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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圣火符(3)

    冲出包围圈后,黑马又沿着横塘往南跑了三四里,过了三山桥,路过来时的太白酒楼,最后来到三山门下。城门口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小旗官正领着下属巡逻,现在已经到了五城兵马司的地界,敌人决计不会追来了。毛大寿正想着,坐下的黑马突然发出了一声哀鸣,前腿蓦地跪地,将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毛大寿揉了揉屁股,快速爬起,却发现黑马已经侧卧在地上。刚刚突围的时候,两支弩箭射中了马身,一支射中肚腹并无大碍,另一支弩箭穿喉而过却是最为致命。黑马竟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他带回了城门口。

    这匹马通体乌黑,但蹄跟一圈洁白如雪,因此得名白蹄乌,是他九年前北征蒙元时缴获的蒙古战马。白蹄乌被他发现的时候,全身染满污泥,胸口还有两处砍伤,同袍的几个弟兄都觉得这马没要头。毛大寿心下可怜,就把它牵回军营,好好梳洗喂养了一段时间,渐渐也发现了这匹马的不同之处。白蹄乌锋棱瘦骨,性子顽劣,但跑起来有如风驰电掣,其实是一匹千里挑一的良驹;又极其凶狠好斗,每次战场冲锋前都激动不已,常常抢在第一个冲入敌阵。顽劣归顽劣,白蹄乌其实很聪明,对于毛大寿这个救命恩人也是异乎寻常的忠诚。毛大寿做斥候时,两次单枪匹马被鞑子包围,都是白蹄乌拼死突围,才救了自己一命。

    毛大寿将白蹄乌的眼睛轻轻合上,心中无比伤感:白蹄乌啊白蹄乌,等我把情报带回检校司,再来好好安葬你。

    城门口的小旗官早就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人赶了过来。毛大寿让小旗官找个地方把白蹄乌的尸身安顿好,便进了三山门。他在秦淮河边的渡口招呼了一艘小漆板,沿着淮水顺流而上,过崇道桥、鼎新桥、太平桥、会同桥,向北穿过大市桥,在桥边渡口停船登岸。对面的大市坊是京师水陆货物集散中心,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毛大寿登岸以后,没有往大市坊那边走,却拣了一条极僻静的巷子。他走到巷子右手第二户门前,紧三下、慢三下敲了六次门,片刻之后,铁门上打开了一个小窗,一个值勤的小校往外看了一眼,接着,门便吱吱呀呀打开了。

    这条巷子叫桃淮巷,毛大寿敲门的这户宅邸,便是检校司的办公地点。尽管检校司的上级衙门——亲军都尉府位于皇城南的西长安街上,但这检校司乃是都尉府中最为隐秘的部门,除了节制全国兵马的大都督府,朝中官员皆不知晓它的存在,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影子部门。为了保密,办公地点也就选了一栋毫不起眼的民宅。这间民宅从外面看不是很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极为宽敞的三进院落,各屋宇间以甬道、回廊相连,院子中时不时有拿着公文案卷的情报人员走过,所有人都是一副沉默且忙碌的样子。

    毛大寿沿着回廊走到院子东厢,这里是他和司里几位主事的办公室。他刚踏进门,就从怀中取出刚刚舍命拿到的朱漆匣子,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进靠窗的一把椅子。办公室的老仆一看司丞回来了,赶紧去倒了一碗茶。

    “毛司丞,您没事吧?”看到毛大寿衣衫不整,脸上还擦破了一层皮,主事丁一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这个丁一川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一眼看去便知是个读书人。他在司里主要负责情报分析工作。

    “没事,取情报的时候中了埋伏,贼人的身份还不知道。”

    “看到贼人的脸了么?”

    “个个黑衣蒙面的,没看到,但身手还不错,来头应该不小。他们说他们把‘青鸟’杀了,这是我们从‘青鸟’那拿到的最后一份情报了。”毛大寿边说着,边努力平复自己粗重的呼吸,“一川,快打开看看吧!”

    “是,毛司丞。”吃惊的神情在丁一川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了平静。他心里清楚,检校司的每个人,在履职的那天起,心里就已了然这份工作的风险,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他默默拿起匣子,回到自己桌前,不再说话。

    刚刚的一系列变故,让毛大寿一直紧绷着自己的神经。现在回了检校司,一股强烈的疲惫感突然间涌入了四肢百骸。这伙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跟踪自己?这伙人用的是边军武器,却不是边军功夫,这中间实是透着一丝古怪。刚才真的好险好险,要不是白蹄乌拼死冲出重围,自己怕是真的没命了。想到白蹄乌,他的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毛文寿正闭着眼睛思考这些问题,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毛司丞”。他睁开眼,只见丁一川略带得意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张白棉布。那棉布上写着“中秋”二字,字旁又画了一个形似火焰的标记。

    “敌人打算在中秋节动手,具体时辰地点尚不知晓。”

    “敌人是谁?”

    “敌人就是这火焰标记——”丁一川故意放慢了语速,“弥勒宗。”

    “弥勒宗?!”听到这三个字,毛大寿险些打翻桌上的茶碗。

    “三焰齐升,可通神明。这个火焰标记,便是弥勒宗的圣火符。”

    毛大寿反应如此激烈是原因的:早在南朝梁武帝大通元年,一个叫梁傅歙的家伙,宣称自己是弥勒降世,前来解脱众生,由此创立弥勒宗。初时弥勒宗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民间宗教。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可就变味了。隋大业六年建国门之乱,大业九年宋子贤叛乱,沙门向海明作乱,唐武德元年沙门高昙晟作乱,永隆二年刘凝静作乱等等,这些叛乱全都以民间的弥勒宗势力起事,教主也自称弥勒佛下凡。

    虽然屡被官府镇压,可这弥勒宗在民间的生命力,可以说得上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到了宋元时期,弥勒宗又吸纳了西域摩尼教的“圣火”崇拜,认为摩尼教崇拜的“明尊”,和“弥勒佛”其实是同一个神明,“圣火符”便是由此而来。后来的北宋方腊起义,南宋钟相杨么起义,也都和弥勒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要命的是,几十年前,中原义军风起云涌,北方的反元义军以白莲教为领袖,而南方的骨干力量就是弥勒宗,弥勒宗教众喊出了“明王出世,弥勒降生”的口号,全盛时期旗下信徒竟然有百万之众。民间传言,当今圣上还是个义军元帅的时候,也和弥勒宗的领袖——明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朝建国后,圣上采纳宣国公提议,将摩尼教、白莲教、弥勒宗等各类民间宗教一律视为邪教,打压起来不遗余力,弥勒宗也就从地上转到了地下。但是,弥勒宗那股煽动教众、对抗官府的邪气,不仅丝毫不减,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前几年,淮北一带爆发了好几次弥勒教众起义,因此,江浙两淮一带的官府,皆视弥勒宗为心腹大患,但凡发现一点弥勒宗活动的迹象,必要斩草除根方可安心。

    每年中秋节晚上,五城兵马司都会取消宵禁,以方便市民夜间赏灯游玩。届时北到元武湖,南到长干里雨花台,灯火璀璨,绵延十数里,人潮翻涌达十万众。这中秋灯会之繁华盛丽,可以称得上当世无匹。然而,规模盛大的灯会背后也隐藏着巨大的风险。根据检校司之前拿到的情报,弥勒宗在应天府周边活动的地下教众,数量不下万余。这么一股子势力要是集结起来,在中秋灯会上趁机作乱,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一股冷汗顺着毛大寿的脖颈涔涔而下。

    “毛司丞,今天路上想杀你的,怕也是弥勒宗的人,没成想让你逃了,这情报也就落在了咱手里。我建议速做准备,一定要赶快查清妖众作乱的目标和具体时辰。”

    “不,我是在取情报的地方中了埋伏。看那样子,他们已经在那里候我多时。而且他们本不想杀我,而是想偷偷跟踪我,找到检校司这里,没成想被我发现,这才动了手。所以,这情报是他们故意给我们看的。”毛大寿眉头微蹙,“我在想,难道这伙人假冒‘青鸟’传了假情报?”

    “那就奇怪了,毛司丞你看,”丁一川举起手中的白棉布,“松江产的三梭棉布,休宁产的青墨,整张棉布用沉水迷迭熏制过。这字迹也是‘青鸟’独有的‘金错刀’,别人决计模仿不来,再加上匣子上的腊封纹章,我敢百分百断定,这情报绝对假不了。”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计代价也要找到这群作乱妖人,”毛大寿微一沉吟,“眼下距离中秋节只有三天,情况紧急,我先去和魏司正禀报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问到更多关于‘青鸟’的信息。只有知道了‘青鸟’是谁,才能推测出那群黑衣人的身份。”

    毛大寿口中的“魏司正”,是检校司司正魏文烈,他既是检校司的一把手,也是“青鸟”的“提线人”。为了确保情报线安全,一个内间会同时配备“接线人”和“提线人”,“接线人”负责传递情报消息,而“提线人”掌控着整个情报线的来龙去脉,却不接触具体情报。也就是说,“青鸟”的真实身份和来历,整个检校司只有魏文烈一人知晓。

    “魏司正今天没来上班,也没托人带信儿,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丁一川突然说道。

    没来上班,也没有告假,毛文寿觉得这也太不合常理。魏文烈和自己一样,是个老兵,还参加过鄱阳湖大战。后来调到检校司当司正,打那时起就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没日没夜办案子那可是家常便饭。就算身体有恙在家修养,也会叫家中仆役带信给毛大寿,绝不可能这么悄没声儿的就不见了。

    毛大寿刚想说“派个人到司正的宅邸打探下吧”,还没张口,一个小校匆匆走进房门,作了一揖:“毛司丞——”听得出来,小校的语气有些迟疑不决。

    “怎么了?”毛大寿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魏司正他——他的尸体刚刚在家里被发现了。”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死了?!怎么死的?”毛大寿的音量陡然变大。

    “根据应天府捕快的验尸结果,魏司正是今早在家自缢而亡。其他的消息,应天府那边也没多说。”

    毛大寿挥了挥手,让小校下去。他转过头望向丁一川,一川的脸上也是一副无比震惊的表情。

    自己取情报的时候被埋伏,险些丧命;内间“青鸟”和他的提线人,检校司司正魏文烈同一天离奇死亡;根据情报信息,弥勒宗教众要在中秋节聚众作乱,具体目标尚不清楚。如此众多的怪事在同一天发生,当真是不可思议,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尤其是魏文烈的突然死亡,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此案的线索突然掐断,而妖众作乱又迫在眉睫。这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做的一个局?想到这,毛大寿突然觉得寒气凛凛,疑云密布。

    “司丞,事已至此——”丁一川打断了毛大寿的思绪。

    毛大寿知道,丁一川是在提醒他,此刻他已是检校司最高官员,全司上下都在看着自己,绝不可让司里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他理了理思绪,有条不紊地给大家布置起了任务:

    “沈凝,速去知会五城兵马司,调出京师各城门十天内来往人员货物记录,仔细梳理筛查可疑人员,东水关、西水关过往船只也要筛查。从今日起到中秋节,对各城门水关来往人员、船只、货物,须仔细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地缉拿。这事你立刻去办!”

    “巴尔思,你速去大都督府,将弥勒教众聚众作乱一事禀告大都督,并向大都督转达我的话:‘如若后天入夜之前,仍然查不到妖人的蛛丝马迹,检校司当以上十七卫接管京师,灯会取消,中秋宵禁,兵丁入户排查妖众。到时候也请大都督府配合检校司的工作。’”

    毛大寿将任务布置下去,每一环都显得逻辑缜密,滴水不漏。这位平素沉默寡言的司丞在今日危局下竟能如此镇定自若,府中的各位主事不由得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众人领命而去,毛大寿把目光投向了丁一川:“一川,你跟我去趟魏司正家里。他的死,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丁一川沉着脸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朝着毛大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