硬邦邦的凸起加上自己的双拳提供给了自己充足的安全感。

    身后的屋落里悉悉索索,似有物什动作。

    对关山越来讲,一场无妄之灾就要爆发。

    屋内有脚步声响起,打破了双方的对峙。

    “洪哥,你们回去吧,让这位先生自己在这就行。”略带干涩的声音从黑暗的屋内传出。

    “这怎么行,柏先生,这家伙弄不好又是商会和氵王伪的走狗!”

    “不行!柏先生!”

    几个相对于领路老汉更为壮实的身影从屋落后跳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关山越的后背,异口同声的反驳。

    关山越的手握紧了背后的格洛克,随时准备挥舞这必中的镰刀。

    一人从屋内的黑暗走出,越过门前的老码头工,主动向关山越伸出一只手掌。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柏,柏长林。”

    嘴唇因缺少水分而干裂,双眼目光如炬,法令纹深深地刻在脸庞上,这是关山越的第一印象。

    “你好,关山难越的关山越。”

    关山越与他对视了两秒,最终泰然自若的伸出了手。

    两人进了屋,柏长林顺手带上门,隔住了门外十数道恶意远多于善意的视线。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桌子靠窗,一张桌子像是刚刚放在门口的,配有两把木椅。

    柏长林拿了个豁口却洁净的大碗,弯身在门后的木桶里舀了一碗水,放在了关山越面前。

    “关先生不是来找工的吧?”

    “很明显?”

    “杜先生这是取笑我了。”

    名叫柏长林的干瘦男人自己也取了一碗水,喝了一大口,

    “码头工人日子劳苦...关先生可听过‘头戴开花帽,身穿八卦衣,脚踏金丝鞋’这句俏皮话?”

    “不曾。”关山越摇了摇头。

    “码头工人收入微薄,自己都常常在饥一顿饱一顿的状态下,哪里会管衣服好坏。相比你来的路上也见到了。遮阳的破帽子且不提,他们身上往往只有一件衣服,冬天塞点破棉絮,夏天掏出棉絮当单衣。

    衣服上补丁螺补丁,时间久了,状若八卦图,戏称为‘八卦衣’。鞋子就更珍贵了,稻草编的鞋,不上工时宁可光脚也不舍得穿,称为‘金丝鞋’。”

    柏长林哂笑一下,指了指关山越的衣着,

    “所以我说关先生取笑我,没有说错吧?”

    关山越挠了挠头,在码头处看到的那些工人和领路的老汉确实都是光着脚。

    他看着姓柏的干瘦男人坐在桌前,身上自有一股沉稳,冷静的气势,开诚布公的讲道:

    “我确实不是来找工的。”

    “那为何要来这个地方呢?我观关先生你脸色红润而气血充足,行走时脚步圆活自然,正应了国术中‘旋转乾坤髋膝桩,收势平气修纯阳’的境界,关先生练武,家境定是没有问题的,又特意换了着装而来,那就是有明确的目的了?”

    “你懂国术?”

    “曾经有三五好友,常常在我耳边唠叨,喜评国内国术平凸处。刚刚我只是纸上谈兵而已,莫要见笑。”

    “我确实有目的,我来是想看一些东西,看一些人,让我自己确认某件事。”

    关山越看着依稀映出自己面孔的清水,五指托着碗底,碗中水波微微荡漾。

    “何事?”柏长林追问道。

    关山越笑了笑,没有作答。

    “那我换种问法,关先生看到了没,确认了没?”

    “看到了,但还没完全确认。”

    “何时能确认?”

    “还要再等等。”

    柏长林盯着关山越的眼睛看了数秒,站起身打开房门,说道:

    “关先生请跟我来。”

    刚刚围在屋旁的汉子们已经散去,只留了刚才领路的老汉。

    老汉看两人相安无事的出来,也穿过屋落,隐了身形。

    关山越跟随着身前男人的脚步来到码头装卸货物处,来来往往的工人忙碌的搬卸自船上运下的沉重的麻袋、木箱、铁板、煤炭等货物,偶尔有人抬头注意到关山越身旁的柏长林,也会挤出一丝笑意。

    “我自留学回国,追随过李先生一同创立过《晨钟报》,后来巴黎和会的噩耗传来,我们这些只能拿拿笔杆子的文人又和工人兄弟们走上街头,誓要让这腐朽无能的政抚见识听闻到风雷声。

    我自小锦衣玉食,在跟随那些千千万万有识之士之前,几乎不曾切身领教,亲眼见得这环境最底层的泥泞。

    那数年内,在这片故土的所见所闻令我对社会的认知有了颠覆性的看法,淞沪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同我前半生的认知大相径庭,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我自觉我的良心和读过的书本不能让我袖手旁观,我抛弃了家族为我搭建的青云梯,毅然选择追随我那些同窗和先辈们的脚步,做一个实干家,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柏长林双手背后,眼中有深深的追缅之意,略微平息后,他扭头看向关山越:

    “你是生人,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面,交浅言深本是大忌...”

    “那为何要讲与我听?”

    “你的眼睛中似乎有一种东西,一种在我,这些码头工人,还有我的朋友和相同志向的人我们眼里都没有的东西,好像你真的已经见证过,已经经历过我们还未到达的理想国度。”

    关山越默然。

    “所以尽管我不知道你要来看什么,确认什么,但我还是愿意把一些东西说给你听。我相信,再不堪的泥泞里,再肮脏的污泥里,也会长出一棵嫩芽来。”

    “我们也会到达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