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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猛药起沉疴(二)

    银蝶儿探头瞥了一眼两个外男身上的官服,果真跟文戏里的差不离,手里帕子也没放下,侧过脸故意抬高了声量。

    “哥儿,太太说咱家百年来头一次有官差进到府里,真真是家门不幸!”

    “若是差人想问什么,便让他在府中问了,莫怪她妇道人家不讲理,如今老爷尚还在榻上不知几时能好?喜儿这奴才是没办法平安出府去了!”

    “便是有人想仗着律法条文告她打死下人,了不齐太太身上还有个诰命顶着,要罚俸还是降级也由得人家去!”

    林威一听便权知不好,眼见要劝服贾家这位哥儿,偏生当家太太又跳了出来,从中阻挠。

    贾蓉则是心下一震,下人们都说自家这个便宜继母是个木头秉性,眼下行事,可见也是个藏愚守拙的性子。

    他稍一思量,便明白其中缘由。

    贾珍这事是一笔糊涂账,可总要有人把这口黑锅背起来,尤氏眼下不拿喜儿这现成的开刀,难道要等贾敬回府,板子落在她自个身上?

    如今既已除了贾珍,可再不好和尤氏起什么龃龉,想到这里,贾蓉便开口道:“去回禀太太,就说我知道了。”

    银蝶儿也不耽搁,转身回内院去了,贾蓉则是神情凝重地看向林威,缓声道:“我听说大人是治春秋的,那便是公羊儒!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子不复仇,非子也。大人要阻我报父仇,是要违背圣贤的道理?”

    “这其中既有父仇,又有母命,大乾以孝治国,我不敢自作主张放人,大人稍后便在府里问话吧!”

    贾蓉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那年轻佐官眼见这趟就要无功而返,站了出来阴阳怪气道:“将人打成这般模样,又不许我们带出府去,你这分明是要杀人灭口……”

    贾蓉缓缓转过身,脸上神情严峻,打量着仍然愤愤不平的佐官,区区一个小吏,几次三番,真不拿他宁国府当盘菜?

    林威方才一个不留神没看住这小子,也是心中恼恨,赶忙上前拱手道:“就依这哥儿的意思,我们在府中问询便是,没甚干碍的,叨扰之处,还请哥儿见谅!”

    贾蓉没理他,一言不发地缓步踱到年轻佐官面前,袖子在猎猎北风中刷刷作响,年轻佐官原本还想逞逞威风,可一对上那双冷漠冰冷的眼睛,不由想起了围猎时见着的山中猛兽。

    便不由地连连后退,直到背抵到院内一颗老树下。

    瞧着他额头竟渗出了滴滴冷汗,眼神慌乱不敢和自己对视。

    原以为是个硬茬子,不料却是个软骨头,贾蓉有些意兴阑珊,反倒观林威这个不卑不亢有些狡猾的老家伙,倒还有些风骨。

    “还请大人看好自家的狗,这般到处狂吠,迟早让人扒了一身皮炖煮了去……”

    说罢,也不待人回话转身离去,林威方才起身,面色不虞地瞥了恼羞成怒的佐官一眼。

    “人家已经留了个替死鬼给你交差,你还想怎地?”

    年轻佐官还有些不服气,心里还恼恨怎么就被这小崽子的眼神吓到,嘴上争辩道:“这喜儿一介奴仆,哪里来的虎狼药?咱们之前得了消息,这府内大老爷才软禁了贾蓉,马上便出了事,其中必然藏着猫腻!”

    林威斜睨了他一眼,原本以为这人值得好生培养一番,却还是他看走了眼。

    好怒而无为,色厉而内荏。

    于是淡淡问了一句。

    “那证据呢?”

    佐官一阵语塞,嘟囔道:“只要接着查下去,证据必然能浮出水面……”

    林威停下脚步,毫不客气打断道:“你还要接着往下查?国公府出了这档子刁奴噬主的事,京兆府已经要跟着吃挂落,你还想查出什么来?是妻弑夫,还是子弑父?”

    “破船还有三千钉,这宁国府背后站着多少勋贵你可知晓,四王八公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你没凭没据的,查什么?”

    “文武本就有嫌隙,真逼急了,人家要是捧着祖宗牌位进宫扣阙告咱们一状,到时候我头上的乌纱帽还要不要了?你脖子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你真当我不知你内心的龃龉,你寒门出身,家道中落,分明是瞧着人家内心嫉恨,心想怎么自己祖宗这般不成器,致使家业败落,怎生你便过不上这声色犬马的日子,当不成膏粱纨袴?”

    林威一番冷声呵斥下,被揭破心思的年轻佐官面红耳赤,脸色涨红,呐呐无言。

    “此事到此为止,待会宗人府的人来了,你一句话都不许说,由得我来应对。”

    ……

    “大人,烦请替我家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宗人府来的是正一品的宗人令,和京兆府的人碰过头勘验之后,便要将情况反馈到宫里。

    贾蓉亲自将年迈的老宗人令送至轿子前,旁边是贾赦贾政作陪,已是斜阳西下,西边天空映照着街面橘红一片。

    他早又从公中支了千两纹银装在梨花木的小箱子里,嘱咐乌桂送到了老宗人的亲信手中。

    老宗人令两鬓斑白,老人斑都爬上了厚重的眼袋,见着亲信掂量了一下箱子,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在轿内颤颤巍巍地撩起帘子。

    他人老成精,自然知晓贾家担心什么。

    “哥儿莫慌,如今虽是忠顺王爷掌着宗人府,他与你家有些恩怨,可宗人府却也不是他的一言堂,自有我们这帮老亲看顾着,只是令尊行事多有荒唐,才落得如今这般下场,终究是有损体面,子替父过,陛下怕是不多时便会下旨申饬……”

    贾珍如今后半辈子可见是瘫在榻上了,皇帝自然不好苛责,这板子多半如老宗令说的那般要落在自己身上。

    贾蓉心中直如吃了个苍蝇般难受,面上不显,温言道:“承顾老宗令多照看些,便是陛下的板子落下来,终归能轻上几分。”

    遥望着远去的轿子,贾赦早有些不耐烦,原就是宗人府来人,东府这头不能只蓉哥儿接待,得有个身份重的压着,老太太才命他兄弟二人过来东府。

    眼见完成了任务,早就想回他那小院里高乐去了,才一挪步,便听得贾蓉道:“赦老太爷不忙去,孙儿准备了酒菜,有要事和两位太爷相商。”

    贾政自无不可,府里原也没甚么事,而贾赦倒是纠结了一阵,若是珍哥儿请他吃酒,他二话不说就去了。

    可蓉哥儿的酒,怕是没什么名堂。

    “前阵子我听说老爷得了幅清癯老人的山居图,侄儿眼拙尚不知真假,眼下府内开支不小,若是太爷有空,不妨替孙儿把把关,侄儿好寻人卖了去……”

    一听清癯老人,贾赦便眼神一亮,急切道:“可是吴兴八俊的钱选钱舜举,别号溪翁的那位?”

    “瞧着画上的款儿像是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贾赦竟是乐呵呵地随着下仆去了库房,贾政倒是摇了摇头,他这兄长素不知礼,哪有不先去看望一下还瘫着的侄儿,倒先寻一幅死物去瞧的。

    只是子不言父,弟不言兄,他看向贾蓉道:“走吧,先去瞧瞧你家老爷!”

    贾珍躺在床榻上,一双老眼无神地望着屋顶,竟和痴傻了也差不离,便是贾政唤他也没什么反应。

    贾政劝了会子,眼见劝不动,也只得起身叹了口气。

    正好炒豆儿撩开帘子进来,身后小丫鬟托盘里端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炒豆儿,把汤药拿来我尝尝……”

    炒豆儿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劝着贾蓉道:“哥儿,这是大夫给老爷开的药,又不是茶汤,没灾没病的尝他作甚?”

    贾政倒是捋了捋了胡子,看着贾蓉脸上露出了得色,感叹道:“这亲尝汤药乃是汉文帝旧事,你老子对你平日里颇多苛责,原我还误解着,没想到棍棒底下倒真养出了个孝子来。”

    贾蓉瞧他话里的意思,怕是要把棍棒教子奉为圭皋,不由为以后的大脸宝默哀。

    “政太爷过奖了,我也不过识得些粗浅药理,这汤药煎熬颇有讲究,怕院里下人不尽心仔细……”

    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汤药,贾蓉一闻二看,才又拿起旁边玳瑁磨的小勺,擓了一小勺汤药吃到嘴里。

    心中不由冷笑:“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这老太医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这药全是温补养人的方子,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看来是我想多了,贾珍这风疾是治不好了,只能苟延残喘着。”

    后世人对中医了解不多,贾蓉隐约听说了有些老中医连癌症都能给人治好,如今尝过药后一颗心才落地,放下勺子,叮嘱炒豆儿道:

    “煎熬的不错,便照着这副药熬着,以后若是大夫换了方子,不忙给老爷用药,先端到院里给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