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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酉水河的水面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湿湿的,随着河风缓缓的,轻轻的,飘向小河,飘向码头,爬上那青石梯坎,沿着小巷河街,钻进那粉墙黛瓦的罅隙,带来凉悠悠的湿气弥散在整个乡场。

    空气湿漉漉的,粉墙黛瓦也湿漉漉的,连青石板小街也湿漉漉的。空寂的街道上飘荡着淡淡的湿蒙蒙的雾气,仿佛你伸出手去,随便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街两边的屋檐上,间或有一两滴雨水滴到青石板上,发出的叮咚之声,在这寂静而空旷的乡场上显得格外响亮。

    刮刮匠推开板门,站在屋檐下,打量一下空寂无人的小街,然后伸伸腰,深吸一口气,摸摸空瘪瘪的肚子,再看了看同样空瘪瘪的小街,再摸了摸空瘪瘪的口袋,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今天又要赊账咯。他转身拉上门,沿着街沿坎,慢慢的朝街中心的饭店走去。

    刚到邮政所门口,就听到邮政员麻老幺瓮声瓮气的招呼声:“癞子,你来一下。”刮刮匠顺着声音踱进邮政所,柜台上的邮件堆后冒出麻老幺那干瘦的脑袋,他放下手里的邮件,盯着刮刮匠,带有几分命令的口吻吩咐道:“癞子,你到公社去通知一声,说在县里开会的公社周书记带话来,今天新来的县高官要到镇上来,说是捡查工作,叫他们准备一下。”“

    “你怎么不去说呢?吃肉的时候不叫我,跑腿的事就叫我了。”刮刮匠没好气的说。

    “你没看见我忙吗?今天赶场,来取邮件的人多得很,忙不过来。你小子呀,就想着吃肉,昨晚上没睡好吧?”麻老幺狡黠的一笑,见刮刮匠眼望天花板,似没听见一般。感觉无趣乃自语道,“出门在外,找钱不易呀!”然后像要证明似的,边说边到门口去拖进一只沉甸甸的邮袋。

    刮刮匠看了一眼躬腰驼背的麻老幺,鄙夷的哼了一声,心中道:怪物,老子才不跟你计较呢。便到柜台上拿起张报纸悠闲的看起来,不再理这麻老幺,任他忙死忙活,我自稳坐钓鱼台。

    这邮政所不大,但屋内柜台上,柜台内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大堆邮件,看来够麻老幺忙一上午了。

    见麻老幺一清早就忙得额头冒汗,连帽子都歪戴着,那瘦小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刮刮匠亦有些怜悯有些释然,但更多的是有点幸灾乐祸,他看了眼瘦小的麻老幺,他穿着墨绿色的制服,虽满是污渍,但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扎眼。刮刮匠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蓝布大褂,同时也摸到那空瘪的衣袋,他心里不由冒出个怪念想,既妒又恨,暗道:你个麻怪物呀,该遭孽,谁叫你是铁饭碗呢,哪像我们剃头匠要刮一个才有一个钱,不刮就没有。瞧你那小样,就该你忙,忙死你这个麻怪物才好呢。哼,上次托你找邮车带点东西,你娃还装怪,不让带,说上级有规定。啥规定?那女知青找你就没规定了。真是见色就起淫心,你以为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瞧你那口水滴嗒的样子,就知道你娃在想啥,还想装正经。哼,老怪物,忙死你活该。想到这,刮刮匠的心理似乎得到一丝平衡,甚至有一丝痛快,他竟不合时宜地哼起了在县剧团听到过的京戏《苏三起解》:“苏三出了洪桐县……”然后转身踱出门去。

    麻老幺站起身来,瞟了一眼摇头晃脑的刮刮匠,心想今天怎么啦,清早八晨的,发什么神经呀,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想女人啦,也难怪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找不到老婆,怪可怜的。想到这,麻老幺摇摇头笑笑,又低下身去理邮件。

    刮刮匠边哼边用手敲着鼓点,踩着碎步朝外走去,刚踱到门口,身后又飘来一句话:“邮车司机带的信”。刮刮匠不再理会麻老幺,头也不回地出门,径直向前面冒着白色蒸气的饭店走去。

    刮刮匠来到饭店后,要了一个馒头一块油饼,就着一碗白开水,慢慢吃着。

    饭店不大,就老板娘一人打理。

    透过蒸气,刮刮匠打量着里间厨房,里间与店堂是相通的,里外象征性的隔着层桌子高的木板,算是分出个里外来。那老板娘在灶前忙活着,动作甚是麻利。老板娘虽说四十开外,已是半老徐娘,但那身板,那动作硬是没得说的,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不知哪个前世修来好福分,能娶她作老婆,那滋味肯定美极了,刮刮匠咽了一口口水,痴痴地想。

    老板娘揭开蒸笼盖,顿时白色的蒸气便弥漫在整个厨房,在白色的雾气中,老板娘那曼妙的身影如皮影戏中的人儿般,嗨,这老娘们还真是个尤物。只可惜我是不能了,都怪我这不争气的癞子头。想到这儿,刮刮匠不自觉地叹口气,摸了一下脑壳。

    “癞子,又要赖账啊?”想不到老板娘手里忙着,眼睛一点也不闲,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察秋毫呀。

    “不是赖,是挂账…..”刮刮匠脸红耳热,本以为老板娘看透自己的坏心思,哪想说的是赖账,但自己此刻囊中羞涩,只能结结巴巴的耍赖。

    见老板娘只是宽容的笑笑,低头忙活,不再理自己,刮刮匠就还想男子汉硬气一点,于是申辨说“我,我只不过手头有点紧,到时,,,,,”,话未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不许赖!刮刮匠,你好歹也算半个公家人,得守规矩。这样吧,下个赶场天,必须结清,不能再拖,否则我找你算账。你要知道这是小本生意,怎么能这样搞呢?简直不像话。”老板娘的儿子从店堂里靠墙边的楼梯上走下来,他显然听见刚才的对话,于是接上话茬,边说边走边扎着武装带,俨然一副军人模样。

    这饭店是典型的土家民居样式,楼上居家,楼下开店。楼上空余的房间也兼作旅店,不过那年月,恐怕一年都难有客人居住。

    那年轻人站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居高临下扫视了刮刮匠一眼,威严的说;”刮刮匠,我告诉你,我说话丁是丁,卯是卯。说下个赶场天就下个赶场天,到时我亲自找你算账。”

    刮刮匠知道此人秉性,犟牛一个,火爆脾气,是公社武装部长。刮刮匠清楚这种人是惹不起的;当然他亦更知自己理亏,于是不敢多言,拿着吃剩的半个馒头,口里说着“一定一定……”脚下却不敢停步,已移到了门口。刚想转身遛之大吉,却猛地想起麻老幺带的口信,又赶紧走进来,在老板娘儿子牛部长面前大咧咧地坐下,拿出平时讲八卦的口吻,慢条斯理地叙说着在麻老幺那儿得来的公社周书记的口信。这位年轻的公社武装部长脾性真是火辣辣的,急躁躁的,他冲着刮刮匠吼道:“癞子,你慢条斯理的干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快点,老子还没吃早饭呢。”刮刮匠心想我办正事怕你个逑,他干脆走过去端起刚喝的开水碗喝了一口,然后才接着说,最后还不忘麻老幺那句话,“邮车司机带的信。”牛部长脾气虽爆,拿他也无法,只好耐着性子听完。他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回头对厨房里忙着的老板娘说声:“娘,我早饭不吃了。”就匆匆赶往公社安排操办去了。

    刮刮匠象办了一件大事,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他瞟了一眼老板娘,见老板娘自顾自的忙着,瞧都没瞧他一眼,他感到有些失落孤寂,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在这落寞与孤寂中,他再次看了看那在白色蒸汽中忙碌而曼妙的身影,这才转身缓缓地踱着方步走出了饭店。

    他站在饭店门口台阶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嗝,就开始按惯例满街打起望来。

    街上人已多起来,人们在石板街的两边空闲处,争着摆箩筐、竹篮子,抢占着有利的摊位,箩筐、竹篮子装着各种山货。熟悉的人一边相互嬉笑着打着招呼,一边摆弄着手里的货品,竭力摆出一个好的卖相。街中间自然地留出一条宽宽的赶场通道。

    乡场在这请晨,在这湿漉漉的山风吹拂下,开始显出生机,开始热闹起来。

    刮刮匠仔细地扫瞄着那些箩筐、竹篮子,见只是些青菜,红薯,桃子,李子等山货,当然街上偶尔也有一两个山民抱着只老母鸡或提着几个鸡蛋走过,这虽然是好东西,但对半个公家人来说太奢侈了,他只能享享眼福,哪有享用这般美味的口福。

    见没啥便宜可捡,刮刮匠感到有些扫兴,心想今天又只好将就过了,他摸摸肚子,自嘲的说:肚兄你也太没福份了,沾不到点油水就委屈一下吧,谁叫咱没本事呢,认命吧。他苦笑了一下,不过当他望见那些在台阶下忙着摆箩筐摆货品的山民时,心中就释然了,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咱好歹也算半个公家人,不至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都填不饱肚子。虽说刮一个才有一个,总还有点吧,那可是现大洋呀,比他们强多啦。想到此,他就渐渐恢复了常态。

    他抬头看了看天,见晨雾渐渐散去,一缕阳光从云缝中斜射下来,刚巧照在小河对面操场边上的柱头山。猛然,刮刮匠的心咯噔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他揉揉眼睛,眯缝着眼,再次看去,阳光斜射下的石笋柱顶端,干湿分明,状如一朵盛开的莲花。

    “啊!要出大事了,柱头开花了!”

    刮刮匠的惊呼搅动了小镇,人们涌过来,把饭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大家边看边议论,有说像莲花的,有说像荷花的,更有说啥都不像,石头就是石头,大家七嘴八舌的,争得面红耳赤,这场景真有点大批判的现场会,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人越来越多,小小的饭店门口和台阶上挤满了人。那些后来者则伸长了脖子,踮起脚,从黑压压的人头上望过去,想看个究竟。更有甚者竟搬出饭店的板凳,站在上面打起望来。

    牛部长从公社办完事回来,见饭店门口不知啥原因竟围了这么多人,一个个伸着脖子睁大眼睛,不知在看什么。一问才知道是在看操场上的柱头山的石笋开花。他扭头看了一眼,阳光早已滑过去,天还是阴沉沉的,柱头山那石笋上湿漉漉的,哪里有什么花哟。他回过头来,铁青着脸对门口众人喝道:“谁敢在这儿造谣惑众,看我不把他一绳子捆了,关在黑屋子里,我就不姓牛。你们,快说,快说,是哪个带的头?是哪个在造谣?是哪个?快,散开!散开!”

    众人被他一唬,只好悻悻地散去,露出了饭店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