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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猛药起沉疴(三)

    “让两位太爷久等了,老镇国公家的牛世叔突然来访,孙儿这才耽搁了些功夫……”

    宴请贾赦贾政的席面摆在了天香楼二楼,檐下四角悬着几盏宫灯,灯花摇曳间,贾蓉姗姗来迟,落座之后,便听得贾赦搁下筷子道:

    “牛进达不是领着他振威营差事,也没到休沐的日子,再说白日里他家哥儿不是来过府里了,可是有事来寻你?”

    如今几家里头,只有镇国公牛家,理国公柳家,修国公侯家三家后人仍在军中从事。

    贾蓉端起酒杯,吃了口温烫的酒暖暖身子,起身一边布菜,一边回道:

    “原也不是旁的事,昨个奋勇营的都督,被御史大夫上奏安插了个生事害民、排陷有司的罪名,牛世叔从兵部处得到消息,陛下已然下旨黜落,因着都尉陈斯民是我家旧部,这才匆匆来寻我拿个主意。”

    贾赦关起门开独居东大院,消息毕竟不灵通,皱着眉头放下酒杯,有些意兴阑珊。

    “咱们家这些子祖宗基业倒快让外人瓜分干净了,眼下这奋勇营一出事,怕是其他几营人心也不稳当了,眼看局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北风呼啸,被围栏上系着的薄纱挡住,发出“沙沙”的声响,阁外天地皆白茫茫一片,映衬着贾赦的语调愈发悲凉。

    贾蓉暗道:贾家好大的基业还不是败落在尔等手中?

    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起身敬了西府大老爷一杯酒,反而宽言安慰道:“赦太爷不必忧心,咱家毕竟掌着京营几十载,还是有不少将校念着旧情,情况原也没这么糟糕。只是眼下咱家朝中无人,政太爷又是文官在这事上使不上力,即便小子有心,可着实无可奈何。”

    有些话藏在肚子里,贾蓉倒是没同西府这两位老爷讲。

    因着这事还牵扯了奋勇营下面一名都指挥使,连带着大半把总都要被除官免职。

    牛进达此番前来,却是把主意打到了唐绍安这帮人头上。

    京营素来有非公侯不能任都督的规矩。

    他早便约见过在家闲置的忠靖侯史鼎,由史鼎出任奋勇营都督,一到开春再把唐绍安等人安排进奋勇营到史鼎麾下,让其不至于人生地不熟被底下人架空。

    唐绍安他们如今被贾蓉拢在手里,因此前来知会贾蓉一声。

    贾蓉自然是婉言相拒,不说他早盘算将唐绍安他们派去边境,何必在京营这个屎坑子打滚?

    再说用着他家的人情和班底为西府一个姻亲铺路,这般教训吃过一次便够了,王子腾的帐后面再慢慢同他清算。

    牛进达这才怏怏不快地离去,只是当着西府这两位老爷的面,贾蓉不好将此事说出口而已,因而隐去不提。

    聊会子闲话,贾赦便有些忍不住了,蓉哥儿这宴席差他老子太远了,这既无戏曲娱耳,又无美人佐酒,忒素的紧了,便开口道:“这般时辰了,哥儿白日里说有要事同我们相商,便不必兜圈子了。”

    贾蓉放下酒杯,才郑重的说起了一件事。

    “老爷还未出事前,曾有人往我屋里递过一封书信,信上悉数老爷的送餐路线,我马上便将书信予了老爷……”

    咋一闻此事,连贾政都坐不住了,手里的琉璃杯颤动了两下,连酒液都泼撒到了桌面上。

    “再然后,两位太爷便已经清楚了……”

    贾政起身,来回踱步,在贾蓉巧妙的言语下,忍不住把两件事串联到一起。

    “政太爷,这些年咱们家子嗣可是不丰啊,远的有瑚大爷,近的有珠大爷,要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哥儿夭了那是命数不敌天道,可成年的哥儿一个个却……如今数来,两府竟都是一脉嫡传,再说琏二叔成婚也有些年头了,二婶婶瞧着也是能生养的,可偏偏无所出。”

    贾蓉咬着牙,站起身来手中酒盏砸落在地上,恨恨道:“这是有人要咱们家断子绝孙啊!”

    “不瞒二位太爷,如今我屋里已经设了小厨房,连水都是派亲信去西山运来的,这府里的一应饭食我都不敢入口啊!”

    “今个我无缘无故,为何要尝老爷的汤药,便是怕有人见老爷捡回条命,又贼心不死暗中加害!”

    一通话说完,天香楼里寂静无声,四下只听得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两人初听之时,还以为蓉哥儿这般是被贾珍一事惊吓到了,有些想瞎了心,可越想越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全然都对上了。

    两人的长子殁了是事实,一个不慎落水而亡,一个苦读书熬干了身子,粗看之下倒没甚么问题。

    可细细想来,却是有些细思极恐。

    倒是贾赦好似想起了什么,眼神骇然,幽幽叹道:“我便知道,便是敬大爷自囚玄真观,我也十数年不出府门,这事也不算过去……”

    贾蓉咂摸着贾赦话里的意思,才想起一事来,这位大老爷不知何人给赐了个字,恩侯。

    蒙恩封侯。

    听着倒是某人的许诺,莫不是那位讳莫如深的老义忠亲王?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贾政停下了脚步,看向了他。

    “蓉哥儿,说说你是怎生想的?既是摆下了席面,想必心里也有了成算!”

    贾蓉打起了精神,终于把这两老家伙忽悠住了,一边观察着二人神色,一边道:“依着蓉儿的想法,这府外的敌人咱们鞭长莫及,可这府内务必是要清理一番了。昨夜老爷才出事,今儿京兆府便找上了门。这宅子不打扫干净,我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俱都是一愣,如何听不出蓉哥儿话里的意思来。

    他这是要对府里的奴仆下手?

    “那可都是三四辈的老人,还须从长计议,咱们这样的人家,凡服侍过老一辈的奴仆,比年轻的主子有脸面,即便在老太太那里也是可以赐座的……”

    贾蓉痛心疾首道:“政太爷糊涂了不成,您也是读过书的,这奴才到底就是奴才,上下尊卑四个字难道能颠倒了个不成?”

    此话一出,自诩读书人的贾政也不敢接话了。

    “往日里,那现下不在府中的管家赖二更是狂狷,咱们那些族人见了面若是不叫声赖爷爷,便没有应声回话的,这般派头,要不等人家丧了,再往祠堂里刻块灵位,咱们逢年过节也上香朝拜着?”

    “由得你去,由得你去……”

    这一番辩驳让贾政有些招架不住,羞臊掩面吃了口子酒,坐下不说话了。

    贾赦皱了皱眉头,他也是个不容人忤逆的性子,正要开口教训,便对上贾蓉一双清亮的眸子。

    “赦太爷,咱府里的会芳园不差吧?可这赖家的园子,怕是太爷还没见过,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这般园子,眼下府里都拿不出银子起,他赖家一介奴才,何德何能啊?”

    便是府内下人都知道赖家,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等人,个个家中都是财主,贾赦原还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加上有贾母护着,眼下听蓉哥儿这么一说,里面倒还是有些嚼头。

    “打掉了赖家,搜刮出来的财务,我府内只要三成,其他的尽归西府,由得大老爷分配。”

    贾赦一听这话,眼睛里满是贪婪,当下便一锤定音,便是连贾政都阻拦不及。

    “那便依着蓉儿所言……”

    说完,还有些不放心,说道:“莫要走漏了风声,若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这事就做不成了。”

    贾蓉笑了笑,端着酒杯,起身推开窗户,俯视着下方祠堂一根根高举的火把,如逶迤的火蛇蔓延分散到府内各处。

    “赦太爷放心,孙儿已经着手去办了,眼下我已请出祠堂里的老太爷们把手了府里各处关隘,一个耳报神也别想跑到老太太屋里嚼舌头去,这起子仆役下人趴在我府上吸了百年的血,凡是有主子一份,便有他们半份,这般厚待却尽养出了些背主的刁奴。”

    寒风阵阵,吹得贾蓉心头酣畅。

    猛药起沉疴,这百年国公府便如倒下的贾珍一样,须得猛药才能治好内里的顽疾?

    “百年优渥,养不出一颗忠心,眼下,该到了他们还账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