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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义庄里,掀起亡身的白麻。胸腹皆空,可一视至底。附绕的彼岸花失却寄生的血肉,此刻已焉焉然萎靡,黯去芳华。

    任延筠俯身,伸手轻触,骤缩的彼岸花片便碎裂数段,化为烟齑循风消散。

    “彼岸花寄生人内,以身为土。”身后静立的鹯华轻开玉扇,“时辰一至,便破土而出。”

    “不止。”任延筠起身,收起勾魂镰,“魂魄亦被汲取了,此乃空壳。自然也无法转世了。”

    窗外轰鸣乍起,两人皆惊。任延筠踱至窗侧,扶开遮帘一隅。

    霹雳列缺,泼盆之雨。分明正午,金轮不见,周遭水汽重重,视物较差。

    “赤雨。”鹯华凝眸,以扇掩面,似是沉吟。

    任延筠抬眉。无际的赤雨断珠。凡人的双眼所视,不过平常的落雨,瞧不出端倪。

    中元前后,温病横行。

    温病。彼时南瑾经往人市抓药,路遇大雨,也沾染了风寒。

    大雨。任延筠垂眸思量。若无差池,南瑾的身内或许也有这邪祟的留种。

    任延筠将手探出窗外。赤雨打至手间,却好似有中空隔膜,分毫不沾。

    忘却了。冥府的庇护,可避灾祸。

    任延筠解带,去除黑色的披衣。再伸去,赤雨滴滴沁进手中,没入身内。

    鹯华近了,也凝眸看去。

    不消时分,手间黑色的枝脉骤起,青茎刺破肌理纹路。只是莲苞奇小,花片轻绽,胡桃高低的彼岸花璇璇盛放。

    “花种竟藏于这雨珠里,属实精妙。”鹯华惊叹,又笑一声,“肉体凡身,定会沾染这邪雨。”阖扇,伸手将任延筠所附的彼岸花连根而起。氤氲的血溢出,混与满目的赤色里。

    任延筠闻言未应,浅浅擦拭一番便将披衣穿回。失却和温血肉的彼岸花有如活物,挣扎躁动。茎脉折屈,欲逃离鹯华的掌控。

    鹯华轻捻,彼岸花便碎作灰泯,余烬未留。

    顷刻间大雨敛去身形,一息时分云雾亦散。乍起乍止,实属突兀。

    “白无常理应也沾染这邪雨了。”鹯华望向天侧渐现的金轮,“破土之时,魂魄也散了。如此,也无法再入轮回了。”

    任延筠回身。面前静卧的亡身尽被蚕食,面容难辨,残破萧然。

    “作祟的妖邪,尽快捉拿才行。”任延筠轻声应道。须在破土临至之前。

    长雨来时惊乍,去也急促,想必有何物什操纵。

    “返回罢。”任延筠抬步向玄关去,“南瑾府邸周遭巡视的众衙役,大抵也沾附了。先盘查几人有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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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昏的金波迷迭,帷帘翻动。

    窗前的人跪坐着,低头思虑的模样。长发应风飘乱,腹间衣衫残破。透过衣间的败落,可见腹肉大敞,其中腑脏失却,也无血肉。

    翠眉轻皱,只是不因苦痛,更似忧虑。秀口张启,应是无法闭阖。

    众衙役围拢着,皆静默。方才急雨,注意窗棂侧她立至于此。倏忽面色骤变,消失窗后。

    虽不及避雨,幸而落雨疾停。几人转至正门玄关,叩门几许皆未应。又绕庭院巡查几番,也无蹊跷。

    有失妥当,只是事有突然。众衙役浅浅商讨一番,破门而进。

    入罢,如此景象。

    日夜看守的人物,只一时走神便擦肩错失。若是野兽,方才察看周遭,并无不妥。

    血痕不留,滴滴未见。原先疑虑野兽所作,只是雨笼困住,并未见兽鸟的踪影。

    “便先如此,莫要移动了。须先回去禀告备案,叫杵作检验。”其中衙役长叹一声。或许又是一例悬案置罢了。

    几人也未敢久停,稍加收整便从玄关离去了。

    碧甍脊上,两身瘦长的身影清晰。待几人身影没入竹林里,飞鸟惊起远去。两人先后跃下,大步进入正堂。

    一廊直视。窗前人的身影尚未看清,金辉粼照,只看得满目赤色。

    任延筠疾步上前,俯身,蹲其面前。凡人窥不见其中的诡秘,仍以为是兽牲作为。

    鹯华面色不明,静立于玄关处。

    任延筠凝眸直视,眉尖紧蹙。面前的人眉目平静,不似苦难挣扎。

    秀口中吐绽的彼岸花数朵簇拥,浓烈玉芳。

    任延筠伸手,轻抚枝缠的花片。指尖揉皱,也只轻轻扯下数片璇璇的香蕊,乘风回转,落入地间。

    “魂魄尚全。”任延筠轻言着,起身。

    闻言,鹯华撇头细细看去。气息停止,脉弦不再。身内的彼岸花已至破土之时,此时生机更甚。凝眸,确实可见身内三魂七魄皆全,流流莹莹,并未散去。

    又怕错看,任延筠翻手以勾魂镰刃背抵于她的身处。指尖稍稍使力,勾魂镰却被她的血肉阻障,无法穿透人身勾取其中的魂魄。

    如此,人息尚在,因而无法勾魂。鹯华未言,只是一折玉扇被他开了又阖,阖去又开,噼啪扰人。

    “不知何意,但是不能将她留于此处了。”任延筠收起勾魂镰,“须将她带回冥府。”

    听闻方才衙役几人提起杵作,想必很快也来了。冒然将她带离人间,不知凡人的衙役又会有何动作,或许鲁莽了。

    只是尚有一丝生机,魂魄未散。置于人间不顾,亦是不妥。也罢。鹯华将玉扇重重阖上,轻轻开口,“先将她置留于十殿处罢,我须察视一番。”如此蹊跷,定有玄机。

    天处金轮西下,夜色披帛。玉竹翠影里人声细语,白月抚照。

    火色衬映里,几人推开玄关略掩的扇门。举火照去,正堂对风萧瑟。

    近去,窗前帷帘应风猎猎,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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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睁眼。周遭所视,混混沌沌。

    身下是薄凉的水色。抬手,水流波澜,顺着衣袂流淌。细细看去,却见袖理间未沾清水分毫,干干燥燥,浸透不能。

    我支身,才见臂腕间根扎数枝青茎红花,末处蜿蜒于身下平静的长水。没入我的血肉里,间隙处彼岸花华曳多繁。

    我蹙眉,起身。伸手拔起身中蛰伏的根脉,连结缠绕的花茎断了生势,曲曲折折回入夜波的静水里。

    “如此莽撞的将这花逐出身外,也真是不计后果。”

    不知何处的清冽音色徐徐而至。风静水也静。

    “何人在此?”我向后一步,不禁谨慎。只是身后亦是无边无界的黑暗,又或周遭四方皆是。

    “这彼岸花根连你的五脏六腑,三魂七魄。这样冒然将此拔除,怕不是你身内的腑脏皆碎,魂魄俱散了。”那人又轻轻笑叹一声,不知远近。

    我惊觉,低头看去。手也完整,身亦尚安。只是方才有些许血痕渗出,不妨大碍。

    抬头,却见面前上方一横白树压过,霜白的月光只那一隅漏下,照映一枝雪叶。

    霜树上端端静坐一人,翩长的白衣夹风携雪。周身银粟纷落,却也只是那一方天地。除他身外,皆是缥缈浮沉的黑暗,无风无澜。

    “如若你所言当真,我为何现下身形俱全?”我的目色凝于他身。秀白的长发,皎霜的白瞳。如此模样,定是邪祟。不可信。

    他闻言,忍俊不禁,“或许,是我保你魂魄不散的,”他垂眸看我,“不觉得么?”

    我抬眸看去,却见他已不在那落雪的霜枝上。

    “在寻我么,”身后极近处传来他的音色,“在下名唤焦楚。”

    他的长指轻抵于我的脊骨处,竟令我动若不能。

    这是何妖邪,如此可怖。

    “莫急。”他的声色缥缈无依,“我的模样,长的很似怪邪么?”

    我惊诧。此物竟能窥察人心。

    “不必如此谨防我,”他好似无奈的浅笑一声,“方才不过是小小的玩笑罢了,若觉不妥,日后不犯便是。”

    “所言重了。”不知所谓日后为何意。只是这若有还无的黑暗,竟觉几分落寂。

    身内千丝白光外泄。我一惊,欲动依旧不能。千缕白丝交汇织缕,淡薄白光莹莹,末了潜入身内不见。

    “此为何物?”我音色尖起,不免惶恐。

    “此为何,不甚重要。”他笑意盈盈,“便是此物,将你身内的三魂七魄聚拢连结,保你不散。”

    他玉手收回。即刻间,手足可动。

    我回身面向他而立。他的指尖萦萦绕绕,细细看去,可辨是一纤长的白丝,回绕飘悬,于他的手中而出,连入我的身内。

    “若我将这千缕万丝收回,顷刻你便散入烟尘了。”他垂眸看着手中衍生的白光,云淡风轻。

    我闻言一惊。记忆落入混沌前,终幕便是身内的妖花破出,血肉残败。彼时便知晓,大抵是要死去了。

    “肉身死了,此为魂魄。”他抬眸又看我,白色的虹瞳里,霜华云瑟,“不过我既心意已决,便不再食言了。”

    他松手,柔光的细缕回转,末了潜入我身。

    “缓兵之计,看来收效不错。”他好似甚是满意,浅笑出声。

    身内万条光丝,严丝密缝,织编相扣,末了融入埋进。

    我向后退却一步,足下无波的静水倏忽皱起,水下的黑暗疾速伸出数枝翠茎,缠绕束缚我的足踝。

    顺着根茎,妖花的莲苞徐徐向上攀延。

    他浅浅看去,风携,他的身形便又现于那落满霜雪的白枝上。

    “到底是缓兵之策。”他似忧叹,音色波澜里潜藏雪声,由近已至,足下的平水便已缠冰,霜压几重,将那邪祟也一并冻结了。

    结霜的花枝凛脆。我抬足,便断裂数段,沉沦下寂静的水波里。

    “不知冥府进展如何。”他呵欠一声,声形化为飘飞的碎雪卷入风中,“没几个中用的。”

    风止,他也便不见了。熠熠的明光,或是掩雪的霜木,皆一同消散了。

    周遭又是黑暗无声,独余我一人,立于水天同色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