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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续

    李梅刚躺下,才发现院子的灯又忘了关,她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柔柔地看着那明亮的灯光便再难移开眼睛了,她看向院子里的三轮车和那车座上放着的充电器,她走到车旁拧了一下钥匙,启动时的语音播报吓得她又立马把钥匙扭了回去。李梅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就停在原地好久,觉得冷时就收一收衣服人也往衣服里缩缩,她叹气一声,接着把院灯关上顺手也拿走了充电器,走进屋里充电器又被她扔在了角落。

    睡不着,她就坐在炕上凝视窗外,月光稍亮,水泥地犹如一条流淌的江河,风轻袭那枯树,摇一摇枝子而那影子也倒在这江面上。躺下后她依旧不能睡去,眼睛闭上又睁开,心里十分不踏实,那耳旁总是会幻听些什么,直到她太困了,那声音才在心的位置愈发清晰,她感觉那像是三轮车靠近的声音,而伴随着那虚无缥缈的声音,李梅带着担忧坠进黑夜里。

    在刘希和南翔碰面的那天晚上,一辆出租车停靠水鱼村路旁,男人循着这条遍布足迹的险路直上山去,一路上走过太多坟堆,有些坟前立着石碑有些则什么都没有。秋季的枯草埋掉坟堆,难以想象,一个人和一座坟到后来会经历多少次埋藏直至消失不见。有些土坟经过这些年雨水的冲刷越来越矮小了,忘记它是迟早的事,等最后一个能说出他名字的人离去,想必这儿又会有一处新坟。

    男人坐在故人的土坟旁,他和它聊着什么,只不过它不会回应,而男人聊着聊着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男人吹了吹石碑上的灰,抚摸着墓主人的名字,随后在碑前放上两颗水果硬糖就急匆匆下山去了。

    逃离这里也是他在逃避过去,他害怕这个地方,恐惧反而让南翔对水鱼村的一切都鬼鬼祟祟的。这转变是从两年前的一个早上开始,那时南翔正为实习的事儿头疼,他去小超市买了一盒便宜的烟,往回走的时候就碰见一支送葬的队伍。他靠在墙边点起烟来,看那支队伍笔直的朝山上走去从不回头。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柳程程家的巷口,而白条自巷里延伸出来,他愈发心神不宁,在巷口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想走进去看看,而看到白条贴在柳程程家门上,那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压的他睁不开眼,他一边慌忙离去一边又翻出手机,他想问问柳程程家里是谁去世了,而编辑好了消息,他又觉得不合时宜删了个精光,南翔觉得过些天来再来询问比较合适。

    夏日的黑夜,酷暑难耐逼迫他脱去衣服,他拿着蒲扇吹凉也驱赶蚊虫,野猫在人家屋顶上奔跑,南翔吹吹口哨那黑色的野猫反而瞪大眼睛看着他,那翠绿发光的眼睛不禁让人打颤,南翔吆喝两声也没能赶走它,于是他捡了块小石头才把它吓走。村里哪里传来哭声,越来越大,起先能听出是一个人,再后来又有好多个女人陪着哭了起来。他穿好衣服就回屋里去,他听不得这样的哭喊声,特别还是认识的人。南翔询问他父亲南宝龙:“今天村里又是谁去世了。”

    南宝龙喝一小口白酒吃着饭菜,他眉头先是紧皱再冷嘲热讽道:“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有时间怎么不想想你自己。我和你妈供你读书十多年,你连个工作都找不明白?操,这书真他妈白读了。我看你就适合开个出租车,再找不到工作我那台出租车就给你了。”

    南翔的母亲张涛说:“哪有你这样跟孩子说话的吗?先吃完饭行不行!”

    南宝龙说:“你以后你养着他?净说些屁话。”

    南宝龙转头朝向南翔,他叹口气而后拍着南翔的大腿说:“翔,咱年纪不小了,我们俩这辈子就这样了,给不了你经济上的支持,你长大了,以后什么事儿都要看你了,你让我俩省点心啊。”

    南翔冷漠地说道:“爸,我把你车开了,你开什么?”

    南宝龙说:“我不开了,开车这么些年我也开够了。你大爷那儿干工程,我跟他说说去工地干。”

    南宝龙朝着张涛说:“你把你妈在沙溪村老房子的钥匙拿过来。”

    张涛会意地点点头,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把生了些锈的钥匙交给南翔,张涛说:“我跟你爸商量好了,现在住的这间房我们养老用,你姥姥的这间房你自己修饰修饰当婚房行了。”

    南翔说:“我知道了,那关于工作的事儿,我想,要不我再找找吧。”

    南宝龙烦道:“那你就去找吧!我不管你了!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还在这挑挑拣拣!”

    张涛说:“你朝孩子发什么脾气!昨天晚上不是还说要好好说,我以后就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南翔吓止:“别吵了!让我再考虑考虑。”

    南宝龙喊着:“你搁这考虑上了!你知不知道…”

    张涛说:“你犯病了是不是?能不能……”

    吵闹声不会停止,即使话语变得模糊,心里也自有答案。南翔放下碗筷,把姥姥家钥匙放在客厅茶桌上,坚定的朝院子走去。

    南宝龙吼道:“你去哪?滚回来!”

    张涛喊着:“南宝龙!”

    “都是你惯的!你看看他成什么样了!”

    “你还过不过了!”

    “不过就不过了!有本事你就离!”

    他躲到院子里抽起了烟,又给柳程程发去消息:好怀念咱们当学生的时候,我现在被我爸逼着干出租车,家里的俩人天天吵架,这种体会还在上学的你一定不懂。你别难过了,我明天去找你,咱俩好久都没见过了。

    南翔迟迟没等到回应,此时他还未觉有何不妥,只认为她伤心过度看不了手机,他在庭院里抽着烟,空余的手到处抓痒,等痒得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把烟头随手一扔,进屋避开两人回到床上躺着。关灯之后,客厅的争吵声直接穿过墙壁,在南翔心中闯荡。在梦里他看到南宝龙和张涛正在床头喊自己起床,两人还喋喋不休个没完,他没觉得那是个梦,即使在梦里看到那窝囊的自己他也依旧没怀疑那就是个梦,而梦醒了才发觉自己做梦了。

    隔日早上,南翔走进柳程程住的那条小巷,他在柳程程家门前犹豫不前。他看着手机,柳程程依旧没回他消息,他不敢进去,在门前坐等很久,直到院子传来动静,大门随后也被打开,走出门的是一个满目憔悴神色低糜的男人,南翔马上站了起来,那男人看了南翔一眼便要朝巷外走去。南翔呼唤那个男人:“叔,柳程程在家吗?”

    那个男人脚步一顿,回头虚弱地说:“你是谁啊?”

    “我是柳程程同学,我来找她。”

    那个男人走到门口把院门敞开,他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吧,程程出了车祸没救过来,去世了。”

    那个男人叫着已经痴神的南翔:“进去看看吧。”

    在柳程程家堂前,供台上的蜡烛烧尽了,红蜡从烛座流淌出来,凝结成红色的泪,中间的小烧香炉满是香灰,地上有一个火盆,是专门烧黄纸的。南翔皱着眼眉,眼皮止不住的颤抖,他看见柳程程的母亲擦着柳程程的遗照,眼边红肿,眼角干涩目色无神,就仿佛湖泊也干涸成沙漠。看到南翔她主动站起身来,顺手又把遗照放到台上供着。

    柳程程的父亲话里打颤:“来找程程的。”

    柳程程的父亲终是没忍住,眼泪从眼角流淌下来,他吸着鼻涕用手一抹眼泪,走进卧室顺手把房门关上。

    这一场暴雨来的突然,谁都没准备好,柳程程的母亲崩溃地坐下捂脸痛哭起来,南翔在这翻涌中眼角也变得酸涩,他深鞠一躬,而抬起头来就看到柳程程黑白照上那使他永远忘却不了的灿烂笑容。他跑出门去一直跑到一条荒凉的小巷,他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手掌撑着泥土地却发现怎么也站不起来,他的手握成拳用力砸地,疼得手颤抖个不停,掏出烟盒抽出香烟,发抖的手臂使火机的火焰抖动,他摸索着烟盒,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续着,烟没一会就抽没了,他一咬牙奋力撑起身子,往家里跑去。

    在院子里,南宝龙支着一茶桌喝着茶水,胡同传来的脚步声着实吸引着他,他以为那是谁呢,看到是南翔进门他一下就扫了兴。而南宝龙看到他一身脏兮兮的样子,他更是气骂道:“你不是说你去找工作了吗!天天就知道鬼混!”

    南翔开口道:“爸,你借我三百块钱,我以后还你。”

    南宝龙听了一窝火,他接着骂道:“滚一边子去,不挣钱就知道花钱。”

    突然南翔朝南宝龙吼道:“我不找工作了!你就这么想让我开出租车是吧?我干!我干一辈子!快点!借我钱!我有急用!”

    南宝龙气笑了,他低喃道:“他妈的,借个钱口气还不小。”

    他从内袋里掏出钱包找出三百块钱,他突然发狠把钱猛拍在桌子上,南宝龙喊道:“我借!我说不给你了吗!”

    南宝龙又喊着:“拿吧!你过来拿!”

    南翔站在原地怒目圆睁一步也不肯靠近,南宝龙气极了,他把三百块钱朝他扔去并喊道:“拿!怎么不拿!不是你要借钱吗!白眼狼!我怎么养了你这个东西!”

    南宝龙进屋把门一甩,门上的玻璃立马震碎掉。南翔低下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三百块钱,东一张西一张,自己脚下还有一张,他佝偻着腰,拾起来三张一百块,朝着小卖部跑去。

    南翔在小卖部买了两捆黄纸,又去花店买了一个花圈,拿着这些他又一次走进柳程程家里,他把花环立院子里,进屋里当着柳程程父母的面把两捆黄纸都扔进火盆里烧着了,等黄纸烧没了火也渐小,南翔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到小卖部那儿买了一盒好烟,坐在小卖部门前抽起烟来,抽完那一盒烟他呛得猛咳嗽,他摸了摸兜还剩下一块五毛钱,他走进小卖部把所有钱都买了水果硬糖,但只够买三块,他含到嘴里一块,咳嗽才轻了些。他看着这通向后山的路,他想到在这山的某一处地方一定埋着柳程程,于是他爬上山去一座一座的找,在他爬到山腰处的时候,听到这片山林传来哭声,雨声比雨水先到了,山路渐渐泥泞这一路上满是他的脚印,他浑身湿透鞋里全掺着泥水,雨水不停地遮挡他的目光,他频繁把脸上的雨水挥去。在他找到柳程程的石碑已经是天黑了雨也停歇之后,乌云散开,月亮不再被遮掩,手机手电筒照在碑上,南翔看清楚碑上雕刻的名字,他松了口气,他从兜里掏出两块硬糖放到她碑前,这是他身上唯有的东西,他站在柳程程坟前看着山脚下的水鱼村,这片故土陌生的使人恍惚。

    而后的一年里,南翔开起了出租车,他把姥姥的旧房子修饰了一番住进了那儿,水鱼村他已经很少回去,张涛还常跟南翔通话,但南宝龙从来都不出面。

    柳程程死去的一年后,那是春天的傍晚,他走进一家超市,遇见了李晓兰,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上前拍了拍姑娘的肩膀说:“不好意思,我看着你很眼熟。”

    而姑娘觉得他是一个流氓,只尴尬的笑笑。第二天南翔又来见她,李晓兰正在收银台,南翔买了一堆东西只为多跟她说说话,李晓兰依旧记得他,这年头流氓都藏起来了,像这么光明正大的不常有。

    南翔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李晓兰叹一口气,她说:“李晓兰,晓是破晓的晓,兰是兰花的兰。”

    之后,李晓兰一上班总能见着南翔,李晓兰也习惯了他的存在,慢慢地还真和这个“流氓”成了朋友,在后来的六个月里聊天、约会、牵手。那年秋天,他开车载着李晓兰到水鱼村,李晓兰和南翔脱下鞋在海边漫步,他对她讲着他过去的故事,走到一个地方他突然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他朝李晓兰说:“晓兰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再回来的时候南翔拿着一捧花,李晓兰这时才注意到不远处就是花店。南翔对她的死缠烂打有了成效,结果就是李晓兰接受南翔的表白。之后南翔一直哭着,他哭的越来越激烈以至于不断的抽噎,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终于…终于…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她被南翔傻样逗笑了,她安慰道:“知道啦,知道啦,我早就知道你爱我。”

    南翔立刻抱紧李晓兰,他的眼泪也落到李晓兰的后背,李晓兰先是惊讶,然后缓缓抱紧南翔。哭了很久之后南翔累躺在沙滩上,他看着一旁抱腿坐着的李晓兰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李晓兰问:“笑啥?”

    他笑着一句话不说,直勾勾的望向故乡的天空,这一切对他来说如梦似幻。南翔坐起来指了指天际,他说:“马上就黄昏了。”

    南翔看着李晓兰,同时李晓兰也看着南翔,双目对视时谁也没有逃避,而李晓兰在南翔红肿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在黄昏的劲头下,两个人闭上眼睛,脸庞慢慢地靠近亲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