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言雨 » 五

    天上块块乌云相间着薄白透蓝的青云层层叠叠,空气潮湿粘腻,阴沉弥漫在这望不到边际的世界里。海上刮来的风有几分腥气,冲进仅有几棵枫树遮拦的村路上,再缓缓散漫开来弄得整个村子都是,这在平时这是闻不到的。

    北方的秋天,雨水好不容易才光临,雨下得绵绵柔柔点点温热,过了好些时候,才给这地方的石板染的变色。雨水停停又落落,有时候能被一阵风吹的断了,有时候又能随另一阵风从天上下来。说也奇怪,这一场雨不像是秋天该来的,它应该降在春天,降在春天的清晨用于枝丫的生长,绝不是盛极了的秋。不过,这样也好,在这样一个荒凉盛世里,这么一场雨水远比它落春天里重要。就像是死亡朝你吐弄着死息,有阵风吹去一些它带来的惊悚和对生的留恋,当然面对死亡依旧不好受,但能比先前更坦然面对死亡,这阵风来更像是一种慰藉,一种虚妄轻然不能消除难耐的无味,它漂浮不定什么也不作为,仿佛它可有可无,可又真可有可无吗?慰藉重要吗?我想,在一无所有时突然多了一份念想来寄托,对于此刻来讲,是希望,是解救,是热泪盈眶无可言辞的感激。

    迎着雨沐,走出巷口,在那对面的巷口每日都会有人等着,等着另一个巷子走出人来。她撑着一把伞,嘲笑那出来的人没带伞。

    “你怎么连伞都不带。”

    他抬起手来试了试,也就那么两三点雨星同时落在手掌上,他用拇指一抹掌心上连点痕迹都没有。他嘲笑站在对面的姑娘,说:“这么点小雨还带伞?”

    她有些不服气,说道:“那万一下大了呢?”

    他说:“没那么多万一,这雨下不大。”

    两人并肩漫步在石板路上,这闲安的小地方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在这条路上,不论是身后还是前方没多少活动着的,非要说有那就是路尽头偶然经过的车辆,还有这漫天雨水,不管是滴、流、泼、躺…它总会以某种方式落在这人间。声音被这阵小雨垄断在这儿,雨云之外的声音进不来,而雨云之内的声响又传不出去。在这雨笼里能听得见雨滴亲抚瓦片,听得见屋檐上流落着雨水,还有地上枫叶被雨水敲打和一旁坑洼处点点涟漪的声音,它们错落有序,仔细听每一种都听得清楚。有些时候会多一种,那就是地下的叶子随一阵感受不到的小风擦着地朝墙角跑去的声音,差点忘了,还有两人走路踏步声与闲聊声。

    刘希淋着线细小雨,苦笑又叹息,猛地呼出一口气,他说:“又是忙绿的一天,夏玲拜你所赐。”

    夏玲埋怨他:“你又没干什么活,我才累呢。”

    她看刘希闲的发慌,说:“正好,我给你讲讲婚礼注意事项。”

    夏玲讲得犹为认真,但刘希没怎么听,每当夏玲说完一句话,他都有节奏的点点头,夏玲不看他,估计他都要跳起舞来。直到雨有一阵子不下了,他的注意力全被它吸引去了,完全忘了夏玲在讲课,他带些孩子般的兴奋说道:“你看,我说这雨下不大吧。”

    他笑着看向她,随后不由得一愣紧接着笑容僵硬,见夏玲灰黑着脸,脸上净是委屈与埋怨,他才知道自己犯错了,她皱着眉问道:“那我刚才教你什么了?”

    他的眼眸躲闪,不敢看她,于是朝天看去,天上不知从哪儿落下来了雨滴掉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眨着眼睛,胡说道:“哎呀!这雨又要下了,走!走!走!快走!”

    “别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没听?”

    “没,哪有,我听了!”

    夏玲显然不信,刘希焦急补充:“我真听了!你别不信。”

    “那你说我讲什么了?”

    “讲…讲了…我忘了你信不信。”

    此刻她气的咬牙切齿丝毫没留手,一个巴掌就朝着他屁股去了紧接着她又用力的掐着刘希胳膊嚷道:“信!怎么不信!亏我还给你讲这么多。”

    刘希狼狈地惨叫:“哎!哎!……啊!你要疼死我?劲儿这么大女流氓!”

    听到他惨叫,夏玲满意地说:“你八百个不够我打的。”

    夏玲强调:“你听好,下午的彩排,咱俩都得去帮忙,你不能就站在一边,光在那看了。”

    “彩排?又是谁啊?”

    “猪脑子,咱这几天不都是伺候水鱼村的那一对。”

    “水鱼村?柳树河和南晓燕?他俩?”

    “不是他俩还能是谁,这两天干的活你全白干了?他俩后天就正式结婚,没多少时间彩排了,咱得去过一过流程,到时候咱俩都得到头车帮忙。”

    “我怎么记得有好几对啊?就穿西服和裙子的那几个。”

    “穿西服的不一定都是新郎,穿白裙子的也不一定是都新娘。”

    “那他们是谁?”

    “伴郎伴娘!”

    他咧着个大牙又一本正经地讲道:“那一切靠你了,尊敬的夏玲老师。”

    “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说话。”

    “那你就是生气了。”

    “放屁,我没生气,别跟我说话。”

    走到村路尽头的马路上,近海一到雨天,风总会大一些,枯败的叶子随风吹的不知道到哪去了,前几天他们还悠然地躺在路边,像个老人一般祥和地等待,再等待,等待春天。

    正值十月份,树上叶子掉了一半,孤零的枝子紧拽着枫叶延缓它们的离去,夏天,叶片盈满环绕着枝子。秋天,枝子又要直面它们的离去。而在前面路两边是绵延不绝的枫树,都数不清有多少颗,任它们在风雨中零散的漂亮。

    雨稍大了些,在婚庆店门前的枫树下,刘希半蹲着身子躲雨,夏玲撑着伞正找门锁的钥匙,刘希一脸愁容。

    那是两天前,是跟夏玲来帮忙的头一天,夏玲把她计划大胆的宣告天下:

    “你俩放心去忙结婚的事儿吧!这里有我俩就够了。”

    这让进门刚坐下的刘希头晕目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他挠着脑袋,头发凌乱像鸡窝。直到他看见两个女人牵起手来,刘颖口里重复着感激的话语,刘希明白自己真上夏玲套了。来帮忙的成劳力了,在刘希目瞪口呆大脑空白的时刻,刘颖拉着范成跑路了,刘希的世界灰暗了,他瘫坐在沙发上捂着额头叹息以做抗议,特地抗议给夏玲看。

    她听得烦躁,蹙眉说:“年纪轻轻的跟谁学的叹气,你戒了,以后不准叹了。”

    抗议失败,刘希愁笑了:“行,你赢了,不叹气了。”

    夏玲微微扬起嘴角说:“这还差不多。”

    夏玲忽然想起:“对了,咱俩得去趟水鱼村。”

    “怎么去?”

    “完了,范成开车走了,咱咋去?”

    “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焦急的在店里徘徊,直到有一刻她停下来:“等我一会儿,我去借一台三轮车。”

    “问谁借?”

    “你不认识,我家隔壁老太太。算了,你还是跟我一块走吧。”

    刘希惊讶:“谁?”

    她没听清回过头疑问:“什么?”

    “没什么。”

    回村子的路上刘希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他一点不情愿帮忙,一想到这些天将要忙个不停,他又心慌又心烦,责任,这责任是让自己摊上了,他总是往坏了想,满脑子都是搞砸了的场景,想到最后他都有些不敢想。

    人行路上的石砖因枫树的根藤而翘起,刘希被绊了一跤,向前打了个趔趄。出于好奇又或是出于习惯刘希回头看着那块石砖,当他再转回头去,夏玲停在前面回头看向他,询问道:“没事吧。”

    “哦,没事。”

    此刻他又莫名想到小时候,又回想起来清晨,那是一段沉默的时刻,当对面的巷口凝实的虚影幻化成她如今的模样,恍惚与惆怅使得他讲不出话来,他就那么愣着,任心脏空落。他在旧黄的记忆里翻找,可记忆模糊又残缺根本拿不出实证,以前也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道,他都快忘了只借由朦胧再望向此刻,才又觉得熟悉透了,依然还是、一直都是、或从来都是街道两边那两个孩子的模样,一个在脚下的位置,另一个站在对面巷子。

    她突如而来的一句话又让回忆鲜活,可那是记忆里没有的片段。

    “愣着干嘛?走啦。”

    她招摇着手,活脱一个小姑娘,庆幸夏玲还跟从前相似。

    夏玲为借车的事苦恼,她在前面低着头思虑着借车的事儿,当拐进自家巷子身后却没有人影,于是她跑出巷子四处观望,在前面,刘希在这条横贯村子的石板路上他越走越远,而刘希并没发觉自己走过了头,夏玲呼喊他:“你要去哪?”

    他回头遥望,向夏玲尴尬的赔笑。随着夏玲走进巷子,一眼便能看见那枯树,他忐忑不安不自觉的走在夏玲身后遮遮掩掩,上次来这儿跟一个老太太产生了误会,他怕再遇上那老太太。随后夏玲指了指自家位置,离那老太太家还有四户的距离,他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下放了些,夏玲带着刘希去敲门借车,她直接跳过隔壁那一户,朝巷里走去,刘希愈发不安,离那枯树越来越近了,辛好夏玲在第二户门前停下并敲了敲门。

    院子传来一声回应,那声音沧桑粗俗,听得出有惊喜的意味:“哎!等会儿啊!”

    那斑驳的院门被拉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六十来岁大姨,她笑色朴实发丝黑白参半,她愣了一会儿,然后两手捧牵着夏玲的手带她进门,没注意在一旁的刘希。大姨的手肤黝黑松弛数不清几道褶皱,掌上粗糙的茧子磨挫着夏玲的手。秋天总将人带进暮年思忆的境地,夏玲想起了奶奶,那年她也六十多岁,偶尔健康的奶奶也像如此揉搓着夏玲的小手,在冬夜的炕上,在她冷的睡不着觉的时候。

    赵春菊,你还活着的话,今年也七十多了吧,你还活着就好了。

    赵春菊,夏玲的奶奶,年轻的时候常照顾邻里,为人友善厚道,那时候村子的人还多着,不像现在一般冷淡与空落,那时候一条巷子总是要喧嚣与热闹的。

    在夏玲回来那天,夏玲站老屋的门前愁着怎么开锁,正巧王丽秀坐在三轮车斗子里看到了她,她还以为夏玲是个小偷,于是王丽秀拍了拍他对象刘伯坚停车,准备训斥嚷走这个眼生的姑娘。夏玲听到声响回头看去一眼便认出来王丽秀,她跟十多年前差不太多,只是多了白发和十年岁月的刻痕。

    她这次回来,村里大变模样,人都散了大半,基本没有夏玲还认识的了,这一路上众多失望与她相继相约碰头会面,她又被一把打不开门锁困的天昏地暗,她着急无助地花了眼。再见到熟人,她喜彻颤抖地说:“王姨!你还认得我吗?”

    王丽秀心神一晃,眯着眼睛仔细瞧着,想着,她疑惑地问:“是小玲儿吗?”

    夏玲点了点头,马上王丽秀笑的难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刘伯坚也下了车,难以置信的看向她。这间屋子空了十多年,好多事儿都伴着赵春菊的死去被埋没在屋子里,今天他夫妇俩有关于赵春菊的所有回忆如潮水翻涌,王丽秀朝夏玲结结巴巴地说:“你奶奶是个好人。”

    刘伯坚看出夏玲是进不去屋子了,他的记忆又飘进那个热情洋溢的年代,那时候赵春菊四十多岁,王丽秀与刘伯坚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那时候钱不好挣,更别说要还结婚和生孩子欠下的饥荒了。孩子上学急需用钱,为了学费他俩落了难,因为还欠有饥荒,亲戚父母都不好借了。夫妇俩都一脸愁容,有一天王丽秀终于忍不住了,她装出一副没什么事儿的模样,一步一步靠近赵春菊,而越靠近她越是藏不住,在她眼里闪烁的哭诉迟迟不肯落地,而她支支吾吾的样子在那个年代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事儿,赵春菊直接拉着她进门拿钱去了。终于她无奈且崩溃的哭了,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拼接成一句:“钱现在我还不上。”

    赵春菊安慰她说:“不要紧,孩子上学最重要。”

    自此巷子里再少见王丽秀夫妇俩,而过了些日月,沉默少言的刘伯坚敲门拜访,赵春菊不在家,他怀揣着钱等了一下午一声不响毫无怨言,赵春菊和她丈夫夏阔扛着锄头回家,他从怀里掏出钱来交给夏阔,转身就要走,在他身后传来一句叫喊声:“有时间带丽秀来家里玩!”

    他不善言辞也没回头去看,他低着头一直走回家去,那日黄昏下的泥巴路让他永远记得。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家里钥匙常被她藏在门旁边的石头下压着,还留一把备用的钥匙在墙顶上用红砖头压着,赵春菊放钥匙的时候毫不避讳,街坊邻居大都知道,而赵春菊家里从来没少过东西。

    他又想起好多事儿,但眨眨眼就烟消云散了,再想就更想不起来了。而在刘伯坚回忆的最后一幕,是一个六十多岁女人的和颜悦色却愈渐苍白的面容,和她身后那个将她带走的夏天。而现在回想起来,刘伯坚又觉得那个年代不那么不热情洋溢,可一旦想起赵春菊,那个年代似乎又是那么热情洋溢,一条热情洋溢巷子,和一条铺撒黄昏的泥路与当时难以言说的心绪。

    刘伯坚走到屋门旁的墙顶上,他拿起墙顶的那块红砖,摸索着钥匙,钥匙有些生锈,不过好歹还在,刘伯坚也因此长松一口气,是因年老并没让自己混淆和错忆。

    他说:“你奶奶,从前放钥匙都会留一把备用的,就放在这红砖下面。以前你家的钥匙,一般都用一块石头压着,现在那块石头没有了,只能找备用的了。”

    他将上锈了的钥匙交在夏玲手里,直奔着三轮车座子上去了,王丽秀将要跟他回家去不做停留。可没走一两步,王丽秀猛地回头,刚想要开口喊道,突然又跟哑了一般,空张着嘴,无声地讲:“小玲儿,有空来家里玩。”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把这句话说完了,让夏玲也听见了,而其实只有她脑袋听见了。她悄然回头看向开三轮车的刘伯坚,走了几步路远,她又发觉自己可能并没说出来,可她什么也不说了,扶推着三轮车走回家去。

    夏玲低头攥着钥匙站在家门前,她眼里模糊地看不清锁孔,于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待眼不再花了,才看清锁孔,她来回扭动钥匙,因生锈以至于经常卡壳和扭不动,好歹还是解开了。再走进这扇门,迎面而来的是回忆侵袭,和后继而至强烈地落寞心神空虚。院内长满了荒草,屋里的灰尘如一层油漆,其他竟依旧完好,十多年竟只把这间屋子毁坏成这样,简直不可思议。

    荒草生长的野蛮,茂密的不见地上的铺设的水泥,她踩着院子生长的野草,一步一步迈着,左倒一片右倒一片,离着屋子越来越近,她却走得越慢了。她迎对着的窗玻璃上满是雨渍,她用手擦了擦,手上一面灰尘,不知从哪出来的风撩起她的发束,亲抚她额头,接着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做完这一切,风散了,散的无影无踪。

    她记起来小时候路过一座破屋子,从完好到塌毁破败只用了四年不到,她询问赵春菊:“奶奶,怎么这房子塌的这么快,咱家是不是也快塌了?”

    “咱家有人在,塌不了,房子如果没人的生气顶着,用不了几年就塌了。”

    黑夜,夏玲收拾屋子累了,她擦着汗仰躺在院子荒草上轻叹,看着天上方仅有的几颗星星,想起小时候老师讲的童话,于是她认定那最亮的一颗绝对是赵春菊,她借由星星为慰藉,一直与她畅谈着从前的那些事,她自顾自的笑着,也收拾着屋子。

    夜深了,她总算收拾好了屋子,但可惜家里没通上电,她睡在炕上透过玻璃窗户看这月光萦绕迷人,月光照亮了院子如临一场雪,她往身上盖了一件衣服,伴着美梦埋在了银白的月光里。

    她在睡梦中被秋意凉醒,月光探进窗子,她挽抱着腿,在近窗惆怅,她梦见赵春菊了,虽然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但感觉肯定是她,错不了。

    她睡不着又不想浪费了这时间,借着月光在院子里拔草,她偶然间发现“赵春菊”那颗星星不见了,天上连可以替代的都没有,它们都不见了。

    她泄了气,坐在院子顾不及秋凉,她叹然一句:“赵春菊,你还活着的话,今年也七十多了吧,你还活着就好了。”

    一阵秋风吹凉了正歇息的姑娘,于是她又忙碌开来,一夜无歇也不觉累,她满脑子都想着赵春菊的事儿,赵春菊跟一个小女孩的事儿。

    而那句话遗留给秋风,送给不知情的旅人。

    夏玲被王丽秀拉进屋子里,王丽秀的家中昏暗,一进门就是狭小的客厅,方桌依靠着墙,两侧都有一把椅子,剩下的都是散乱的板凳和靠墙角伫立的马扎。

    王丽秀拉着她到方桌上,讲道:“小玲儿,又好久没来了,以后没事常来玩。”

    “谢了王姨,以后有时间就来。”

    刘希这时才进门,稍有些畏缩拘谨,王姨看到刘希,弓着腰忙说:“哎!小伙子,快找地方坐。”

    刘希看地面上散乱置放着的凳子,拉过来在门边上坐下。

    “王姨,这次来我想借一借你的三轮车用几天。”

    王丽秀支支吾吾,叹气说道:“一到秋天地里就忙,你叔他每天摘点菜,开着三轮车去沙溪村菜市场去卖,一年就靠三轮车能挣个两三千块钱。”

    她再叹气,又说:“你哥哥他前些年前才有了个孩子,一年要花好多钱,我这…哎!”

    王丽秀只字未提三轮车的事儿,态度却表现得很明了,夏玲尴尬的赔笑,气氛也由此沉默了很久,突然王丽秀想到什么,她说:“你俩去李梅家借吧,她买了三轮车没看她用过。”

    刘希坐在门旁听见这个名字不由一颤,连忙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他说他要出去走走,实际他也无处可去。

    王丽秀领着夏玲朝李梅家走去,刘希依靠在王丽秀家院门旁的外墙,看着她俩朝那颗枯树靠近。而没等她俩敲响院门,院门自己就开了,李梅的耳朵好用,家门前如果有脚步声她都会好奇出去看看,那八成是找她的,因再往巷里走去尽是苍凉破败再没一人居住,自从六年前居住这巷里的一户搬走,李梅就是这条巷路走得最远的一个人。

    夏玲对李梅有些印象,不过也仅是有些印象。王丽秀在门口直指着她院子里的三轮车,讲到:“李梅,你家三轮车能不能借。”

    李梅缓慢的转头望去,这空旷的院子中央的三轮车,看了它好久,她再转回来微笑着说:“拿去使吧,我不会开这东西,放着好久了。”

    夏玲在一旁有点疑惑,不会开还买这东西?趁她疑惑的时候,刘梅朝她们招手说:“进来看看吧,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王丽秀直接拉着夏玲进门去了,李梅从红色棉布大衣里摸索出钥匙来,她只会把钥匙插进去扭几下,再来回按倒车键,她背对着她们,讲她买三轮车只为听个声响,自己并不会开这东西。

    沉默是她俩最好的语言,待王丽秀叹气之后,对夏玲讲道:“小玲,我不待了,我回家了。”

    王丽秀刚转身走离,突然说道:“梅大姐,我回去了啊。”

    李梅没回应她,只朝她离去的方向,微张着口又闭上了,是不知道该讲什么该说什么。

    王丽秀沉着步子,一步又一步,路上她有什么就扶着什么她就这样缓慢的回家了,刘希见她靠近,她的模样使刘希不自觉的低头,他盯着地上的唯一的枯枝,目光所及再寻不见什么。王丽秀刚进门就把门合上了,轻柔以至于无声无息。

    在李梅家空荡的院子里,李梅坐在厨房门边的椅子上看着夏玲,李梅常忽然的发笑并笑的微浅。

    夏玲在李梅院子里大喊:“刘希你过来!”

    她许久不见人,于是跑出门,看见刘希在王丽秀门旁的外墙低着头。

    “别愣了,过来!你试试三轮车。”

    刘希指自己喊道:“我开?”

    夏玲招手说:“不你开谁开,快过来。”

    他走的很慢,且越走越窘迫,夏玲是个急性子,看他走的慢上前去硬把他拉进门。而可怜的李梅以为没人陪她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畏畏缩缩的跟着夏玲步履蹒跚,就像孩童时代直面黑夜一样怯弱。夏玲拉着刘希进门,看到李梅时他紧张极了,李梅看清他的模样,又转身回位子上坐下,那浅浅的笑又重迎了上来,她沉默又息静,只微抬着头迎接这枯木逢春。

    夏玲掐着腰,一副领导架子,她吩咐道:“刘希!你上去试试手!”

    “我开的不好,你来开吧。”

    夏玲烦气说道:“练练就好了,别磨叽,咱得赶紧去,别让人等急了。”

    夏玲把刘希推过去,他只好上车试了一下,还能开跟自家三轮车差别不大,夏玲着急忙慌的坐上去,朝刘希嚷道:“出发!”

    刘希无奈的叹气,他觉得院门太窄了,他诉苦道:“夏玲,我开不出去啊。”

    刘希与夏玲废了好大功夫才将那三轮车推出去。在院外的枯树下,李梅在门口送别他俩,夏玲坐在车斗子里对李梅讲:“李奶,等车用完了给你送回来。”

    李梅平和地说:“不急,路上慢点。”

    李梅没着急关门,三轮车缓慢的前行了,她就走出门一直看他们拐出巷子。当院子重又寂静,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合上院门,枯树又悄然落叶。

    路上,夏玲坐在车斗,三轮车沿着这条曲曲弯弯的路行驶着,夏玲目光不由得看向近岸的湛蓝和海面延续到尽头与之继连的鲜艳的天蓝,那连叠不绝前赴后继的波浪也是风的形状。这条路的崎岖在于三轮车的忽快又忽慢,风在炽阳下烘烤的温柔,阳光昭告天下它的热烈不朽,也正是午后不久,一辆行驶缓慢的三轮车招摇过市,上坡她哼唱歌谣,下坡她大声喊叫着刺激,路边不常有人走,有也会被呼啸而过的吵闹吸引,看着他们挥洒朝气渐渐远去,没人会笑他们傻气,而羡慕青春羡慕其热烈鲜活。刘希从紧张与慌张中挣脱慢慢平和起来,他开起车来越来越放心大胆,他开始关注起风景,心思也不全心全意在行驶与路途上。

    刘希向夏玲说:“那个老太太我认识。”

    她好奇问:“你俩咋认识的。”

    “偷钥匙被抓了个现行,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进去了吧。”

    “没事你偷人钥匙干嘛?”

    “我去找你,以为那是你家,她跟你一个习惯,爱把钥匙压在石头下面,然后就被抓了,还抓个现行,那老太太耳朵真好用。”

    “应该没多大事,等回头去给李奶道个歉。”

    刘希有些纠结,他说:“我看样她没认出我来,我道歉了,她会不会又把我认出来。”

    “不行,做错事了要道歉,咱还借李奶的车呢。”

    他犹犹豫豫想了会儿说:“行吧。”

    这路途,一山之角后又一山之角,在青色的山腰上一条黝黑的沥青路缠绕,一侧的护栏做腰带。太阳的热烈是不可忽视的漫长,夏玲的期待一次次消减,她等不及了问道:“刘希,还有多远到水鱼村。”

    “快了,咱去哪个酒店。”

    “好像叫什么香格里拉。”

    “我靠,这么气派,我怎么没听过水鱼村有这个酒店。”

    “好像是叫这个,我再看看。”

    时而的颠簸,让四个字变得模糊,她仔细看了看南晓燕给她发的消息,字字顿顿念念。

    夏玲被这蠢名字逗笑了:“什么?格里拉香?叫格里拉香?”

    “哥俩香?”

    她揉了揉眼睛,又复看一遍,她在车斗子里笑得颤抖,她朝刘希笑说:“不是,叫格里拉香,这酒店老板真是人才。”

    三轮车行驶进水鱼村里,前面都是些刚翻修的房子,白墙红瓦的砖房在村路两旁林立,高矮时常不同,有些是平房有些则建筑起二层。路过了一十字路口才能看清村子的大体布局,村里大部分还是些老屋子,有石砌泥墙破了茅草顶的荒凉零落在某处,也有旧砖旧瓦房一看就上了年纪在苟延残喘,村里路边上停着不少车,这里并不像碧蓝村那么萧条,街上常能看见人在游走面容上也总是喜笑颜开。

    刘希行驶地慢了,让夏玲打开手机地图找寻位置,夏玲在后面站起来指划着路线,在拐进去一个巷口走到尽头就到了所谓的“格里拉香酒店”,要形容它,先要说这儿跟酒店不搭边,就是一中小型饭店。在“格里拉香”的一旁是一块很大又空旷的水泥地,它尽量维持着平整,水泥上明显有填补过的痕迹。格里拉香外面的白墙掉了漆露出里面的灰水泥,打眼一看完全一副破旧的模样。

    夏玲拉着刘希进门去,过道两侧的桌上多是老大爷,他们喝的醉醺醺的大喊大叫,喧嚣吵闹大笑声填满了格里拉香,再往里走,看到一帮子人已经开始布置场景彩排起来,新郎新娘在台上面对面,新郎手捧着一束花,伴郎伴娘们有的吹气球有的贴喜字,也有的闲坐在下面看着彩排,夏玲跟那群伴娘们凑到一起,刘希则是拉一个凳子找地方清闲。

    刘希朝他身边抽烟的男人说:“兄弟,谁是新郎新娘。”

    他指了指台上的一对,刘希寻着方向看去,他说:“男的叫柳树河女的叫南晓燕。”

    柳树河精瘦,可能是南晓燕穿着高跟鞋的缘故,俩人差不多高,南晓燕则有些胖了,这对比有些突兀,刘希朝那男人吐槽说道:“体型差的有点大了,南晓燕该减肥了。”

    “她是我表姐。”

    刘希听后沉默,而那男人抽了一口烟又说:“的确该减减了,我表姐从前也不胖。”

    由于不经世事,一个懵懂的人对婚姻定义模糊,他以为两人能走到最后靠的多是爱情,他好奇询问:“俩人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他捏着烟嘴说:“应该没谈,俩人年纪都不小了,都是媒人介绍的,没两天直接就订婚了。”

    忽的,柳树河的喊叫从台上传下来:“怎么这么麻烦!”

    南晓燕站在柳树河身旁沉默。那男人又抽了一口烟,他嘴里念叨着:“脾气这么大,这还怎么过日子。”

    他又自嘲道:“管他呢,我又什么都管不了。”

    他回头看了看这个一直问问题的人,他带些惊奇直揉了揉眼睛说:“眼熟啊兄弟咱俩是不是认识,你像我一个同学。”

    他拍拍脑袋扔掉香烟,他说:“我去,你是不是刘希?”

    刘希的眼睛才从柳树河南晓燕那边回过来看向他,他有些憔悴,不知道是不是抽烟抽的,胡子刮的不勤,显得有些邋遢,纵然如此,刘希还是勉强认得出来,刘希疑惑问道:“你是南翔?”

    南翔拍了拍刘希肩膀不自觉的拍得重,他说:“咱俩都好久没见了,初中毕业再没见着你。”

    南翔他那副德行跟他小时候如出一辙。他搂着刘希,对她表姐喊道:“姐,我出去一会儿啊!”

    在格里拉香一侧的白墙,范成把刘希拉到那儿去,范成依靠在墙上,他说:“我表姐结婚,你怎么来了,我没记错这应该是范成儿的活。”

    “范成也要结婚了,他没空,我就是来帮忙的。”

    他笑着说道:“那还挺巧的,没记错范成是跟你们班刘颖结婚是吧”

    “嗯,也没想到他俩能成。”

    “初中那会儿,他一放学就跟你班刘颖走,你这还看不出来?我当时就觉得他俩有戏。”

    刘希蹙着眉说:“小学我仨同班,他俩放学一直一块走,一直也没什么。”

    南翔烟瘾犯了,他抽出一根烟来捏住,烟盒往刘希递过去,他问道:“你抽不抽?”

    刘希摇摇头说:“一直抽不惯,你还记不记得初中咱俩偷钱买抽烟抽,我被呛个半死。”

    南翔递烟的手往回缩,他挡着风把烟点起来抽了一口,他说:“记得,烟瘾就这么来的。”

    “挖掘机,范成他俩结婚你去不去。”

    他听了这个称呼笑了会儿,还被烟气呛了两下,他缓过劲来调侃刘希:“这称呼你还记得呢,都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他随即叹一口气,接着回应:“他俩结婚的时候看有没有空吧。”

    南翔看着刘希说道:“不出意外明年我应该也要结婚了。”

    刘希说道:“你们怎么都这么早结婚。”

    他吐一口烟,劝道:“你再晚点,就跟我表姐一样了,还是早点结婚吧。”

    南翔好奇询问:“你有女朋友?”

    刘希说:“没有,一直都没找。”

    南翔说:“那你搞快点吧,被逼着去相亲你人生可就结束了。”

    “有这么夸张吗?”

    “有,现实就这么夸张,就说我知道的,相亲的大都结离婚带着娃。”

    南翔弹了弹烟灰,他问:“我结婚你来不来,给你留个位子。”

    刘希说:“看有没有空吧。”

    南翔说:“不来可以,份子钱得到。”

    南翔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他猛吸一口,再把烟头一扔,拿起手机一看,是南晓燕打来的电话,他看向刘希:“看来叙不了旧了,我表姐叫我了,改天再聊吧。”

    南翔要拉开门进去,见刘希没有进门的意思,他回头问:“你不回去?”

    刘希说:“我在外面待会,里面有那姑娘就够了。”

    他蹲坐在门旁,看着吃客进进出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下午一两点,他摸了摸肚子,早都忘了吃午饭,他到格里拉香里面点了一荤一素一个馒头,一想起夏玲也没吃饭,于是他又个点一份打包起来。

    吃完后,他从侧门走进排演厅,看到夏玲在伴娘堆里,台上新郎新娘还在对着台词,伴郎大多坐在下面的凳子上。刘希朝着夏玲招手示意她过来,夏玲看见他,从伴娘堆里挣脱出来。

    夏玲说:“干嘛。”

    他把打包的饭菜放到夏玲眼前,他说:“给你送饭。”

    她咽了口唾沫,欣慰地说:“算你还有眼力见儿。”

    刘希为她在外面占了一张桌子,夏玲左手攥着馒头,筷子用的炉火纯青,飞快夹起往嘴里放,她毫不顾及形象,吃完馒头以后她整张脸近乎贴在塑料袋上,左手捂着垂落的头发,肉丁小菜叶一点不肯浪费,用筷子把菜扒拉到嘴里,刘希为她抽了几张纸,她吃好后满意的擦了擦嘴,她站起来用力拍了拍刘希后背夸赞道:“你还挺贴心。”

    刘希嫌弃地说:“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你,刚才后面一桌的大娘走过来向我打听你有没有对象。”

    她把纸巾对折起来又擦了擦嘴,睁大眼睛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能知道就怪了。”

    “那你跟她怎么说的?”

    “我说你离异带俩娃,人家一下就跑了。”

    “你这混球,好话一点不说。”

    随后夏玲拍拍肚子,拽着刘希进排演厅,夏玲说:“别乱跑,一下午都没看到你,你再敢乱跑就打你。”

    刘希无奈,只能被她又拽回了排演厅,刘希找了把椅子坐下,夏玲又扎进伴娘堆儿里,也不知道跟那些伴娘说些什么。南翔走下台来,坐在刘希身旁又点起来一根烟,他看了看手表,他叹口气说:“今天快结束了。”

    刘希指向夏玲那边儿询问:“那些姑娘都是来结婚的?”

    南翔说:“那当然,要不来这干嘛。”

    刘希小声嘟囔:“怎么这么多结婚的,看着比我都小。”

    刘希又问:“现在排练到什么地步了?”

    南翔说:“一点没排呢,今天什么事儿都没成,司仪没来,他俩也不主动,一点不配合,也就布置了个场景,对了一遍台词,对方名字都能讲错,真他妈让人笑话。”

    南翔一根接一根续着,在这清闲时刻他完全被尼古丁夺了心智,刘希劝说:“你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别哪天把人抽没了。”

    他苦笑说:“一闲下来就抽的多了,平时抽的少。我对象也劝我把烟戒了,戒了一两次,都没戒成,也不知道怎么的又抽上了。”

    他把烟掐灭,陪着刘希闲聊到结束他也再没抽一根烟,台上柳树河时不时发一下脾气,刚开始还会被他吓一跳,后来大家也都适应了,也不搭理他了。南晓燕在台上沉闷得多,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任人摆布,可到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干成,情人眼里的爱恋刘希没看到,就看见了两对死灰的眸子,不到一天的功夫,刘希就对这段婚姻感到悲哀。

    分别时刻,在下午四点排演厅,南翔站起身拍了拍刘希肩膀说:“我得走了,今晚上我还有事儿呢。”

    刘希说:“你先走吧,我得等她,我走了她就回不去了。”

    南翔应了一声,踩着格里拉香布置的红毯走离。夏玲陪那群伴娘折腾,而新郎柳树河早已经离开了,柳树河走后,一群伴娘陪着南晓燕聊天儿,她才难得笑一笑。南晓燕和伴娘们把衣服换下来,又接着卸妆,夏玲一直在一旁陪同,而刘希也一直在候着她,待一切都办好了,这些姑娘们悄悄摸摸都走净了,连声招呼也不打。

    在人都散尽了的排演厅,夏玲多待了一会儿,直到再没一个人,她还以为至少有人会等等她,夏玲长舒一口气,转身向刘希说:“还等着呢?没人了收工回家。”

    下午五点,耀光开始收敛,弯曲的环山路上,太阳被紧邻的山头遮挡,夏玲向天上望去,那一无垠的深幽仿佛要坠落下来,山上的油松沉郁,天暗了,就像泼在山峰的油漆。而想必山对面一定是夕阳,热烈灿烂鲜活,这背面因少了光照,怎么看都像是夜晚所在,而在这山腰上的道路上,姑娘坐在车斗里,男孩骑着三轮车,俩人不约而同的抱怨着夜色。

    拐进村里,村里没几户亮着灯,夕阳的余留在山脚下朝天空望去只剩一点深蓝,一点红润也看不见,到这个点儿,村路上竟然能看到不少老大爷老太太,他们背着手拎着马扎,应该刚从村口那边回来,趁着月光明亮,红瓦片旁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白烟也有了形影,只是它们再飞得远点就如消失了一般,什么也没有了。月清明时,感谢这份契机,这是一个老人能做的,月不明时,看什么都灰暗,这也是一个老人能做的。每天每时,伸出指头数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忘了多少事儿,还能活多久,攒下多少钱,留给谁,这都是一个老人能做的。

    三轮车跑进巷子里,巷子里被三轮车灯照亮,停在李梅家门口,李梅先一步开了门,她显然是被这阵仗吓到了,灯亮的她睁不开眼,歪着头眯着眼睛试图用手挡一挡灯光。

    夏玲坐在车斗子里,看李梅的窘迫样儿,她顽皮地笑说:“老太太,我们来还车了。”

    李梅让出一条道儿来,刘希费了大功夫才将电动三轮车开到李梅院子里,李梅家里没开灯,唯有厨房能亮堂些,还是因为厨房灶台烧着柴火。李梅去取了两件马扎,紧贴着厨房外墙边放下,李梅让他俩坐下便又走回厨房去做饭,她时不时添着柴火,抽拉风箱,用铁钩子翻一翻灶台里的柴火。李梅擦擦汗,将做好的菜端出来分成三个碗又去拿了三双筷子,就这样刘希和夏玲手里莫名其妙被塞上了碗筷。

    李梅终于舍得把灯打开了,但她就开了一个院子灯,那灯光还弱的可怜。

    夏玲疑惑:“老太太,怎么不把家里灯打开?”

    “浪费电,省钱,家里就我一个,够用就行了。”

    刘希插进话来说:“您还记得我吗?”

    李梅愣了一下,她低头吃着菜说:“哦,还记得,前些时候偷我钥匙的那小伙子是你吧。”

    马上她夹着筷子摆了摆手说:“没事,小伙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刘希哑言,听完老太太的话,他此刻不知道该不该道歉,只低下头吃饭,什么话也不敢讲。

    夏玲询问:“老太太,你叫啥名。”

    她说:“反正俺娘叫我李梅,我没上过学,不知道怎么写,那些年村里开了个扫盲班,就学了几百个字还有一些数字,现在都忘了,都记不住了。”

    夏玲扒拉着饭说:“那我以后就叫你李奶了。”

    夏玲说:“李奶,你做饭秒杀你同岁的老太太,她们做饭要么太油要么齁咸,反正做的不好吃。”

    刘梅轻笑说:“俺娘那会儿在村里干食堂的,她教的我做饭。”

    等吃完饭,李梅先一步站起身子来,从他俩手里收取碗筷,把碗叠到一起再放到一个盆里,她从灶上铁锅里用瓢取了热水倒进盆里,李梅从厨房走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手冷的她吃痛,她把手藏起来,看着三轮车沉默很久,她转过头来,刘希和夏玲还在乖乖坐着,李梅说:“家里没有它充电的地方,你们开回去用吧。”

    说完她回屋里弯腰摸索着什么,等再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满土灰的充电器,她轻轻拍拍上面的灰尘,接着把充电器交给夏玲。

    李梅说:“这东西,我也不会用,你们用完了再还我吧。”

    夏玲说:“那开我家里去吧,反正也离得近。”

    李梅点点头应许了她,她坐在凳子上时不时朝厨房里面看看,看厨房灶台的火光消逝,眼神就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灶台的火光熄灭了,她叹一口气又盯上了院落的昏灯,那个灯泡时不时就忽闪,听李梅说应该是有一阵子了。而就在今晚,那灯泡正好坏掉了。李梅慌忙站起身来,抬头仔仔细细看着那灯泡,她揉了揉眼睛,来回按开关,可无济于事灯泡一直不亮,她的手一直压在开关上。

    刘希问她:“是不是坏了?”

    李梅看不清灯泡在哪里,刚开始她抬着头还不死心,就在这夜里满是她拨弄开关的声响。在她拨弄了几分钟后,她才死了心了,她无奈笑说:“这灯泡又坏了,前两年刚修的又坏了,那还是王兴奋还活着的时候他给我修的,他死了我什么都不会用了。”

    逃无可逃,她回头看看俩人说:“家里太黑了,你们回去吧。”

    夏玲点点头拍拍刘希说:“走,你去开三轮车。”

    刘希说:“这就走?”

    夏玲说:“你听我的。”

    于是刘希开着三轮车载着夏玲离开了李梅的院落,没了三轮车的灯光,院子里漆黑一片。李梅摸着墙走着,她看不清路,被一道石坎绊倒摔在地上,暮年的一次秋天,她罕见的感受到脸上流淌着温热,她还以为把脸摔破流了血,于是用手来回摸干,她突然觉得身子好轻快,飘进脑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死掉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再顺着墙边摸到了那个坏掉灯泡的开关,她试着按了按开关,接着又是一次希望破灭。她念叨着:“怎么就坏了。唉,前几天还好着呢,怎么就坏了。”

    李梅卧倒在炕上,她没脱下衣服,又扯着绣花棉被盖在身上,睁开眼和闭上眼一个模样,她自嘲:“老了真不中用了,闭不闭眼都一个样了。”

    她以为自己会很快睡去,可就死活睡不着,她在炕上翻来覆去,竟然翻得自己喘气,她用力拍打自己胸口,而打的累了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她快睡着了,这黑夜要吞掉一个老人的所有东西,她体会不到时间快慢,只愣着瞧着房梁方向,而她面对的是无垠的黑暗,屋檐下仿佛下起了大雨,在雨里躺着一个不撑伞的老人,当眼里看不清东西,耳朵连心跳都能听清。而慢慢的有个声音在她这里越来越响亮,不知道从哪传来三轮车电机的声响,反正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她觉得有些熟悉整个人坐了起来,敞开窗户侧耳倾听,直到她家门被敲响,她心一跳,没回应有些不相信,直到那敲门声再次被敲响,她趴在窗户上喊:“谁啊?”

    夏玲喊着:“李奶,是我啊。”

    “钥匙在门旁边的石头下面,闺女你自己拿吧。”

    她飞快下床穿上鞋,家里这走了半辈子的过道于此刻如此拥挤,她记得家里每一道坎,可每一次都险些被绊倒。三轮车灯光依旧把李梅照个半瞎,夏玲从车斗子里下来,身边是刚从五金店叫过来的师傅,那师傅摸黑看了一圈,他问道:“哪个灯坏了。”

    李梅迟疑了一会儿说:“家里的都坏了,今天这唯一个好的也坏了。”

    刘希给师傅打着手电筒,师傅在屋子里换下灯泡,在院子里,李梅依旧坐在厨房门旁,头顶上是刚换好的灯泡。李梅说:“我家刘生田死了以后,什么东西都坏的快了。”

    夏玲询问:“刘生田?那王兴奋是谁啊?”

    李梅惊讶:“哎,你也认得他?”

    夏玲说:“李奶你忘了你才提过他。”

    她笑得灿烂:“你们年轻人脑子就是好用,我年纪大了说什么就忘什么。”

    她补充:“王兴奋是我男人的好伙计,年轻的时候一起下海打渔,在这村里也就和他还能说上两句话,其他的,要不就走了要不都死了,他也是,两年前他也死了。”

    哑言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安静的歇歇看看对方,而后目光都探进到屋子里寻一处出出,直到刘希跟那灯师傅走出屋来,五金店师傅说:“都换好了,这下大娘你试试吧。”

    这一次试灯对于李梅来说犹如开业剪彩,其他的灯她不敢开,她唯一开了的就是院子灯,开关声响了灯光也洒满院子。刘希让她试试其他灯的好坏,她一直应道:“够了,够了,开一个就够了。”

    看来她十分满意抑制不住的欢笑,她说:“真好,比王兴奋装的灯泡还要亮。”

    夏玲放了心,说:“李奶,我们走啦,我们得送师傅回去。”

    李梅摸着开关爱不释手,她说:“走吧,回去吧,路上慢点。”

    夏玲说:“改天再来看你。”

    李梅没去送他们,她回应:“好。”

    夜深了,在庭院里李梅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想把家里的灯全打开,这念头要毁了一堵墙,这是她二十年来最胆大的一次,这二十年的建设轰然倾塌。她站在院子里望向整个屋子,眼里满是灯亮,而耳朵听到的净是鞭炮声响,她又眼花了,看到刘生田在家门前贴福字转过头来询问她贴的正不正,刘小红迈着小脚丫子,甩着小辫子在院子里转圈儿圈儿,手里捏着布沙包,孩子劲儿小扔不了半米远,跑两步一扔,再跑两步一拾,就这样满院子都被她跑遍了。

    她心疼电钱,于是立马又把灯关了,只有院子灯她一直不舍得关掉,她坐在厨房门旁的马扎上,那灯光挂在天上,她老眼昏花觉得那灯光遥远,到自己这儿的距离悠远漫长,她想起来这灯亮有些熟悉,好像在家乡的麦子地里看到过,也好像在自己二十岁的年纪看到过,不过她真糊涂了,只想着有这一回事,却记不起详细来。十年前刘生田活着的时候,家里还算井然有序,一个人活竟全乱了套,她在桌子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镜子,灰尘漆死在镜面上,她擦了好久才亮了些,照照镜子,险些认不出自己了,摸了摸额头,那一下摔得她有些疼,但并没流血。没什么事可做,她只好直奔着炕上去了,而刚躺下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她都忘了,那院子里的灯白白亮了一宿,明早一起来,她肯定又要急得拍拍大腿心疼那几个电钱。

    雨水下的大了,在格里拉香的白墙下,昏暗使得那白墙明亮若光照,那是这乌云遮罩下难有的洁白。白墙下支起来一个棚子,有两个人在下面避雨,避雨的两人用家乡话聊着好多事,什么事儿也有,聊得心烦就把手伸出去,让雨点洗刷一下。他本以为这雨下不大,就将三轮车停在那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凹陷里积满了雨水,雨停了的时候,像镜子一般倒映着阴郁忧沉的天,等看到涟漪花了镜面,那就是天上又下雨了。

    刘希蹲在白墙下,棚子外地面的坑洼处波纹密集,他说:“怎么这雨又下大了。”

    南翔说:“看看天气预报。”

    刘希说:“早就不看了,一点都不准。”

    南翔说:“不准也得看看,有总比没有强。”

    刘希仰头问他:“这酒店怎么取这个名儿。”

    “哦,这里老板我认识,我和他一起喝过酒。这名是他爸起的,他说他爸去了一次市里的香格里拉酒店回来就换了名,他爸觉得香字放后面比较能提现饭菜好吃,所以他爸就改成了格里拉香,他爸真是个土鳖。他儿子,也就是现在的老板,继承家业后改过一次名,改成了格里拉,没想到他爸不愿意俩人吵了一年,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把他爸被气死了,他爸死了一阵后这酒店名字又改了回来。”

    刘希说:“哪有这么离谱?”

    南翔说:“一看你圈子就小,这样离谱的事儿太多了,光我知道的就不少,那还有些我不知道的呢。”

    刘希说:“哎,对了,我一直都没问,你要跟谁结婚?”

    “说了也没用,你不认识,她是个外地姑娘,被我骗来了这山窝窝。”

    说着,他从衣兜里抽出烟盒来点了一根烟,抽了一口,他伸出手试了试雨说:“今天天气预报怎么说。”

    刘希查查手机,他说:“天气预报上报着阴天,一会儿会下小雨。”

    南翔笑笑骂道:“听他放狗屁,阴天是说对了,可这哪他妈是小雨。”

    南翔说:“刘希,我想起个事儿,那天见着你我都想起来了,你快谢谢我,我只跟你说。”

    刘希看他犯神经,骂道:“谢你妈,有本事你就说吧,谁会谢你,反正我肯定不会谢你。”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学同学有个叫柳程程的。”

    刘希疑惑:“还有点印象,干什么?你喜欢她?”

    他支着香烟的手慌忙摆动,他连忙急应:“那倒不是,她跟我同村,初中回家正好顺路,她倒是还提过一直喜欢你来着。”

    “喜欢一个人这话不会轻易跟别人说,她一定是喜欢你。”

    他捏着烟,摇摇头:“不能,她不会。”

    “那她现在呢?你俩还联系?”

    “你是她小学同学,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你都知道呢。不过我也是听别人听说的,大学她出了车祸,飞出去两三米把头撞破了,人当场就没了。”

    刘希一脸不可置信:“你是不是又唬我。”

    南翔说:“这种事可不敢开玩笑。一开始我也不相信,直到我看到她家挂着她的黑白照。”

    刘希低头沉默,南翔也不说话,也就是沉默中才发现雨声比先前还大了些,刘希终于憋出了个屁来,他说:“可让我想起来了,混球你骗我。你前天跟我说那些伴娘都是来结婚的。”

    前两句让南翔不由得心脏一抽痛,随后他说:“哪骗你了?不都是为了结婚她们才当的伴娘吗?”

    刘希轻声询问:“人真没了?”

    南翔仰起头猛的吸一口烟,当烟被藏进阴天里,属于烟的气味也被雨水沉浸进土壤里,风吹一吹雨水也被吹进棚子里刀刻在两人脸上,话语都被吹凉了:“没骗你,人真没了。”

    南翔说:“明天就不在这彩排了,婚礼前一天新郎新娘不能见面,我明天得去我表姐那儿吹气球,等后天见吧。”

    “那就后天见。”

    后天,鬼知道日子怎么过的,又是格里拉香,大前天的雨水被这日头晒干了大半,坑洼里的泥土依旧有些湿润。在格里拉香门前几个孩子手里各拿着一根点燃的香,蹲在各自鞭炮前,等接新娘的车行驶到格里拉香时,不知道从哪里有人喊道:放!

    孩子们便点起了鞭炮捂着耳朵笑呵呵的跑远,有些孩子手抖没点好,又跑回去重点了一遍。鞭炮炸开的红纸碎满地都是,就像铺在地上的红毯子。舞狮和锣鼓队齐动,闹声震彻,从婚车下来,显然先前婚闹环节惹得柳树河不悦,很快他们被簇拥上去的亲戚们埋没。

    婚礼在亲朋好友都入座以后就进行了,夏玲和刘希在舞台旁提心吊胆着怕出问题,在前天的彩排,在宣示过后要求新郎亲吻新娘但俩人一直不配合。舞台下南翔不知道何时凑到刘希身边,刘希问南翔:“你们给他做心理辅导了没有?”

    南翔摇摇头,他疑惑:“什么心理辅导?”

    刘希心凉了半截,他原本不安的心更加慌张了,而他最担心的事儿竟然在柳树河轻而易举的一吻下结束了,他们转过头来微笑鞠躬,台上两人的决然给予刘希不能平息的震撼,毫无疑问,这一吻没有献给爱情这种虚妄的东西,而献给了这婚礼的观众。换一个不知情的人,谁会知道他们才认识不久。刘希明白这份决然是两人在报复自己也报复一切。

    喜宴散了场,纷纷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柳树河和南晓燕也回到新家去了。排演厅里几个老大姨拿着袋子挨个桌子打包剩饭,还有一些醉酒的男人搂在一起,南翔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喝得大醉走路都走不稳,他转着圈大喊大叫道:“刘希!你走了吗?”

    刘希虽觉得丢人,但也只好上前扶住他。南翔喊道:“我走了!有机会我找你去!咱俩喝!也像今天这么喝!”

    刘希扶他坐下,问:“你怎么走?”

    南翔手来回比划着,他指着天上说:“你说我?我开车回去。”

    “你开个屁,醉成这个样,别撞死在半路上。”

    南猛地大摆手臂,他不自觉的吼道:“没事!我这就走了,不用担心我,你也早点回去。”

    随即南翔闭上了眼睛,嘴里也不知道嘟囔什么,刘希急切:“哎!说话!我不管你了!”

    刘希晃晃他身子他依旧一声不吭,刘希又去扒拉他的眼皮,看那副样子显然是失去意识。夏玲从后台出来,看见刘希怀里抱着个醉汉,她问道:“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儿,喝酒喝倒了。”

    刘希把南翔搀扶起来,扛着南翔的一条胳膊,踩着满是垃圾与褶皱的红地毯走出门去。

    夏玲问:“你干嘛去?”

    刘希被压的喘不上气,他缓慢言道:“我得送他回去。”

    在格里拉香的水泥地上,空旷的地方便剩下唯一,或又是因唯一而又空旷。李梅的三轮车孤零零停在那儿,刘希缓慢走近,南翔胳膊一点点滑落他又一次次托衬起来,他用尽了力气,最后离着三轮车几步远还是把南翔摔了,索性刘希也坐在地上休息,他擦擦汗歇息好了又拽他起来,南翔那西服上粘粘上了棕色的泥土,刘希拍了拍,西服脏的更均匀了一些。

    刘希一鼓作气把他扛到三轮车上,他半个身子耷拉在三轮车外,刘希没管只顾着坐下休息了。夏玲在格里拉香门口远看,刘希倒是像一个抛尸的。南翔突然嚎叫一声,刘希先是惊奇,再是好奇,他站起来看了看这个死货气不打一出来于是扇了南翔一巴掌。

    夏玲在刘希身后笑道:“打的好!有我当年的风范。”

    她又说到:“那年在后山上你喝醉了酒,我就这么扇的你。你知道你那时候有多蠢了没。”

    刘希烦她,说道:“别说没用的,我扇他是看他醒没醒,顺便问问他家在哪。”

    夏玲建议:“那你得打的狠点。”

    于是刘希站在车斗子里扇他,扇一次问一次,也不知道扇了多少次,南翔才有点意识。刘希询问:“你家在哪?”

    他胡乱指着一个方向,含糊不清地说:“住沙溪村。”

    而后南翔又闭上了眼睛,刘希也停手了。他拍拍手跳下车,对夏玲说:“你开车到沙溪村,我给你指路。”

    刘希看向身后的南翔,他说:“我在车上扶着他。”

    在去往沙溪村的路上,刘希也没指明方向,因为脚下的路只有一条,留给人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在车斗子里两个大男人搂在一块,刘希莫名发困就这么睡着了,到了地方刘希被夏玲叫醒,太阳晃的他连忙捂住了眼,夏玲在车斗子一侧看着刘希,她说:“数猪的吧,这样也能睡着。”

    刘希笑说:“屁话,我属马,可就数我勤快。”

    刘希计划让夏玲开着三轮车在村子里兜圈,自己则是在车斗子里喊叫。可每次张嘴刘希总胆怯的不敢喊出来,夏玲问他:“你怎么不喊啊?”

    刘希扭扭捏捏地说:“要不,你试试。”

    不久后夏玲也轻声喊了一句,当周围的人看向夏玲,刘希也在车斗子看她,她脸没一会儿就红了,她再也没喊过,而是转头用那红彤彤的脸蛋告诉着刘希:“要不还是你来吧。”

    刘希深吸一口气,每每要喊出来,看到别人的眼睛就又怯了。在沙溪村兜转的几圈里,刘希总能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男人在村子里游荡,这一圈又遇着了他,刘希觉得问他能问出来什么,刘希让夏玲停下车,他问那个男人:“叔,你认不认得南翔?”

    那个大叔摇摇头说:“不认识,南性在沙溪村村西住的多。”

    那大叔又说:“小伙子你能借我些钱吗?我赚钱了马上还你。”

    他从兜里拿出身份证,还有掏出一张撕成小块的烟纸壳,上面写着一串数字,他说:“这是我身份证和电话号码,你放心我跑不了,我不是骗子。”

    刘希觉得遇上骗子了,他挠头说:“大叔,我身上也没现钱下次吧。”

    那大叔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收款码,上面缠了好几层胶带,他朝刘希递去说:“没现钱这个也行。”

    在他与刘希纠缠的时刻,夏玲逮准了时机,一脚油门驶离,那大叔竟鬼使神差的把收款码朝刘希扔去,但并没扔上去。刘希坐在车斗子,那大叔一直看向他,手里的身份证和那张烟纸壳被他踹到怀里,他向前去弯下腰低头捡起那张收款码,再背身去游荡。

    在沙溪村西边,在到处打听后终于找到了南翔的家,那大叔说的没错,村西是多是南性人,刘希背着喝醉的南翔走到他家门前,夏玲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姑娘,不知怎的刘希总觉得眼熟。刘希把南翔背进屋里,她脸红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一喝酒就总喝多。”

    刘希把南翔托到床上,她说:“坐一坐吧,我去烧壶水,晚上留下吃个饭。”

    “不用,我俩还有事,我看你总觉得眼熟,就是记不太起来了。”

    刘希挠挠头,努力回想着些什么,她去倒了两杯热水,她突然笑说:“我想起来了,南翔第一次见我也说我很眼熟,那时候我还在琴城的超市打工呢。”

    “你叫?”

    “李晓兰,晓是破晓的晓,兰是兰花的兰。”

    刘希望向南翔说:“我跟他是初中同学,我叫刘希。”

    李晓兰惊喜地说:“你就是刘希啊,南翔常常提起你,还有程程,他说你俩跟他相处的最好。程程她还好吗?”

    刘希迟疑了会儿,他说:“柳程程她过的也很好,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刘希临别说:“我就不留了,让他以后少喝点酒,一喝就喝那么多。”

    刘希一转身,才发现夏玲并没跟进来,看窗外,她在院子里瞎逛。

    刘希走出屋门,朝夏玲说:“夏玲,走吧。”

    夏玲有些恋恋不舍,她应道:“哎!知道了。”

    在回去的路上,夏玲让刘希开着三轮车,自己则是慵懒地坐在车斗子里,夏玲突然说道:“你是不是遇到好看的女生都会说长的眼熟。”

    “没,她长的真的很眼熟。你还记得小学跟咱同班的柳程程吗?”

    “我跟她不熟,早把她忘了。”

    刘希笑道:“没把我忘了,真算你有本事。”

    “我本事可大了去了。”

    “我看她长的挺像柳程程的。”

    “嗯,我知道了。”

    刘希疑惑:“你知道什么了?”

    “她长的像柳程程啊,咋了?”

    “没事,单纯问问。”

    天黑的越快了,五点钟的天色就多少带点昏黄色,三轮车停在李梅的院门前,李梅也听到声响也把院门敞开,厨房正冒着烟,灶台的火光正旺盛,李梅进厨房去做饭去了,李梅在灶台前抽拉风箱,刘希和夏玲站在厨房门口,油烟从厨房门翻涌而出,刘梅朝他俩说:“快进屋吧,天冷了,到里面吃。”

    李梅的家里显得空旷,水泥地面都漆黑了,原先家中央放置的煤炉子都闲置了,家里没有沙发,有的只是一堆木凳子和马扎,一张小木桌放在墙边,还有一把旧笤帚和铁撮子,家里的电视还是大屁股电视,李梅刚端着菜进来,刘希对这些古董充满好奇,他询问:“这电视还能用吗。”

    李梅先把菜放到桌上,指了指屋顶说:“天线早坏了,我也不会弄,也不知道还好不好用。”

    李梅搬来三个凳子,招呼他俩吃饭,吃完饭,李梅把院子灯打开,她笑着坐在厨房墙边上,在她身后的厨房里夏玲帮着老太太收拾卫生,刘希用瓢从大锅里取了热水倒进盆里,他蹲在地上冲刷碗筷。李梅看着天上那微微弱的亮点,再朝上一看,还把那灯光看成了月亮。夏玲和刘希收拾完厨房走出门来,夏玲坐在李梅旁边,她说:“李奶,家里这么暗,你不多开几个灯。”

    她说:“够亮了,开多了电钱太贵了。”

    接着她又自顾自的说了好多,说今早去拿着马扎去村口坐了坐,中午吃了什么菜又去馒头房买了一袋馒头,下午去她那块地里瞧了瞧,她笑说今年种的那几个菜都活着,最后她看了看门口那颗树伸进院子的枝干,她说这棵树好像死了。在夏玲和刘希将要离开的时候,她看向那本该开走的三轮车,她说道:“不用车了吗?还是拿去用吧。”

    夏玲说:“不用了,李奶,干完今天店里就没活了。”

    李梅有些不知所措,只僵硬的笑笑:“啊,行。”

    李梅不自觉地跟着他俩走出门来,夏玲说:“李奶,不用送了回去吧,我家就在不远,有空来玩。”

    刘希说“回去吧,我们走了。”

    李梅扶着门,她看不清楚谁是谁哪儿是哪儿,只还有耳朵好用着,她缓慢地说:“好,回去吧,慢点啊,以后还来啊。”

    李梅在门旁听着两声回应,再听俩脚步声越远,一个开锁声,和一个越走越远的脚步,直到那个脚步声听不太见了,那是刘希走出巷口,此刻便又会传来关门声,那是夏玲在关门,而李梅也在此刻关了门。

    李梅从屋里那破电视下的抽屉翻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和刘生田的结婚照,一张是刘小花七岁那年的全家福。她摸着照片,眼泪不停的向下掉,她把照片收起来怕沾湿了,她不停地抹去眼泪,直到眼泪淌没了她还是忍不住地抽噎,不过还是慢慢地沉寂下来,她把照片又放进抽屉里再关上了家里的灯。家里就一个人了,这是她摸着照片时唯一想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