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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圣火符(1)

    洪武十二年。

    八月的金陵已经入了秋,城西的三山门外,有家太白酒楼,据说已经开了几百年了,唐朝的时候叫孙楚酒楼,李白还在这喝过酒,写过诗。那句“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就是李白在这喝多了以后写的。这太白酒楼,也是毛大寿每次喝酒必去之处。今天他坐的还是老位子,二楼西南靠窗的一个桌子旁,推开窗子,视野极佳:近处秦淮河宛若一条玉带绕城而流,远处隐约望到三山并立,扬子江上烟波浩荡,江心沙洲在雾气氤氲中时隐时现,便应了李太白那句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看来李太白这老头对金陵城是真爱。

    元至正十六年,义军太平兴国翼大元帅率领大军攻占集庆路,也就是金陵城。打那时起,金陵城便成了淮西义军的大本营,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应天府。十二年前,明朝建立,当年的义军大元帅践祚称帝,应天府也就顺理成章成了新帝国的国都。

    今天是八月十二,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然帝国初立,边陲未稳,几十万将士还在塞北的荒漠和西南的雨林做着最后的浴血厮杀。窗外的应天府,却已承平二十余载,入目皆是繁华盛景:秦淮河上帆樯如林,江东门外的货运码头上,装船卸货的脚夫,买卖吆喝的商贩,南来北往的人操着各色方言,好不热闹。经过二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如今的应天府已汇聚了数十万百姓。如此庞大的人口,吃穿用度全都仰仗江南漕运。靠着大运河与长江航道,苏州、松江、扬州、徽州四府的粮食被漕船载着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京师。这漕运,是国计民生的根本,也是京师繁华富丽甲天下的基石。

    想想数十年刀兵战火,生灵涂炭,这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一辈子也赶不上几天啊!九年前,自己还在北方的草原和鞑子杀得你死我活,过着脑袋别裤腰带上的军旅生活。现在居然能过上如此惬意的小日子。想到这,毛大寿心中一阵宽慰,举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他朝店小二招呼了一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笑眯眯地跑了过来。

    “客还想吃点啥喝点啥?”这个小伙子笑起来有点憨憨的。

    “再来半壶酒。”毛大寿指了指空空如也的酒壶和酒杯。

    “好嘞!”小伙子转身刚要去拿酒,突然又把身子转了回来,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憨笑,“客要不要尝尝我们新做的果子?福寿酥、欢喜团、鸡骨断、马蹄糕,都是俺们店的特色,做得可比别家好吃多了!再配一杯新冲的茶泡,那可真是美滋滋啊!”

    说到这,小伙子的脸上竟然浮现了一副陶醉的表情,仿佛自己刚刚吃完喝完。

    “茶泡?”毛大寿知道福寿酥、欢喜团、鸡骨断、马蹄糕这四样都是金陵的特色甜点,尤其在新年时节拿来招待客人,最是流行。不过这茶泡,今天倒是第一次听说。

    小伙子的笑容依然憨态可掬:“客一看就不是金陵人,这茶泡也是俺们金陵的一个特色,把冬天腌的白芹芽放茶碗里,加上松子仁,胡桃仁,荸荠,再用茶汤冲一冲,喝了齿颊生香,配果子吃更好,可解甜腻。有一首诗就是专门夸这茶泡的:‘芹芽风味重江城,点入茶汤色更清。一嚼余香生齿颊,配将佳果祝长生。’,说的就是这茶泡与果子同吃,回味无穷!俺们店的茶泡,用的是今年雨水喂的六安毛尖,这茶没剩多少了,拢共就还两小罐,客要不要来一杯尝尝?”

    小伙子一字一顿、略显吃力地把这首诗念完,这股认真劲儿差点把毛大寿给逗乐了:“行了行了,喝完酒再喝茶,太不讲究。这样吧,给我来半壶酒,再来一盒鸡骨断。”

    “得嘞!客您稍等,马上就来。”小伙子哼着小曲跑去后厨,不一会儿就捧来一个精致的食盒,又给毛大寿斟了半壶酒。

    毛大寿拿起酒壶自斟自饮,目光却不停地留意周围的客人。

    今天酒楼人不多。不过毛大寿注意到,右前方这桌的四个客人中,有个矮个方脸汉子一直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眼神里充满警觉。

    毛大寿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嗐!去年左相家胡公子坐马车出城,在城西边翻了车,活活被车轱辘轧死,左相闻之大怒,直接就把驾车的仆役给这么着了,”矮个汉子说到这,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擅杀无辜,依照大明律法可是死罪;洪武爷听了这事,雷霆震怒,一直说着让左相偿命;没多久洪武爷再下诏命,以后奏折典章无须过中书省,这分明就是要废相啊!我看这左相蹦跶不了几天了。”

    “也不能这么说,左相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别忘了,朝中一半官爷都自称是相府门生,”另一个人接过了话茬,捂着嘴凑近另外三人,“我跟你们讲啊,如今就连京营的二十多个指挥使,有一半都被左相拉拢了来。爷们有了枪,就好比娘们上了妆——胆儿肥了,这天儿,保不齐会变呢!”听了最后这句粗俗的玩笑话,其余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也就全然不再顾忌楼上其他客人投过来的目光。

    “呵,要我说,这天儿爱咋变就咋变,我就一屁大点老百姓,还能把我咋地?只要不碍着我吃饭喝酒,谁当皇上要紧么?鞑子在的时候,我就吃这的果子,到今儿个,快三十年了,味儿都没变!再说了,左相不是省油的灯,洪武爷就是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诚意伯是怎么死的。“

    “......“

    这些市井村夫你一言我一语,全是些议论时政的碎语闲言。听到这,毛大寿反倒松了一口气,这四个乡野村夫,脑子直勾勾地,嘴巴细碎粗鲁,绝非什么危险人物。确认了没人盯梢以后,他把手伸到饭桌下面,用手指抚摸着桌板上刻的凹痕,这些凹痕其实是刀子刻出来的两个数字:八十七,二十三。

    毛大寿默念了几遍,记住了这两个数字,接着将壶底的酒一饮而尽:“店家,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