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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人间大悲走灵泉 沉沦尚一见灵凤

    灵泉回到石竹已是次日傍晚,见楚安还在打铁,就过去拿起大锤帮忙。

    楚安问道:“尚一可好?”

    “长高了!还有个红颜喜欢他,真为他高兴。”灵泉笑着说着,不觉又流出泪来。

    楚安安慰道:“有女郎喜欢他,你哭啥,这不是好事么?”

    灵泉哭笑着说:“我的尚一真是长大了!我高兴……”

    楚安笑道:“高兴还哭,还以为你怕他被人抢走了呢!”

    “我把耳垂打了两个眼,买了一副耳坠,你帮我戴上吧?”灵泉拿出耳坠递给楚安。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像个小娇娘装扮!”楚安笑着说道,一边又帮忙戴上耳坠。

    夕阳的霞辉透到灵泉身上,光影中只见她乌黑的秀发堆叠成髻,一根金簪插在上面,珍珠的粉、吊坠的银,在余晖里泛起金光,莹白的耳上戴着一对赤金的坠,坠上镶系着一对金色蝴蝶,当灵泉走起路来,就像两只蝴蝶在她修长的脖子旁伴飞。

    楚安还未见过妻子如此动人打扮。

    灵泉笑道:“呆了不?人靠衣装马靠鞍嘛!”

    夜里就寝时,灵泉还不能自己卸下耳坠,便叫楚安帮忙。楚安看见耳洞已经灌脓,心疼不已,就劝灵泉不要再戴了。灵泉不肯,说道:“再不美一下,都没有机会了。你再也看不到我的美了!”

    楚安打断道:“说什么话,来日方长,你的美不会因为时间而消逝的!”

    灵泉微笑道:“我就是要你记得我的美,一辈子都记得。”

    “我看着你就行了!”

    “你得记着,看不见就忘记了,可不行。”灵泉说着将卸下的耳坠放好。

    次日,灵泉早起梳妆打扮,身着一身全新绿色冬裙,问楚安道:“如何?”

    “很美!”楚安刚说完就看见灵泉拿着两个骰子过来。

    “今日教我投掷骰子吧!”灵泉说道:“博具如何使用,才能赢钱啊?”

    “这,这个……你学这个干嘛?”楚安完全不解这一反常态的举动。

    灵泉假装生气道:“你教我便是!不教,我找别人学!”

    “好好好,教你便是。”楚安不情愿却又怕她不悦,便从头示范教习。

    一日,灵泉到叔伯家祝寿,茶余饭后与叔伯子侄玩起骰子来,一时间热闹非凡,结束时灵泉却成了赢家。众人叹道:“新手天助啊!”散场时,灵泉却将所有赢来的金银全都退还给众亲,叔伯赞叹道:“侄女真是气度非凡,胸怀宽广无比啊!”

    灵泉笑着说:“本为自乐,不必谬赞。”

    半日过去,灵泉准备起身回麻柳湾。

    灵泉奶奶佝偻着出门,拉着她的手问道:“灵泉,灵泉,你怎么要走啊?”

    灵泉握着奶奶双手说道:“我要走了,您多保重!”

    奶奶笑眯着眼回道:“我保重得很。即使要走,也不怕了。他们早就将我寿木准备好了。”

    “我去看看您寿木。”灵泉说着要去看看奶奶的寿木。

    叔伯带她来到吊脚楼下,指着一副漆好棺木说道:“这就是。”

    “真不错!”灵泉绕着棺木赞叹,又像是对着众人又像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我躺在里面合不合身?”

    “侄女莫要开这种玩笑,要不得!”叔伯众人听闻此言大惊,速打断话语,转移话题。

    一日,灵泉找出账本,要行商。于是早出晚归贩买贩卖医药用品,用自己最低的利润获得,而迅速垄断了郡县药材生意。后又将所赚钱财救济贫农,一时间如众星捧月,被奉为神母。

    然而此举,也得罪了一些老药商。

    药商姚家听闻灵泉有一习惯,常食路旁竹叶冰,于是在回石竹路上找到干净竹叶,将夹竹桃汁水滴落页面,戴严寒成冰,毒计便已施行。

    这日灵泉路过箬竹,顺手取冰入嘴,吞食一半时顿感其味异常,于是立即吐出口中汁水。勉强支撑回到家里,将不适告诉楚安。楚安立即伸指搅灵泉喉咙,由于灵泉空腹,始终不吐。楚安心急如焚,将此事告知邻居叔伯婶婶,众人急成一团,有人用瓜蒂熬汁灌之,有人用人中黄灌之,千方百计都不能将其催吐。束手无策时,楚安飞奔至龙泉阁去请岳母龙泉夫人。

    二人急匆匆赶到,这时灵泉已面色惨白,嘴唇乌紫,口吐沫水,语言含糊,血管粗黑,眼神暗淡。在众人急呼中,龙泉夫人紧抱住灵泉。

    楚安看着灵泉瞳孔光亮散去,无法相信挚爱撒手人寰,抱头磕地,几近疯狂。

    顿时雾气追赶而来,弥漫在整个麻柳湾,天黑了。

    楚尚一在学房内诵读,忽感困乏,匐案而睡,看到母亲身影走进身旁,问道:“儿啊,冷吗?”

    “母亲!”楚尚一惊醒,巡视四周空无一人。

    楚尚一深感不安,于是找到表哥鸿瑞让他陪同回家。

    镰刀月下,二人一路磕碰,一路摸索,楚尚一三番五次掉进路沟,得亏有鸿瑞帮扶,方能正常前行。

    归途路半,天色黎明。楚尚一堂弟楚尚文身着麻衣过河而来,见楚尚一灰头土脸,一把搂住,唇动语滞,泪如雨下,心如刀割地说道:“伯母她……走了!”

    楚尚一见二弟说完哇哇大哭,瞬间瘫软倒地,鸿瑞一把扶住,两人同时坐地相扶,抱头痛哭,悲痛难抑。

    楚尚文蹲下边劝边哭,说道:“还在等你!”

    楚尚一起身刚跑过吊桥,脚软无力扑倒在地,待二人赶至时,他已起步踉跄而去。

    回到麻柳湾已是丑时。楚尚一拖步走近灵泉,声嘶力竭地叫道:“母亲!”

    身后二奶奶轻声提醒道:“你母亲眼还未闭,是在等你啊!”

    楚尚一起手颤抖着触碰母亲面容,抚下双眼,搂起她捶地长发,用木梳一根一根地梳理,眼泪一滴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如此状态持续了不知多久,至亲看着无不心疼。

    婶婶递来粥食,说道:“尚一啊,吃一口吧!”

    楚尚一毫无反应,持续梳理着灵泉长发。

    龙泉夫人缓过神来,看见楚尚一回来了,从后搂着头说道:“孩子,为你母亲礼体净身吧!”

    楚尚一黯然销魂般接过水盆,捧起发梢僵硬地沾水清洗,半个时辰后用干巾帕擦干灵泉头发。楚尚一稍平复的情绪,在回忆的瞬间激起,悲伤地将母亲头发捂面痛哭。

    身后有至亲相劝道:“身子也需要擦洗……”那声音低沉得犹如尘埃落地。

    楚尚一取下灵泉耳钉,放在父亲手中,随后轻轻地从头到脚擦洗灵泉身子,事毕更衣。旁人递来一份香纸,盖住灵泉面庞。楚尚一见此心痛如绞,昏厥瘫倒在地,众亲立即掐其人中,缓过来后依旧气若游丝。楚壁带众亲完成后续敬仪。

    次日凌晨,灵翔、灵鸾、灵凤、灵翥各地归来,看着还未盖棺的灵泉,灵凤怒发冲冠,找到楚安,一把抓住衣领,暴怒道:“还我阿姊来!不然要你楚家陪葬!”众人速上前拉开,各分一边。有人上前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灵凤怒不可遏:“我节什么哀,必须还我阿姊!”

    灵鸾劝道:“好了,三弟,灵泉已去,阿母病重,尚一还在昏厥之中……快去看看吧!”

    灵翔流着眼泪跟上来劝道:“逝者安息,生者如斯。”

    灵凤灵翥在灵后角落处痛哭流涕,道士虽是尘外之人,见状也无不动容。

    葬礼上,孝子楚尚一在迎宾时又三次昏倒。

    第三日,众人看见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在灵堂前环绕三圈后离去。

    那是灵泉。

    下葬那天,天空霡霂微微,十四岁的楚尚一跟着大人们一起挖土端泥,还有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也在一旁用手捧着泥土往棺上撒着,直到坟起墓成。

    哀莫大于心死。

    妻子灵泉离去后,楚安吃不下睡不着,封了铁匠铺,不再打铁营生。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干农活,吃饭是想起就吃点,没想起来就不吃不喝,直至日落月升方才回家。回到屋里却处处是灵泉音容笑貌,每件器物都有灵泉的痕迹,一个人住在两个人的影子里,有时吃饭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楚安用不停地干活带来的疲累来麻醉自己,三年不走亲,三年没笑容,形单影只,最后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母亲灵泉走后,楚尚一的天空布满阴沉,陷入自闭自卑,不再玩笑,不再回应黄箐箐的情感,这场豆蔻花蕾在花季来临之前凋谢。楚尚一坐在案前,眼神呆滞,愣愣地听着讲授,不知情的夫子常因此气恼发火,戒尺“啪啪”地打在手心上,他却依旧无动于衷。

    学堂又有新进女子邓嫣然,见楚尚一顿生怜悯,时有关心关照。楚尚一见其与母亲有相似的容貌,每次看到她就不自觉露出笑容。黄箐箐见楚尚一对别人微笑而冷漠对她,便气急败坏纠集一群玩伴找他理论,谁知楚尚一对他们的不屑一顾,点爆了少女那虚无却又极大的自尊,对他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鸿雪见到表兄如此堕落,十分心疼,每次想去安慰他,却总是先把自己沉陷在悲痛之中。

    刘钰不知大悲之事,像以往一样与楚尚一玩笑,在被忽视时常常掐其手臂,楚尚一不理不睬。刘钰少女脾气爆裂,拉过楚尚一右手一口下去,直至青紫齿痕溢出血丝来。楚尚一负痛缩手,刘钰不依不饶,又将笔墨撒在齿洞上。刘钰见那墨液渗入皮肉,内心便生出后悔自责,嘴里却狠狠地说道:“你现在不理我,那你就一辈子休想忘记我!”

    周茹烟知道此事后,跑过来,挽袖就是一巴掌打在刘钰脸上,而楚尚一视若无睹,竟事不关己地走开。周茹烟对楚尚一的一切行为都逆来顺受,从不计较,对着周围众人说道:“谁敢动楚尚一,我与他势不两立!”

    黄箐箐更是不懂缘由,只是深深地责骂楚尚一朝秦暮楚,哭诉他见异思迁,心疼黄箐箐的人又准备擅自发动第二场袭击,然而这次被周茹烟直接警告破解,毕竟大家都知道祭酒也是姓周。

    楚安姑姑楚静看见楚安在麻柳坡的路上来回寻找着,关切地问道:“安,你在找什么啊?”

    “她留的镯子不见了!”楚安着急地回道。

    “是不是放在家里的匣子里头了啊?”

    “没,天天带在怀里的。今天种完地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掉进土里,被不小心埋了?”

    “一定是!”楚安速跑回田里,一寸刨一寸找,几亩地翻了个遍,终是未能找到。

    至亲深知楚安之痛,婶娘和弟妹们时常自发前来帮助收拾屋子,叔伯子弟们常来帮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楚尚一散学回家,常被叔舅姑姨接去同住。但楚尚一更多时是与父亲一同顶烈日、冒酷暑,躬身田地培土抓粪。也常常与父亲迎寒风、踏白雪,提斧带斤入深林打柴扛木。

    劳动是这对父子最好的慰藉,时光却并不是最好的伤药。三年已过,每逢夜深人静,父子二人,仍是各自流泪。

    沉痛的并不只是这对父子,还有龙泉夫人,思女深重,一月间就已满头斑白。灵鸾兄弟在悲痛中查出了下毒之人,并以其人之道还治了其人之身。灵湖每见楚尚一就泪流满面,常常含泪劝慰道:“你母亲对你的爱无人能及,她早就把所有的爱给你了呀!”所有姑姑们,每见楚尚一都要给尽身上所有碎银和当时最好的安慰。婶婶们却将对子女的爱也落在楚尚一身上,常说道:“婶娘,也是娘啊!”

    三年间,灵翔搬家至石竹麻柳湾,刚入住时,坐立不安,常有无妄之灾,夜闻鬼哭狼嚎,妻女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楚安带其拜祭周山祖坟,点拨屋场,后得安身,并得一子,灵翔甚爱之。灵翔与兄弟劝说,两家终归和好,来往如常。

    楚尚一欲辍学辅家,楚安劝之无效,灵翔劝之不改。这日,灵凤拉其跪于灵泉坟前问之:“你母若在,会怎想?”

    楚尚一回道:“母亲已去,父亲日渐苍老,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今,小子弃学归农,伺候你父跟前,可是你父亲所想?”灵凤问道。

    “否。”

    “违背父愿,可算是孝?”

    “否。”

    “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今,小子自卑自闭,身形消瘦,可是孝?”

    “否。”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今,小子断学归田,忍辱负重,苟活于世,能达孝之终?”

    “否。”

    “先姊在世,常言‘我儿尚一品学聚优、博学多识,定成栋梁,予诚以为荣。’今,姊去,不肖子悖其意,可是敬先母?”

    “否。”

    “既此,容你再思量一三。”灵凤拂袖而去,楚尚一独自跪在灵泉坟前,至大雨降临。

    楚尚一走在瓢泼雨中,霹雳列缺,吐火施鞭,恨不能引之自灭。楚尚一使尽全身力气仰天长吼,吼至嘶哑。大雨一束束敲打着舞象少年,一股股雨水流遍浑身,洗涤着灰色天空,也洗涤着这灰色年华。

    掉入深渊的人,要想爬上来,至少两个条件:本人想爬出来,有个得力的人拉一把。

    三年间,周茹烟嫁人了,黄箐箐嫁人了,刘钰嫁人了,邓嫣然跟随其兄搬家走了,楚尚文辍学后徘徊于江湖之上,鸿瑞学医济世行走在病患与山野之间,唯有龙鸿雪一直在楚尚一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