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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毒誓

    似明未明,阴云压着天际,日光将现若现,透不过云层,难逐残夜的阴鬼。

    九华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衙门告状。

    这事显然已经脱离了自己能力所及,思来想去,还是上报官府的好。既然这世间真有如此多的神鬼奇迹,那么官家也该有应对之法。

    咚、咚、咚……

    鸣冤鼓被敲得直晃,声音之大,似是想要吵醒门外的石辟邪。

    “来了来了,哪个混账,没看见天都没亮呢!”

    吱呀一声,门开了。

    “是老九啊,怎么那么早!咱们家县太爷还趴在飘香院女人被窝里考察民情呢,你说你敲这玩意干啥?”

    来人是衙门口的一位班头,常与九华等人打交道,算是很相熟了,偶尔也聚在一块喝酒聊天。

    “刘爷,有大事!我们那班兄弟出事了!”

    “咱县里还有人敢惹你们,哪个不开眼的啊……不会是苏掌柜吧!听说他刚把苏小三打了一顿,差点送忤逆。那是苏府的家务事,你找我们也没用啊!”

    “不是!您听我说,昨晚我们一群人合计着去西林寺偷东西……”

    刘班头打了个哈切,刚听了个开头,就断定九华没什么正经事,存心来此使坏,便戏谑地打断:“你要自首啊?还是分赃不均?给我一份,我帮你们分。”

    “您听我说呀!我没和您开玩笑!”九华脑袋上青筋直冒,眼睛里满是血丝。

    见着他这副模样,刘班头意识到,可能真有大事发生,逐渐收起笑脸。

    “我们撞见一伙妖僧,不知在鼓捣什么鬼玩意。除了小苏因伤没去,和我一起去的十一个兄弟,老苗、老八、邱深、潘二……他们…他们……”

    九华的双眼涌出泪来:“他们全都被杀了!”

    刘班头本来心里还有些触动,可好巧不巧,他向着九华身后扫了一眼:“你说的老苗,是苗广丰那小子是吧?”

    “是啊。”

    “往身后瞧,你看街口那人是谁啊。”

    九华拭去热泪,茫然地向身后望去。

    “老苗!”

    苗广丰半身染血,正一瘸一拐的向这走来。

    “老苗!你没死啊!”

    “老九!你果然也逃出来了……我是装死的,趁着那俩妖僧离开,我才翻墙跑出来。”

    苗广丰捂着胸口的一片血痕,快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刘班头面前:“刘爷,您做主啊!我们那班兄弟出事啦!我想了半天,只能求到衙门来了!”

    刘班头彻底震惊了,态度更无一丝散漫,连忙去搀苗广丰:“起来说!广丰你这干什么,快起来!”

    “我们那帮兄弟,老八、邱深、潘二……他们…他们……他们全都被杀了!”

    刘班头本来极为郑重,可他又向四下瞧了瞧……

    “你说的老八,是陈家药铺,掌柜的内弟朱瑾是吧?”

    “是啊。”

    “往左边看,那个背着药篓子的是谁啊。”

    九华和苗广丰一齐望去,只见朱瑾背着个药篓,打着哈切,正从长街走来。

    “老八?”

    九华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是朱瑾。

    不可能!

    若说苗广丰飞贼出身,知道些藏息屏气之法,靠着装死逃出生天,也在情理之中。但朱小八断不能活,昨夜自己眼见着,他脑袋都被劈开了,怎么还能接的上?

    “老八!是你吗?”

    朱瑾抬头看来,神情很自然:“老苗,九哥,你们俩怎么在这?我回去从柜上拿了些药,正想给你们送家去的。那些西林寺的喇嘛下手忒重,咱们兄弟算栽了,过几天把场子找回来。都好好养伤,药材我出了……咦?你们怎么这样看我?”

    他说着话,逐渐走近,九华和苗广丰死盯着那张脸,连汗毛都瞧得分明,却是本人。

    九华感觉自己的脑袋隐隐作痛,似是吃了整夜大酒,宿醉未消一般:“你……”

    “九哥?你怎么了?”

    苗广丰目瞪口呆地指着朱瑾的脸:“你的脑袋不是……”

    朱瑾微微一笑,伸手扶起额头的碎发,露出其上一处红肿:“我这没事,只是被那喇嘛从房上抽了一鞭子,略微有些瘀,过几天就消了,没破咱的俊相。现在用些头发遮住就好,哈哈哈。”

    苗广丰面目扭曲的说道:“鞭……鞭子?”

    九华手摁太阳穴:“不是刀子?”

    朱瑾茫然地歪了歪头:“什么刀子?”

    旁边站立许久的刘班头,冷笑一声:“你们兄弟慢慢确认,我先回去补个盹儿。”

    九华连忙拉住刘班头:“刘爷!您不能走!这事蹊跷啊!我明明眼见着……”

    “老九,就这么算了吧!明摆着嘛,你们去人家寺里偷东西,被人逮住打了一顿吧!你们想怎么报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能诬告,拿衙门口当枪使。还告那么大,杀人……哎。”

    苗广丰神色恍惚的立在原处,将将欲倒:“不对……不对!那我胸口这伤又怎么回事!”

    他用力敞开胸前的血衣,露出一道骇人的伤口:皮肤撕裂的很整齐,绝对是利器所至;淡黄色的人脂外翻,隐隐可以见肋骨碎屑;黑血本已凝结,与身上的织物粘在一起,随着苗广丰扯下血衣,伤口也被撕开,热血洋洋而出,淌在黎明的初寒中,血气腾腾。

    三人大惊失色。

    朱瑾最为胆小,被吓的跌倒,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解下药篓,手足无措的从怀里掏出针匣:“只见着你被草叉划了一下,怎么伤的那么严重!老苗你快躺下,我来给你把伤口缝上!”

    苗广丰却将朱瑾用力推开,血流的更快了:“别碰我!你!你……你不是老八!老八死了!”

    苗广丰面色苍白发黄,表情狰狞恐怖,他脚步虚浮慌乱,站立不稳,马上就会跌倒。九华急忙伸手去扶,却也被他推开。

    “你是不是老九!老九是你吗?是?还是不是?”

    “老苗,你看清楚!我是九华啊!”

    “我不知道……”苗广丰后退几步,哧哧发笑:“你们都是谁啊?”

    他双眼留下两行血泪:“我的兄弟们……明明死了啊……”

    “我靠着装死,苟且偷生……”

    “我撑着这口气……是要给他们报仇啊!!!”

    随着这一声凄厉的嘶吼,苗广丰仰面栽倒,双眼又是迷茫,又是怨恨,就那样张着,他临到死,都想要看清些什么。从他半开的衣服内,一枚百炼钢制成的锁头,被甩了出来。

    九华与朱瑾一齐去救苗广丰,即使他的血已经快流干了,意识不在,气息也止了。朱瑾仍在徒劳的施救,奈何他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还是在边哭边救。

    “罪证!对!有罪证!”

    九华捡起那枚锁头,奔在早已呆愣在原地的刘班头面前,一把拉过他的衣袖:

    “我要告官!我有证据!”

    ……

    “这罪证说明不了什么,你们去偷东西,拿锉刀锉坏了一把锁很正常。”

    公堂之上,小山县的县令将锁头随手扔在案头,又伸了个懒腰。

    两侧衙役拄棒站立,堂下跪了三波人,一个是西林寺的监寺,一群是朱瑾等十一人。连苏日卿都在家中哭闹一番,强行让家奴小厮把自己抬来了。

    余下的就是九华,他见着这班“兄弟”并不意外,自己跪在远处,不与他们一起。

    这时,九华膝行上前,悲愤道:“可是老苗死了,是被西林寺的妖僧砍伤的。”

    监寺说:“昨夜遭窃,本院僧侣只以皮鞭、木棍连同几样木制农具,略施惩戒,以导诸位知罪向善……并未动用兵器。你们身上的瘀伤,可有一处是利器造成的吗?”

    县令转头望向身边的衙役:“可搜到凶器?”

    “没有。”

    “定是他们藏起来了!”

    县令一拍惊堂木:“肃静!”

    而后极为不耐烦地说道:“死者苗广丰是被利器所伤,伤重而亡,与西林寺的喇嘛并无干系,应是另有恶徒所为。”

    “老爷!”九华笃定地说道:“这些喇嘛会妖术!他们……”

    “你又胡言乱语些什么,你说这些人都被杀了,难倒底下跪着的都是鬼吗?就算喇嘛们研经习法,会些密术,也做不到这等事……疯子。”

    “退堂!”

    边上的师爷,忽拽了拽县令的袍袖。

    “啊?”县令与其对视了一眼,改口道:“啊,先不退堂,本县令审的乏了,先回后堂喝盏茶,你们且等在这。”

    说完话,两人转屏风离了大堂。

    走在廊间,师爷对县令说道:“老爷,属下看着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那九华如此笃定,似不像假话。”

    “你懂什么,这就是群泼皮无赖,找茬想讹诈钱财罢了,说的话岂能当真。”

    “可是,毕竟有条人命在。而且,依着朝廷下达的文书,这类涉及鬼神作祟的案件,要将卷宗上报给刺史府。”

    “哪有什么鬼神……咦?你这么说话,莫不是收人家好处了。”

    “这不是正想和您说嘛。”师爷腼腆一笑:“就您说的那群泼皮无赖,那可是财神爷啊,合伙封了……八十两银子,希望您明镜高悬。”

    “切,八十两银子就想把我打发了,当本老爷是叫花子呢。西林寺的那个活佛,叫什么来着,听说和郡里的大官都有认识。八十两,也值得让我得罪人家。”

    县令捋着胡须,眯着小眼,贪婪之心,本相毕露:“你私底下告诉他们,没一百五十两,这案子顺不了他们心意。”

    “明白。”

    “哎嘿嘿,真不白起个大早。走,回去吧。”

    回至大堂,县令一拍惊堂木,说道:“经本县思虑再三,此案疑点颇多,押后详查。那个苗什么……死者,记录伤势留案,交家属带回去安葬吧。”

    “退堂!”

    ……

    有一人无兄无父,无妻无子,原是弃婴,喝善堂的稀粥长到八岁,结果善堂开不下去了。他拜了一名老飞贼当爹,得了家里的真传,送走老父,守孝期满,从此飞檐走壁,行窃四方。

    他得了钱财,自己只留一成,剩下遗在各处善堂,称作还债。无人知道附近几县善堂的房梁,为何每每钉了袋金银,洒了些铜板。还以为神灵保佑,降下钱财,普渡世人。

    那年,他有了家,有了父亲,也被起了个名字,取苗裔广大之意,唤做苗广丰……想不到无后而终。

    但,他不欠谁的。

    众人收敛了苗广丰的尸身,撒了一路纸钱,将棺材停在苗家简陋的草屋。

    长明灯在,魂魄归堂,黍米黄黄,泉路凄凉。

    君如有灵,酒醴且尝,黍米黄黄,长记末忘。

    众人哀戚连连,独有九华哭不出来……他很平静,他恨。

    朱瑾上前,安慰九华道:“九哥莫要怨恨过度,伤了身子。那个无赖县官已经收了咱们一百六十两银子,管教那群喇嘛受罪。”

    这时忽有一人道:“刚才,师爷传话出来,说是没有三百两,这案子顺不了咱们心意。”

    “三百两!这群混蛋,真会张嘴!”

    “凑凑吧。”

    趴在担架上,哭的眼泪鼻涕满脸的苏日卿,插话到:“我昨儿见着老爷子又封了八十两银子,要不……”

    九华失笑,有笑模样,却无笑声。他抚着苏日卿的肩头说道:“傻兄弟,你还是消停消停吧,老爷子再打你,说不定没人能送药救你了。”

    苏日卿指向朱瑾:“有八哥在,不怕的,咱们先应付眼前事儿,老爷子不会下死手。”

    九华停言不语,望向似熟悉似陌生的众人,凝视良久。

    问道:“兄弟们,我能信你们吗?”

    “九哥,你在说什么话,我最义气了。”

    “九哥,是担心咱们不给老苗报仇啊!”

    “要不咱们直接去把西林寺烧了!那群喇嘛真可恨!”

    “先筹钱,筹不够,就直接烧。筹够了,官府抓,咱们烧!”

    ……

    众人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杀人放火的勾当。男人们若是聊起这种事情,一时间是打不住的。

    九华发自内心的微笑:“是你们。”

    他走到堂前,对着苗广丰灵位,双膝下跪,三拜起身,指天立誓:

    “我九华若不为兄弟报仇,誓不为人,虽死不宁。”

    随后他快步走出了苗家的草屋,在兄弟们疑惑的注视下,不发一言而去。

    报仇……他尚无能为力。

    官府……更靠不住。

    他要去寻一个人……昨晚见到的那名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