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二分之一的心跳 » 第3章

第3章

    我小时候的记忆,仅剩有零碎的片段。从昏暗的出租屋,到吵闹的福利院。我只拥有对这些场景的大致印象,而无论是在这里发生的故事还是关心照料我的人,我都已经完全失去了记忆。也就是说,不仅是那所福利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在福利院,我最清晰的记忆就是离开的时候。记忆中一双粗壮的大手抱住了我,不同于福利院护工柔软的手臂,我明显感受到了紧实的肌肉和它段落分明的曲线。

    而就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觉醒了恐惧的感觉。

    吃饭,玩耍,睡觉,这些活动构成了那里的每一天。在我的潜意识中,我的生活似乎过得比出租屋时还要好。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擅自定义着,这里就是我的家。所以在福利院中,我从来没有哭泣过。

    郑先生接走我的时候,我只在这里呆上了几天。

    我才刚刚接纳了这个地方,而转眼间,又不得不离开。

    那像是失去了最珍贵的玩具,我擅自培养的安逸被无情打破。在黑色的轿车内,我一直大哭着。但是抱住我的那双手没有任何的起伏,任凭我的挣扎,粗壮的手总是用适当的力度固定住我身体。

    等到我哭累了,挣扎的力气完全丧失,粗糙的手指抹过我的眼角。我不记得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但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或许不是什么坏人。

    郑先生的家和福利院完全不一样,是一处过分安静的地方。

    他很少回来,由郑夫人照看着三个孩子。老大比我大10岁,是个叛逆的孩子,经常和郑夫人顶嘴。因为年龄的关系,他很少和我和老二待在一起。等到我上小学那一年,他就跟随郑先生离开了家。

    老二和我同年,也许是见证了哥哥对母亲的恶言相向,他有着和哥哥截然相反的性格,是个善良的孩子。

    老二叫郑少言,我们总在一起玩,很快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郑夫人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我,但即使是这样,在我的心中我依旧不属于这里,我就像一个外来者一样,是无故闯入他们生活的不速之客。

    在我的内心,一直怀有对郑姓难以言喻的排斥。

    对于我来说,这个地方过于温暖且安静了,美丽得不像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处于商店橱窗中我永远触及不到的神圣之物。

    我第一次察觉到郑先生的职业是在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夜晚。

    那天,郑先生敲开了家中的门。郑夫人一声尖叫,连忙叫我和郑少言回到房间。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无论是捂住伤口的右手还是贴身的衣物,粘稠的血液正从郑先生的身体滴落在地板上。他左手扶过的洁白墙面上,印象鲜明地留下了猩红之印。

    血手印边际的血液顺着重力流下,就像垂死者在墙面上留下的抓痕。五味杂陈的情感在我的心中酝酿,那团乱麻犹如钢笔的笔尖浸染下的纸巾。

    我回头看向郑先生,毫无疑问,那一秒我们目光;对视。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冷酷无情的眼神。我很害怕,赶紧跑回了房间。

    少言和我都很害怕,但是他还是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偷偷打开房间的门缝向客厅望。郑先生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一直占据着我的所有思考,那个门缝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窥视了盒子的内部,一切不幸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心中浮现无数可能性,被郑先生赶走,又或者是永远失去他。悲观主义填满了我的未成熟的内心,可是对自己未来的强烈好奇又唆使我了解更多。

    就这样,我一边祈祷着,一边眯起眼睛,兢兢战战地朝着门缝的方向偷偷瞄去。

    这便是我第一次学会祈祷。

    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过这件事。郑先生久违地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这次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陌生的表情,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之后曾无数次观察别人的表情,虽说确实在他人的身上发现过类似的东西,但是我就是无法说出那究竟是什么。

    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能够明白,那是我未曾体验过的炽热情感,那是来自父亲的慈爱。

    多年后,我在萤身上泛滥的情感,毫无疑问是和此时郑先生类似的东西。

    晚饭后碗筷被洗的干干净净,忙碌的郑先生又一次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一切都恢复成原样。只有沙发上那一小块难以清洗的血渍证明了郑先生确实来过,而我心中的萌生出的复杂情感也是货真价实的专属于人类的产物。

    我,少言,郑夫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和他成了难得的挚友,直到高中,我们都是上着同一所学校。我们都喜欢数学,相约进入同一所大学的数学系。

    “我们家需要的是在政治上有影响力的人,还有能为我们提供帮助的人。”

    这是郑先生说的话。所以一向温顺的郑少言攻读了经济学,而我是医学。

    “就算不是同一所学校,我们还是能写信联系嘛。”

    分别时,郑少言对我说。

    我们离开那个家的时候,郑先生和郑少轩都罕见地前来送别。少言和母亲相拥良久,之后便向哥哥和父亲道别。我也向郑夫人一直以来的照顾表达了感谢,之后这个家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上学以来我一直使用着郑的姓氏,到现在它早就在我的身上烙下了印记。郑先生也资助我念完了大学,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排斥我的名字。但是那份难以言表的疏远感是无论如何也消失不了的。

    少言毕业了,我还在读书。这一年他给我写了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他结婚了。我回到了那座城市,参加了他的婚礼。

    婚礼的伴郎是他的同学,我只是众多宾客中的一员。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双方的父母,亲戚,朋友……一切相关者都聚集在这家饭店。来宾中有许多西装革履的人,他们围坐在郑少轩的身边,天地会在这个时候已经迎来了权力的更替。郑先生和夫人坐在上位,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和女方的家长侃侃而谈。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相似的东西,此时的我依旧无法明白。

    我本以为年过半百的郑先生老当益壮,直到致辞结束的新婚妻子抱起了那个婴儿安抚起来。

    我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本能的心生恐惧。我毛骨悚然,瞬时呼吸困难。我看着那个婴儿,右手捂住胸口,心脏失控般的狂跳,张嘴大口喘着气。这样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哭泣的婴儿会让我躁动不已?我一直盯着那个婴儿,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到答案。

    婴儿好像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破涕为笑,我们四目相视。

    我身上的症状瞬间消失了,这绝非是婴儿笑容的魔力,而是我强烈的既视感在此刻终于解除——直到今天我也不曾笑过。我将自己代入到了那名婴儿,在陌生的手臂上,闻到了陌生的香味,感受到陌生的柔软,体会到由衷的恐惧。什么时候,我也开始变得依赖起郑先生了?明明我们的血液无法相通。恐怕在最开始感受到他手臂的强壮时,我便已经沉沦在那强烈的安全感之中了。

    我对婴儿失去了兴趣,开始扫视起大厅的一切。

    我看见了少言,他已经不再像他的名字一样了,和到场的宾客相谈甚欢。我虽然还记得他的容貌,但是他化过妆的脸却显的陌生。他移动脚步,更换着交流的对象,我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我的心中又出现了畏惧的感情,我害怕他离我渐行渐远。内心的焦灼驱使着我的脚步,而来到他的面前,我又支支吾吾想不到合适的语言。

    “好久不见,医生,最近过得怎么样。”率先开口的是他,最先叫我医生的也是他。

    每一次萤呼喊医生的时候,我总能想起他此时的笑脸。

    “我还没毕业呢,倒是你,学业就这样结束了吗?”

    “没办法,我已经找到比学业更重要的东西了嘛。”

    “这样啊,那还在读书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落寞,声音也逐渐衰弱,最后说了什么,就连自己也听不清了。

    “医生要加油哦,要是我以后生病了,就指望你了。”

    他爽朗的笑容像是要打破我内心的阴霾,但是即便他再热情,我也知道我们前方的道路已经天各一方。

    “嗯。”即便如此,我还是和他立下了约定。

    少言开启了新的生活,我则继续自己的学业。学士,硕士,博士,大学生活好像漫无尽头,渐渐的即使是假期我也不会回到故乡。

    在郑先生六十大寿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出场的宾客比起那次婚礼少了很多,但是对我来说重要的郑少轩,少言夫妇还有郑夫人全都在场。天地会来的人比上次还要多,是组织更加壮大了吗?少言经营着组织里的产业似乎也小有起色,一切都欣欣向荣。

    婴儿已经三岁了,她长出了长头发,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是女孩。

    而她就是萤。

    听少言说,萤最近几天身体都不好,送去医院却又毫无结果。

    “医生,要不你来看看她得了什么病?”少言微笑着,将萤交给了我。

    我蹲下身子,牵住了萤的手。

    “萤,这位叔叔也是医生哦,和他说说你怎么了。”少言的妻子诱导着萤。

    萤没有反抗,没有排斥我这个陌生的环境,她默默注视着我的眼睛,我露出了微笑。

    这便是我第一次微笑,由于缺乏练习,也许十分不自然吧,但是萤接纳了我。

    我们目光交织,好像道出了自己所有的秘密。

    她抱住了我的大腿。

    “医生,总觉得胸口很疼。”

    我的大腿上,传来了生命微弱的搏动。

    仅凭我现在的知识,我完全不知道萤的病因是什么,只能和医院一样,得出大概是心脏出问题了的答案。

    这便是我第一次决定开始挑战未知的时刻,从此之后,我就踏上了这条咎由自取的恐惧之路。

    在晚宴结束后,郑先生单独把我叫进了房间。

    这是久违的,我和他独处的时间。

    “大学的学习还顺利吗?”他先是平静地嘘寒道暖。

    “还不错,再有个几年我就可以工作了。我会回报您的。”

    “是吗?那就好。”他微笑着,随后展现出了那个我一直无法确认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他在面对我的时候展现出这种表情。

    我的心中好像涌现出了什么,那团炙热的情感就要从我的眼眶中爆发。

    他用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我很惊讶,又很难为情,连忙用手抵挡住他的善意。

    这些对于我过于沉重,就像这个家对于我过于安静。

    可是当我们肌肤接触,我才知道那原本健壮的肌肉也已经松弛。

    郑先生也已经到了花甲之年。

    “其实,今天叫你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接下来,郑先生就将道出一切真实。

    “这是关于你亲生父母的事,原本应该更早告诉你的,但是看见你学业顺利,我不想因为这个打扰你。”

    “可是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已经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而且你的学业日益繁重,回来的次数也变少了。未来,你可能会在其他城市发展,我的身体的状况也大不如前,所以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我离开的话,关于你的身世就没有人知道了,所以我决定在今天告诉你。无论你的判断如何,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这本就是你的自由。”

    “你的亲生父亲姓刘。最开始,天地会的业务就是讨债。各种银行的欠款都会外派给我们,我就是帮他们做这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你的父亲就是我们讨债的对象。”

    “当我们向他逼债的时候,他就用你当做挡箭牌。‘要是你们逼我的话,这个孩子就活不下去了。’”

    “当得知他的钱全部拿去赌博了,我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最讨厌这种有了孩子还不负责任的人,我把他打了一顿,把他剩下的钱全部夺走了。但是你还在那里,如果你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就对不起了。”

    “那个男人的未来我没有兴趣,但我当然不能放着你不管。我逼问他你的母亲是谁,他完全放弃了抵抗,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似乎你的母亲也是一个不靠谱的人,她高中还没有毕业,却生下了你。我把你送去了福利院,向他们说明了你父亲的情况后,就收留了你。”

    “在这期间,我尝试寻找你母亲的信息,几天后,我找到了她。”

    “你的母亲已经辍学了,她现在和另外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当我提起你的事情的时候,她死活不承认自己是你的母亲。也罢,我自然不可能把你交给这个女人。”

    “也许是少言的年纪和你一样大吧,每次我睡前的时候总能想起失去父母的你。因为我的原因,你今后的人生就必须在福利院中度过。同情和对自己职业长久以来的悲哀斥责着我的良心。夫人看见了我的烦恼,我把你的事告诉给她。”

    “后来我们决定收养你,办理好离开福利院的手续之后,你的姓氏就随我的姓了。虽然我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但夫人她一定会照顾好你,我们家的生活条件也会比福利院要好上许多。”

    “这些都是我的擅自之举,在你小的时候,你无法独自判断。但是现在你长大了,选择的自由就交给了你自己。”

    “所以,之后无论是你想离开这个家,或是改姓刘氏,这些都只由你自己决定。”

    “就算你选择离开,在你毕业之前,上大学的钱我依旧会资助你,今后你人生中出现的困难,也可以向我求助。如果说非要什么报答的话,我希望你能帮助少轩和少言。特别是少言,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而如今他好像误入歧途,做出了很多非理性的判断。你们本来会有一样光明灿烂的未来,可是少言的光芒,过于着急地展现中心的炙热,似乎就要提前消失殆尽了。我不需要你参与天地会的事务,只要作为一名医生,在他们两受到伤害的时候,提供正确的治疗就足够了。”

    郑先生的长谈结束了,一直以来困扰我的这层隔阂也已经打破。我思绪万千,但是自己对于郑先生的感情毫无疑问就是感谢。

    “谢谢您能告诉我真相,这么看,我一直以来期待的真实,不过是一场残酷的梦。我依旧依稀记得那个昏暗的出租屋,就连福利院的环境,我都觉得比它强上一百倍。我不会离开这个家的,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这里太过温柔而让我觉得是梦境。我一直以来的恐惧,就是害怕这过于脆弱的温柔有一天会分崩离析。所以,要是这里是个更加吵闹的地方,也许我会更加自在呢。我不同意从梦中醒来,才反复的鞭笞自己,确认自己处在真实之中。您的恩情,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我出生的地方,或许就是学校里的女厕所。如果没有遇见您,我长大的地方,也许就是像那一样糟糕的地方。我绝无可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此时的我,也许和父亲一样是大街上游荡的赌徒。所以,我会实现您的愿望,我会十倍百倍的帮助您的孩子,而我的姓氏,也永远是郑。关于刘的一切,就当做是我人生中如过眼云烟般的过客,就让今晚我们谈论的一切,当做荒诞乖离的故事而立马忘却。郑先生,我永远是您的孩子。”

    我眼眶中的炽热情绪决堤而出,滔滔不绝的江水如注涌下。

    这一次,我又流下了眼泪。但这一次,绝非是因为恐惧。

    回到大学,我将研究的方向修改为心脏病学和临床医学,如今的我就算遇到未知也有挑战的勇气。而我最先感到兴趣的是红细胞与心脏细胞的相似性。

    在三年后,我从大学毕业。我回到了家乡,在第二医院担任医生。由于我理论的突破,发表的论文受到了医学界广泛的讨论与认可。

    其中我提出的关于心脏病受损面积与心脏功能存留率的研究得到了进展,在动物身上心脏切割手术的实验得到了验证。一颗牛的心脏被一分为二,将原有的心房改造后,经过药物定向诱导干细胞,两颗心脏均恢复了供血功能,移植到两头失去心脏的牛身上,它们能够存活一段时间。如果这能够在人身上实现,心脏就会成为像血液一样,成为能够再生的存在。从此,所有的心脏疾病都能迎刃而解。心脏的捐赠,也会成为献血一般轻而易举的存在。但是,因为医学实验的特殊性,我的假设一直停留在理论阶段。

    但是我在医院的晋升十分顺利,第二年我就成为了心脏科的主任。而在之后的三年,萤就成为了我的病人。

    至于萤什么时候成了郑少轩的孩子,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