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感受到了死神的气息。
缭绕在我耳畔的，挥之不去的，无意义的噪音，无疑是死神轻吟。
在监狱中的一个小隔间，密不透风的牢笼，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了。从水龙头滴落的液体产生了极其尖锐的响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隔壁隔间传来了粗鲁的呼噜声，只有它能告诉我这里并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还活着，我的心跳，呼吸，脚步，所有声音都被无限的放大，提醒着我依旧拥有反抗的权力。
寂静的夜晚使耳朵嗡鸣，长期的睡眠不足让大脑涨裂，可是我的意识却清醒无比，身体每一处的疼痛都被刻骨铭心地感知。眼睛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熟悉的室内布局在一片漆黑中浮现。巡逻的看守从牢笼前走过，地面的积水反射出手电筒的强光。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我拿起枕头底下的药物，只有它能让我安眠。我转开盖子，将圆形的白色崩解剂倒在手中。溢出的药片从手心滑落，在房间里弹跳着，杂乱无章的躺在水泥地面。我一口吞下手中的药片，口腔中药物与牙齿的碰撞发出清晰响声。无味的冰冷固体，就好像我失去温度的心脏。拿着药罐，我跌跌撞撞来到了水池边，没有抓稳的药片从瓶中散落一地。水龙头的洪流朝咽喉奔涌，喉咙间感受到伤口的刺痛。我咳嗽着排出逃往肺部的寒冷液体，随后便直接将罐中剩下的药物统统倒入食道。堵塞的药片在水流的冲击下进入咽喉，随着唾液的吞咽流入胃液。我躺倒在地面，回忆起此前发生的一切。
而这并不是一切的终结。
宛如步入黑夜，我的意识模糊，就连自己是什么也思索许久。胃部传来强烈的呕吐感，用手撑住地面，我想要前往水池边，可是一阵眩晕又让我倒在地面。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胃部，随后用力的向上撕扯。一团火焰在胃内燃烧，酸液从中逃离，一路践踏着冲向咽喉。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可是胃液就像连绵不绝的潮水般在咽喉与胃部徘徊。呕吐物一发不可收拾，浸染了上衣和周围。我不知道这持续了多久，可是那只手拧干了我的胃液却依旧不肯松手。他紧紧揪住干瘪的胃囊，腹部在疼痛中抽搐，我的干呕又继续好久。酸臭味刺激着鼻腔，上衣也因湿漉变得寒冷。从未体验过的饥饿感，我的腹部发出了惊人的声响。夜晚的寒气逐步侵入躯体，即使蜷缩身体依旧无法保持体温。尽管我的躯体挣扎着，意识却没有保留丝毫的求生的意志，依旧在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中消耗着我所剩无几的能量。就像小女孩点燃了最后一根火柴，突然间我觉得世界温暖起来。眼前亮起了刺眼的光，是太阳升起了吗？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唤着什么，但是话语无法进入大脑，我根本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渐渐的，四肢开始温暖起来，饥饿感也随着我的意识一同消失不见。痛苦终于结束了，我露出了安心的笑。这一次，我终于能做一个美梦了。
我不禁思索着，为什么WEB会给我打来电话？他们看准了我就是最大的买家，在将我吃干抹净之前是绝无可能松手的。
每个星期我都会催促他们，可他们总以底层逻辑难以更改来推脱。
我早就不耐烦了，可我又能怎么做？我想起了妻子曾经说过的，“你不过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没错，我无能为力，替他们背锅，还要从头到尾伺候着他们。
这绝非正常的互利关系，在我决定签订第二份合同的时候，我就已经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眼下不仅仅是萤的生命如风中残烛，我用金钱堆砌的大厦也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只要我的资金断供，纸糊的墙面就会瞬间坍塌。我们的合约终止，而他们会去寻找下一位投资人。
我已经退无可退，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我将用我的灵魂去填补那距离填满遥遥无期的漏洞。
这场赌注，如果我失败了的话，我该怎样面对父亲和妻子？我只能源源不断的，硬着头皮加上2倍4倍直至无限大的投入，祈祷着未来全新的萤的出现。
这种事情终究败露，被逮捕时，我只是希望能够再晚一些。也许就在明天，WEB的人员就会告诉我，我理想中的萤已经回来了。
我先是在民间通过我的信用，我推迟担保借了一大笔钱。认识的人基本都借了个遍，我最终只能找到银行贷款。通过银行认识的人，借款的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而终究在年末清查时，过于快速的审查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的资产被认定为重复抵押，由于远远借贷远远超出其价值，我被判定为骗贷罪。我承认了我的犯罪事实，法院判处了我无期徒刑。
当冰冷的手铐套在我的手腕上时，我的心彻底凉透了。绝望的情感压抑了所有其他的情绪，就连迈入监狱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都没有任何的起伏。
那个决定终究是招致了毁灭，可是在拥有自我意识的萤毁灭人类之前，人类就已经把我毁灭了。
当夜晚来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暗无天日的囚笼内，腐朽和恶臭弥漫在狭小的空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已经丧失了自由，我之后的一生都将在这无光的地狱中劳作。我的家人早已离我远去，我的周围尽是面目狰狞的罪犯。
我哭了出来，但却没有声音，我已经没有救了，我的未来只剩折磨。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也没有精神，狱警多次警告了我，但我早就全力配合。然后是预料之中的找上麻烦的囚犯，我沉默着忍受着一切，却也少不了被暗中施加的小动作。
啊，干脆就这样死了吧。要是我杀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是否就能被判处死刑呢？
我突然害怕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萌生出这种疯狂的想法？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忍耐着他们的刁难。当捉弄我不再让他们觉得有趣时，他们自然就会放弃这种无聊的做法吧。
晚上，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牢笼。可是陌生的环境无法让我入睡，睡惯了柔软的床铺，习惯了清静的环境，肮脏嘈杂的监狱无法让我产生丝毫的安全感。我想起了妻子温暖的体温，我想起了萤柔软的吐息。
如果对萤的病情无能为力的话，在她生命的尽头，我至少应该陪在她的身边才对。我咬牙切齿，后悔着自己没有尽到父亲应有的责任。而对于妻子，我感受到亏欠了太多。我的事业因为她而腾起，而在最后，我又将她带给我的一切输得一干二净。要是我能事先咨询一下妻子，她一定不会同意这场荒唐的赌局吧。而正是因为我坚信她绝对不会同意，我才瞒着她做出了这一切。我怪不了别人，只是我的品质恶劣，所以上天不会赐予我好运。
我突然萌生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我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希望。
尽管依旧辗转难眠，但我的心中一直因为自己的绝妙想法而沾沾自喜。
第二天，尽管依旧疲惫不堪，但是我的工作却有了无穷的活力，狱警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我一直保持在狱警的视线之内，其他犯人即使虎视眈眈却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第三天，我的表现依旧很好，但是黑眼圈一天天加重了。我被安排去狱医检查，我告诉他无法适应监狱环境而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他给我开了一罐安眠药。
周末的时候，我因表现良好被安排与家人见面。
大哥把离婚协议书交给了我，下午妻子来到了监狱。
她微笑着，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是不是不习惯我这个新发型呢？
“萤，最近身体还不错，你弟弟说她的病情没有恶化。”
“这样啊，谢谢你。”我回以微笑，想象着萤活泼的样子。
“爸爸有些难过，他不想要你这样的。”
她的笑容不见了，低下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了。
“对不起。”
我的微笑也消失了，强烈的歉意让我的鼻子酸了起来。
“你的大哥一直陪着萤，他们的关系都要超过你了。”她发出了吸气的声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
“是我不好，我应该多陪陪她的。”
之后我们沉默了很久，时间却毫不留情，一刻不停的流逝着，规定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其实，今天找你来有重要的事。”我拿出了那张纸，交给了她。
“这是什么？”她快速拿起那张纸阅读起来。
“哈？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离婚协议书上我已经签好了字，只要她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我欠了很多钱，但是那些和你没有关系，只要我们离婚，那些债务就和你没关系了。对不起，什么也没有留给你。”
“那些欠款不是已经用房产抵押了吗？你也不需要偿还银行的那些空头支票。现在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照顾萤，工作上的事，靠着你哥的帮助也可以重新开始。等到你回来，我们还能在一起。”
“不，等到萤死了，我们之间就什么也不剩了。”
“萤还好好的活着的呢，郑医生会治好她的。”
“你还年轻，而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但是我喜欢你，今后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我绝对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我不喜欢你。”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给出了最后的答复。
“怎么会？你不用这样说谎的。”她笑着说，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奔流直下。
“你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吗？”
“是我们相恋的那段日子。”
“我对你说过，要是毕业后我没有相关的技能的话，我只要找一个会这项技能的人就行了。”
“我还记得，最开始你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呢。”她笑得很开心，思绪被带回了那段甜蜜的日子里。
“我的观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用骗我了，你自己后来不也是好好学习了吗。”
“我没有骗你，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符合我要求的最好人选。你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而且容易被骗，善良单纯。我和你在一起，不过是想要一个廉价的劳力罢了。”
她沉默着，聆听着我的长谈。
“萤的诞生，完全是意料之外，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只好和你结婚了。我的本意是雇佣一个拥有技术的人，而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免费的工具人，反而正合我意。”
“你说这样的我不过是提线傀儡，我的思想全部都是出自你的观点，但是你可大错特错了。我的思维可不止是你那狭隘的视野，我仅仅是把你的话作为参考，而无论是最终方案还是决定权，那些都牢牢掌握在我的手中。”
“就像这次的豪赌，无论是构思还是最终决定，所有的话语权都在我的手中。我不会让你知道一切，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冒险。”
“虽然我失败了，但这也只是单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我从来不是谁的提线玩偶，而你只是一直为我利用。”
“要说我不喜欢你的最大证据，你还记得那间海滨小屋吗？就连那个，我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出卖。那对你，对萤无疑都是毋庸置疑的圣地吧？而对我来说，那不过和我名下的任何一套房产并无两样。”
“不要误会了，你该不会是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萤吧？我早就受够她了，也早就受够你了。因为你生下的这个早产儿，我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和金钱。”
“还有我弟弟，你知道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吧。我明明知道萤已经无药可救了，我为什么还要把萤送到他的身边？都这个时候了，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只是单纯的，想要把钱送到他的口袋，而不是之前那个庸医。为什么？我喜欢的从来不是你，我喜欢的是他才对。我从最开始，喜欢的就是男人。”
“如果你想知道我究竟赌了什么，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我也不怕你嘲笑，反正之后也出不去了。人啊，总是有野心的，当你赚到了1000万，你就会想要一个亿，十个亿。花花绿绿的生活摆在你的眼前，你怎能不为之心动？看着别人花天酒地的生活，我也是会羡慕的。我早就厌烦了和你在一起了，只要支付你一笔庞大的赔偿金，你也会同意离婚吧？”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不用在心中擅自否认了。没有人能拒绝金钱的诱惑，而我只是运气稍稍不好，所以最终沦落至此。”
“如果能够重来，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吧，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我早就病入膏肓了。”
“所以，拿着那张纸快走吧。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那是我对你最后的怜悯。”
我的独白结束了，她默默的抽泣着，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时间结束了，狱警把我押送回监狱，我回头望向她，她还坐在那里。
她的泪水滴落在那张白纸上，这样是否能浸润上面的文字？
这就是我们的诀别了。
“那是上天对我最后的怜悯。”
我自言自语道。
我在床上写下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狭隘的空间上，字有些歪歪扭扭。
在那张纸的背后，我写下了这些，尽管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这些。
与夜晚的漆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方白茫茫一片，就像趋光的虫子，向那前方飞去，却又永无尽头。意识朦胧之境，在这里，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思考，又好像高速思考着关于世界的一切，自己也无法理解。燥热，疲惫，压抑，冲动，恐惧，烦躁，我试图放弃思考，可是朦胧逐渐被打破，我逐渐清醒，远离了意识朦胧的白色大海。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我已经无法区分现实与那朦胧之境。镜中的自己神情萎靡，头发凌乱，黑色的眼圈比昨日更加明显。努力去理解那胡思乱想，拼命为自身的思维设立航道，最终，连自身的想法也无法理解。只有放空大脑，静待时间流去，才能得到片刻安逸。可随后的焦躁，又让我窒息。渴望理解，想要解脱。极端的安静，带来了蜂鸣般的耳鸣。当你将注意转移至耳鸣，它不退反进，像蝗群，吞没脑海中的一切，阻止了你所有的思绪。而这又使我愈发焦躁。冰冷的手按住温热的额头，调整呼吸，想要遏制内心的燥热，最终得到的只是额头上动脉的跳动。看向窗外，天空已经泛白。惨白与深紫的交融。城市的灯光代替了星星，在天际线上描绘了夜晚的颜色。房顶闪烁的红灯，随着白色巨幕的升起而被掩盖。意识逐渐模糊，合上眼，朦胧之境的界限逐渐消失，已经无法感知。思维沉重，就连一秒前的记忆也不复存在。焦躁慢慢散去，气息变得规律……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那朦胧之境，眼前白茫茫一片，亮度越来越大，我也越发焦躁，最终在恐慌中睁开双眼。白色的太阳。
我直视着它，看着它发出的灰色的光侵蚀天空。惨白占据了整片天空，我也似乎明白了一切——白色的太阳就是追寻之物，真理潜藏于天空的尽头。朦胧之境的秘密被解开，意识中那白茫茫一片消去，我的思维无比清晰。我探出窗外，冷风吹过，发出呼啸声，渺小的街道上的树木随之摇曳。我只有无比清醒的现在才能明白，我能飞，向着天空的尽头，我追寻之物。
一个错误与之后的机缘巧合达成了无法挽回的现状，而将错就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合理性，我希望有人能制止我，用正义之剑贯穿我这纯粹的恶。这才是皆大欢喜的happyending。
现在回头还来的及?即使世界原谅了我，沾满鲜血的双手也会让我愧疚终身，只有死亡能带给我解脱。
就用愧疚终生来偿还这一切。
你说的对，死亡对于我太过美好。每个夜晚，逝者的样子于我眼前闪过，恐惧和诅咒缠绕在我的耳边，而面对这一切，或许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救赎。等到有一天，这些阴影散去，只有这时，我才有死去的资格吧。
不用难过，我本就是注定死亡之人。能够为大家提供帮助，反而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早就不畏惧死亡，莫不如说，我早就希望死亡。曾经你对我说过，用愧疚终身来偿还这一切。他们消散之时，也是我的死亡之刻。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那些阴影也终日伴随吾身。死亡这件事，竟能让我如此轻松，这份轻松让我感到深深的罪恶。我曾经希望有人能制止我，用正义之剑贯穿我这纯粹的恶。你说那是意外，并非是我的本意。但是我是知道，做出那些决定的，确确实实是我自己。哪怕是将错就错，我也想给我自己合理性，其实在错误中寻找正确才是错的最彻底的吧。
我怀着愧疚，苟延残喘于这个世界，而如今我终于能从中解脱。请不要难过，这是对于我最好的决定。希望将来，你们能遇见更好的人，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惩戒像我这样的坏人。另外，我有个小小的私心，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这个罪恶滔天的大坏蛋，不要忘记被我伤害的那些人，这样也算是我对他们的赎罪吧。这个本该由我完成的使命，看来我快做不到了呢…永别了。
本该通向火化场的殡仪车在中途变道，按照计划地驶向一家私人俱乐部。黑市医生已经在这里做好准备，取下死者的心脏。医生和助手来到了地下二层，实施了一起无人知晓的手术。
萤的家中已经空无一人，电话响起，铃声在死寂中响个不停。
铃声响过六次，电话里传出了机械音。
“您好，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滴声后留言，我会尽快给您回电话。”
电话的那头做出了回复。
“郑先生，新的数字人已经完成了。第二代数字人的型号是SILVER，按照您的要求，她完完全全具有自我意识，并认同自己是人类的一员。可是现在出了一点问题，能否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就在刚才，我们在信息采集处进行测试时，它逃离了实验室。根据监控摄像头最后的位置信息，她已经从大门逃走。从我们内部网络断开的时间，她已经离开了两个小时。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可能无法为您展示她。测试还没有完成，她身上的GPS好像失效了，我们不知道她会前往哪里。不过，她随时有可能会回到您的家里。她还没有通过测试，目前对于人类依旧是未知且危险的存在，届时请务必小心。”
电话挂断了。
而接下来的，便是关于救赎的故事。
缭绕在我耳畔的，挥之不去的，无意义的噪音，无疑是死神轻吟。
在监狱中的一个小隔间，密不透风的牢笼，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了。从水龙头滴落的液体产生了极其尖锐的响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隔壁隔间传来了粗鲁的呼噜声，只有它能告诉我这里并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还活着，我的心跳，呼吸，脚步，所有声音都被无限的放大，提醒着我依旧拥有反抗的权力。
寂静的夜晚使耳朵嗡鸣，长期的睡眠不足让大脑涨裂，可是我的意识却清醒无比，身体每一处的疼痛都被刻骨铭心地感知。眼睛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熟悉的室内布局在一片漆黑中浮现。巡逻的看守从牢笼前走过，地面的积水反射出手电筒的强光。心跳在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我拿起枕头底下的药物，只有它能让我安眠。我转开盖子，将圆形的白色崩解剂倒在手中。溢出的药片从手心滑落，在房间里弹跳着，杂乱无章的躺在水泥地面。我一口吞下手中的药片，口腔中药物与牙齿的碰撞发出清晰响声。无味的冰冷固体，就好像我失去温度的心脏。拿着药罐，我跌跌撞撞来到了水池边，没有抓稳的药片从瓶中散落一地。水龙头的洪流朝咽喉奔涌，喉咙间感受到伤口的刺痛。我咳嗽着排出逃往肺部的寒冷液体，随后便直接将罐中剩下的药物统统倒入食道。堵塞的药片在水流的冲击下进入咽喉，随着唾液的吞咽流入胃液。我躺倒在地面，回忆起此前发生的一切。
而这并不是一切的终结。
宛如步入黑夜，我的意识模糊，就连自己是什么也思索许久。胃部传来强烈的呕吐感，用手撑住地面，我想要前往水池边，可是一阵眩晕又让我倒在地面。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胃部，随后用力的向上撕扯。一团火焰在胃内燃烧，酸液从中逃离，一路践踏着冲向咽喉。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可是胃液就像连绵不绝的潮水般在咽喉与胃部徘徊。呕吐物一发不可收拾，浸染了上衣和周围。我不知道这持续了多久，可是那只手拧干了我的胃液却依旧不肯松手。他紧紧揪住干瘪的胃囊，腹部在疼痛中抽搐，我的干呕又继续好久。酸臭味刺激着鼻腔，上衣也因湿漉变得寒冷。从未体验过的饥饿感，我的腹部发出了惊人的声响。夜晚的寒气逐步侵入躯体，即使蜷缩身体依旧无法保持体温。尽管我的躯体挣扎着，意识却没有保留丝毫的求生的意志，依旧在漫无天际的胡思乱想中消耗着我所剩无几的能量。就像小女孩点燃了最后一根火柴，突然间我觉得世界温暖起来。眼前亮起了刺眼的光，是太阳升起了吗？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唤着什么，但是话语无法进入大脑，我根本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渐渐的，四肢开始温暖起来，饥饿感也随着我的意识一同消失不见。痛苦终于结束了，我露出了安心的笑。这一次，我终于能做一个美梦了。
我不禁思索着，为什么WEB会给我打来电话？他们看准了我就是最大的买家，在将我吃干抹净之前是绝无可能松手的。
每个星期我都会催促他们，可他们总以底层逻辑难以更改来推脱。
我早就不耐烦了，可我又能怎么做？我想起了妻子曾经说过的，“你不过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没错，我无能为力，替他们背锅，还要从头到尾伺候着他们。
这绝非正常的互利关系，在我决定签订第二份合同的时候，我就已经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眼下不仅仅是萤的生命如风中残烛，我用金钱堆砌的大厦也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只要我的资金断供，纸糊的墙面就会瞬间坍塌。我们的合约终止，而他们会去寻找下一位投资人。
我已经退无可退，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我将用我的灵魂去填补那距离填满遥遥无期的漏洞。
这场赌注，如果我失败了的话，我该怎样面对父亲和妻子？我只能源源不断的，硬着头皮加上2倍4倍直至无限大的投入，祈祷着未来全新的萤的出现。
这种事情终究败露，被逮捕时，我只是希望能够再晚一些。也许就在明天，WEB的人员就会告诉我，我理想中的萤已经回来了。
我先是在民间通过我的信用，我推迟担保借了一大笔钱。认识的人基本都借了个遍，我最终只能找到银行贷款。通过银行认识的人，借款的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而终究在年末清查时，过于快速的审查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的资产被认定为重复抵押，由于远远借贷远远超出其价值，我被判定为骗贷罪。我承认了我的犯罪事实，法院判处了我无期徒刑。
当冰冷的手铐套在我的手腕上时，我的心彻底凉透了。绝望的情感压抑了所有其他的情绪，就连迈入监狱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都没有任何的起伏。
那个决定终究是招致了毁灭，可是在拥有自我意识的萤毁灭人类之前，人类就已经把我毁灭了。
当夜晚来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暗无天日的囚笼内，腐朽和恶臭弥漫在狭小的空间。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已经丧失了自由，我之后的一生都将在这无光的地狱中劳作。我的家人早已离我远去，我的周围尽是面目狰狞的罪犯。
我哭了出来，但却没有声音，我已经没有救了，我的未来只剩折磨。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也没有精神，狱警多次警告了我，但我早就全力配合。然后是预料之中的找上麻烦的囚犯，我沉默着忍受着一切，却也少不了被暗中施加的小动作。
啊，干脆就这样死了吧。要是我杀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是否就能被判处死刑呢？
我突然害怕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萌生出这种疯狂的想法？
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忍耐着他们的刁难。当捉弄我不再让他们觉得有趣时，他们自然就会放弃这种无聊的做法吧。
晚上，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牢笼。可是陌生的环境无法让我入睡，睡惯了柔软的床铺，习惯了清静的环境，肮脏嘈杂的监狱无法让我产生丝毫的安全感。我想起了妻子温暖的体温，我想起了萤柔软的吐息。
如果对萤的病情无能为力的话，在她生命的尽头，我至少应该陪在她的身边才对。我咬牙切齿，后悔着自己没有尽到父亲应有的责任。而对于妻子，我感受到亏欠了太多。我的事业因为她而腾起，而在最后，我又将她带给我的一切输得一干二净。要是我能事先咨询一下妻子，她一定不会同意这场荒唐的赌局吧。而正是因为我坚信她绝对不会同意，我才瞒着她做出了这一切。我怪不了别人，只是我的品质恶劣，所以上天不会赐予我好运。
我突然萌生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我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希望。
尽管依旧辗转难眠，但我的心中一直因为自己的绝妙想法而沾沾自喜。
第二天，尽管依旧疲惫不堪，但是我的工作却有了无穷的活力，狱警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我一直保持在狱警的视线之内，其他犯人即使虎视眈眈却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第三天，我的表现依旧很好，但是黑眼圈一天天加重了。我被安排去狱医检查，我告诉他无法适应监狱环境而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他给我开了一罐安眠药。
周末的时候，我因表现良好被安排与家人见面。
大哥把离婚协议书交给了我，下午妻子来到了监狱。
她微笑着，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是不是不习惯我这个新发型呢？
“萤，最近身体还不错，你弟弟说她的病情没有恶化。”
“这样啊，谢谢你。”我回以微笑，想象着萤活泼的样子。
“爸爸有些难过，他不想要你这样的。”
她的笑容不见了，低下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了。
“对不起。”
我的微笑也消失了，强烈的歉意让我的鼻子酸了起来。
“你的大哥一直陪着萤，他们的关系都要超过你了。”她发出了吸气的声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
“是我不好，我应该多陪陪她的。”
之后我们沉默了很久，时间却毫不留情，一刻不停的流逝着，规定的时间快要结束了。
“其实，今天找你来有重要的事。”我拿出了那张纸，交给了她。
“这是什么？”她快速拿起那张纸阅读起来。
“哈？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离婚协议书上我已经签好了字，只要她填上自己的名字就够了。
“我欠了很多钱，但是那些和你没有关系，只要我们离婚，那些债务就和你没关系了。对不起，什么也没有留给你。”
“那些欠款不是已经用房产抵押了吗？你也不需要偿还银行的那些空头支票。现在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照顾萤，工作上的事，靠着你哥的帮助也可以重新开始。等到你回来，我们还能在一起。”
“不，等到萤死了，我们之间就什么也不剩了。”
“萤还好好的活着的呢，郑医生会治好她的。”
“你还年轻，而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但是我喜欢你，今后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我绝对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我不喜欢你。”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给出了最后的答复。
“怎么会？你不用这样说谎的。”她笑着说，再也无法抑制的眼泪奔流直下。
“你还记得我们大学的时候吗？”
“是我们相恋的那段日子。”
“我对你说过，要是毕业后我没有相关的技能的话，我只要找一个会这项技能的人就行了。”
“我还记得，最开始你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呢。”她笑得很开心，思绪被带回了那段甜蜜的日子里。
“我的观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用骗我了，你自己后来不也是好好学习了吗。”
“我没有骗你，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符合我要求的最好人选。你的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而且容易被骗，善良单纯。我和你在一起，不过是想要一个廉价的劳力罢了。”
她沉默着，聆听着我的长谈。
“萤的诞生，完全是意料之外，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只好和你结婚了。我的本意是雇佣一个拥有技术的人，而这样一来你就成了免费的工具人，反而正合我意。”
“你说这样的我不过是提线傀儡，我的思想全部都是出自你的观点，但是你可大错特错了。我的思维可不止是你那狭隘的视野，我仅仅是把你的话作为参考，而无论是最终方案还是决定权，那些都牢牢掌握在我的手中。”
“就像这次的豪赌，无论是构思还是最终决定，所有的话语权都在我的手中。我不会让你知道一切，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冒险。”
“虽然我失败了，但这也只是单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我从来不是谁的提线玩偶，而你只是一直为我利用。”
“要说我不喜欢你的最大证据，你还记得那间海滨小屋吗？就连那个，我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出卖。那对你，对萤无疑都是毋庸置疑的圣地吧？而对我来说，那不过和我名下的任何一套房产并无两样。”
“不要误会了，你该不会是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萤吧？我早就受够她了，也早就受够你了。因为你生下的这个早产儿，我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和金钱。”
“还有我弟弟，你知道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吧。我明明知道萤已经无药可救了，我为什么还要把萤送到他的身边？都这个时候了，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只是单纯的，想要把钱送到他的口袋，而不是之前那个庸医。为什么？我喜欢的从来不是你，我喜欢的是他才对。我从最开始，喜欢的就是男人。”
“如果你想知道我究竟赌了什么，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吧。我也不怕你嘲笑，反正之后也出不去了。人啊，总是有野心的，当你赚到了1000万，你就会想要一个亿，十个亿。花花绿绿的生活摆在你的眼前，你怎能不为之心动？看着别人花天酒地的生活，我也是会羡慕的。我早就厌烦了和你在一起了，只要支付你一笔庞大的赔偿金，你也会同意离婚吧？”
“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不用在心中擅自否认了。没有人能拒绝金钱的诱惑，而我只是运气稍稍不好，所以最终沦落至此。”
“如果能够重来，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吧，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我早就病入膏肓了。”
“所以，拿着那张纸快走吧。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那是我对你最后的怜悯。”
我的独白结束了，她默默的抽泣着，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时间结束了，狱警把我押送回监狱，我回头望向她，她还坐在那里。
她的泪水滴落在那张白纸上，这样是否能浸润上面的文字？
这就是我们的诀别了。
“那是上天对我最后的怜悯。”
我自言自语道。
我在床上写下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狭隘的空间上，字有些歪歪扭扭。
在那张纸的背后，我写下了这些，尽管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这些。
与夜晚的漆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方白茫茫一片，就像趋光的虫子，向那前方飞去，却又永无尽头。意识朦胧之境，在这里，我好像什么也没有思考，又好像高速思考着关于世界的一切，自己也无法理解。燥热，疲惫，压抑，冲动，恐惧，烦躁，我试图放弃思考，可是朦胧逐渐被打破，我逐渐清醒，远离了意识朦胧的白色大海。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我已经无法区分现实与那朦胧之境。镜中的自己神情萎靡，头发凌乱，黑色的眼圈比昨日更加明显。努力去理解那胡思乱想，拼命为自身的思维设立航道，最终，连自身的想法也无法理解。只有放空大脑，静待时间流去，才能得到片刻安逸。可随后的焦躁，又让我窒息。渴望理解，想要解脱。极端的安静，带来了蜂鸣般的耳鸣。当你将注意转移至耳鸣，它不退反进，像蝗群，吞没脑海中的一切，阻止了你所有的思绪。而这又使我愈发焦躁。冰冷的手按住温热的额头，调整呼吸，想要遏制内心的燥热，最终得到的只是额头上动脉的跳动。看向窗外，天空已经泛白。惨白与深紫的交融。城市的灯光代替了星星，在天际线上描绘了夜晚的颜色。房顶闪烁的红灯，随着白色巨幕的升起而被掩盖。意识逐渐模糊，合上眼，朦胧之境的界限逐渐消失，已经无法感知。思维沉重，就连一秒前的记忆也不复存在。焦躁慢慢散去，气息变得规律……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那朦胧之境，眼前白茫茫一片，亮度越来越大，我也越发焦躁，最终在恐慌中睁开双眼。白色的太阳。
我直视着它，看着它发出的灰色的光侵蚀天空。惨白占据了整片天空，我也似乎明白了一切——白色的太阳就是追寻之物，真理潜藏于天空的尽头。朦胧之境的秘密被解开，意识中那白茫茫一片消去，我的思维无比清晰。我探出窗外，冷风吹过，发出呼啸声，渺小的街道上的树木随之摇曳。我只有无比清醒的现在才能明白，我能飞，向着天空的尽头，我追寻之物。
一个错误与之后的机缘巧合达成了无法挽回的现状，而将错就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合理性，我希望有人能制止我，用正义之剑贯穿我这纯粹的恶。这才是皆大欢喜的happyending。
现在回头还来的及?即使世界原谅了我，沾满鲜血的双手也会让我愧疚终身，只有死亡能带给我解脱。
就用愧疚终生来偿还这一切。
你说的对，死亡对于我太过美好。每个夜晚，逝者的样子于我眼前闪过，恐惧和诅咒缠绕在我的耳边，而面对这一切，或许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救赎。等到有一天，这些阴影散去，只有这时，我才有死去的资格吧。
不用难过，我本就是注定死亡之人。能够为大家提供帮助，反而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早就不畏惧死亡，莫不如说，我早就希望死亡。曾经你对我说过，用愧疚终身来偿还这一切。他们消散之时，也是我的死亡之刻。即使是现在，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那些阴影也终日伴随吾身。死亡这件事，竟能让我如此轻松，这份轻松让我感到深深的罪恶。我曾经希望有人能制止我，用正义之剑贯穿我这纯粹的恶。你说那是意外，并非是我的本意。但是我是知道，做出那些决定的，确确实实是我自己。哪怕是将错就错，我也想给我自己合理性，其实在错误中寻找正确才是错的最彻底的吧。
我怀着愧疚，苟延残喘于这个世界，而如今我终于能从中解脱。请不要难过，这是对于我最好的决定。希望将来，你们能遇见更好的人，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惩戒像我这样的坏人。另外，我有个小小的私心，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这个罪恶滔天的大坏蛋，不要忘记被我伤害的那些人，这样也算是我对他们的赎罪吧。这个本该由我完成的使命，看来我快做不到了呢…永别了。
本该通向火化场的殡仪车在中途变道，按照计划地驶向一家私人俱乐部。黑市医生已经在这里做好准备，取下死者的心脏。医生和助手来到了地下二层，实施了一起无人知晓的手术。
萤的家中已经空无一人，电话响起，铃声在死寂中响个不停。
铃声响过六次，电话里传出了机械音。
“您好，我现在不在家，请在滴声后留言，我会尽快给您回电话。”
电话的那头做出了回复。
“郑先生，新的数字人已经完成了。第二代数字人的型号是SILVER，按照您的要求，她完完全全具有自我意识，并认同自己是人类的一员。可是现在出了一点问题，能否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就在刚才，我们在信息采集处进行测试时，它逃离了实验室。根据监控摄像头最后的位置信息，她已经从大门逃走。从我们内部网络断开的时间，她已经离开了两个小时。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可能无法为您展示她。测试还没有完成，她身上的GPS好像失效了，我们不知道她会前往哪里。不过，她随时有可能会回到您的家里。她还没有通过测试，目前对于人类依旧是未知且危险的存在，届时请务必小心。”
电话挂断了。
而接下来的，便是关于救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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