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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汪舵主(1)

    八月十二,也就是毛大寿去太白酒楼喝酒的同一天。大清早,陆斐正提着木桶,给屋后桑树地的树苗浇水。

    陆斐家在凤台门南边十多里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叫顾家庄。凤台门是京师外城最南边的城门,跟内城的南门——聚宝门在同一条轴线上。凤台门往南就是城郊,除了新修的一条土路,剩下的都是农田农户。

    十五年前,黄河大水,把陆斐的老家淮安城淹了个通透。洪水退去,紧接着是大饥荒,父亲实在熬不住了,带着只有九岁的陆斐跑到外头去逃荒。辗转流离了一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应天府。彼时洪武爷未践帝位,还只是割据一方的“吴王”殿下。爷俩到了应天府才发现,吴王治下的江南一带,当真是百业兴隆,不知饥馑,和北边鞑子的地盘一比,简直是从地狱来到了天堂。爷俩到应天的时候,正赶上应天府大力招纳流民垦荒。城南有个顾家庄,整个村都空了,官府管事的小吏就在顾家庄划出二十多亩地,分给了爷儿俩耕种。

    来应天这十几年,爷俩勤恳耕种,再加上官府一直奉行轻徭薄赋的政策,家里的情况慢慢改善了不少:除了稻田,家里还新添了六亩桑田,养了十几只鸡,时不时能吃顿鸡蛋,逢年过节还能赶去城里添点家具衣物。十几年前,爷俩在淮安城差点饿死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然而,提着木桶的陆斐,看上去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八年前,陆斐去郊野的天印山打柴,被毒蛇咬伤昏迷不醒,幸而被一个过路之人搭救。陆斐醒来,才发现此人竟是冒着生命危险,亲口吮吸自己腿上的伤口毒液,救了自己一命,心中好生感激。又与救命恩人一番交谈,知晓了这人叫张五哥,是一个弥勒宗信徒。彼时弥勒宗已被官府定为妖人邪教,但在陆斐眼中,张五哥如此舍命搭救自己,这份慷慨义气,寻常人几个能有?不由得心中好生敬爱,也就觉得弥勒宗没有官家说得那么不堪。

    自那日和张五哥拜别以后,陆斐就再也没见过他。昨天中午,阿达说有事要去城里一趟,留陆斐一个人在家。太阳快落山之时,家门口忽有一人呼唤陆斐小名“三郎”,他出门一看,认出竟是阔别八年的张五哥,心中又惊又喜。五哥身边还站了两个陌生面孔,经引荐才知道:中间那个汉子名叫汪四,是弥勒宗江南分舵舵主,总领直隶浙江四十万弥勒宗信众。自弥勒宗领袖“小明王”被刺杀之后,汪舵主就成了弥勒宗事实上的领袖。另外一汉子虎体猿臂,身躯矫健,他叫墨阳,是汪舵主的贴身护卫。

    陆斐又与这三人交谈了几句才知道,此次三人前来,是想请他帮个忙。明天八月十二,正是五天一次的北门桥集市,城外的农户都要进城赶集。彼时京师守卫极严,张五哥三人是陌生面孔,怕过不了守城兵丁的盘查诘问,便想乔装成进城的农夫,由陆斐捎带着进城。陆斐初时有些不情愿,毕竟这仨人早就被官府定为妖人贼众,说不定身上还背着案子,就这么带进京城实在是太过危险。然而架不住张五哥死磨硬泡,又拿了两块金饼作为定金。两块金饼,那可是足以在秦淮河边买两处上好的宅子,陆斐看到金饼心动了,遂答应了三人。

    然而,这事就坏在了阿达这里。

    三人离开没多久,阿达就回了家。他提了一只酱板鸭,还打了一角烧酒,脸上乐呵呵的,嚷嚷着让陆斐晚上炒个鸡蛋。陆斐仔细一问才想起来,十四年前的今天,是爷俩历尽艰辛来到应天的第一天,这是二人重获新生的日子,理应庆祝一下。

    “三郎,你看你都不记得今天啥日子了。我还还特意买了你最喜欢吃的板鸭,城南葛老汉的酒坊到了一款新酒,叫‘松江三白’,烈得很。我打了一角,晚上你也跟我尝尝。”

    “达,我要和你说件事。”

    接着,陆斐便把今天张五哥三个人来家里的事原原本本和阿达说了一遍。阿达听完,先是沉默了一下。突然,“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陆斐脸上,打得他猝不及防,眼前金星直冒。

    想到这,正在浇水的陆斐摸了摸自己左半边脸,仿佛仍能感觉到那股刺啦刺啦的疼痛。

    “这种不三不四的妖人孽种,你也让他们进门!你不要命了?!”阿达朝着他歇斯底里的吼着。

    “爹......张五哥他......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再说,弥勒宗不是什么妖人,他们是很好的人。”陆斐左手捂着脸,右手掏出金饼,“你看,这是他们给我的金饼,我俩靠种地养鸡,这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事成之后,还有另一半。拿了这些钱,我们去秦淮河边买栋大房子,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放屁!糊涂!怕是这钱还没花出去,你达和你的脑袋就都没了!明天把这金饼还给他们,这事,我们不帮他们办!”

    “阿达,我就不明白了。官家说弥勒宗的人是坏人,可我明明觉得他们很讲义气。你就说,有几个人能像五哥那样,命都不要了,替我吸毒疗伤。张五哥跟我说过,弥勒宗的人跟他一样,都是杀鞑子的好汉子,洪武爷年轻的时候也是弥勒宗出来的。后来洪武爷派人偷偷淹死了‘小明王’,夺了明王的江山。他们也是忠义之士遭人陷害,想想怪可怜的。咱拿了金饼,帮人家办完事,只要没人发现,就没什么危险。”

    “放屁!放屁!这种妖言你也敢信!我看你就是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好,填饱了肚子就不想要脑袋了。”阿达的声音有些嘶哑,“三郎,你还记不记得你阿娘、你大哥二哥怎么死的?“

    听到这句话,十五年前的惨事突然涌入脑海,陆斐的心口仿佛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阿达,你提这不相干的干嘛?”

    “这很相干。十五年前,黄河决堤,沿岸各府各县都堆满了饿死的尸骨。现在想想,那时的淮安城仿佛地狱一般。”阿达的眼神空空地望着前方,眼角有两行清泪留下,这十多年前的旧事似乎让他感到了无比的痛苦,“你的两个哥哥活活被饿死了,阿娘实在没办法,想买点黍米熬个粥,可一斤米要五百文钱,拿什么去买?后面的事你应该还记得吧!”

    陆斐当然记得,那天阿娘早上打扫了一下屋子就出了门,没多久竟然带了一小袋黍米回来。阿达和自己都很惊异,不知道阿娘是从哪儿弄到的钱买的米。阿娘到家以后一言不发,熬了一锅粥就再次出了家门。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陆斐才知道,阿娘去当了“菜人”,也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卖给屠户。那买黍米的钱,就是阿娘拿命换的。陆斐想起了熬粥的阿娘眼角噙满泪水,还有第二天阿达在院子里撕心裂肺的哭声......

    “实在是活不下去啊,这才带着你,一路兵荒马乱,讨饭做工,终于在第二年来到了应天府。这不,到了这,有了地,有了粮,还不用纳多少粮,你看现在这日子多好?我们是农民,一辈子就图个吃饱饭,不闹饥荒不打仗。放着好日子你不过,为啥要和那群妖孽瞎折腾?

    好,就退一步讲,弥勒宗的人都是杀鞑子的好汉,够仗义,可当年这天下兵荒马乱,这个王那个王,一抓一箩筐。真正勤勤恳恳治天下,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的,还不就一个洪武爷?那‘小明王’被杀,他们心有不甘,可他们闹一闹,报了仇,天下百姓还能像现在这样有饭吃?你去问问,有几个老百姓还想回到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景?我就一老百姓,一天吃三顿饭,就只操三顿饭的心,别的我不管。明天早上人家来了,把金饼还人家,跟人家说,姓张的救命之恩当然要报,可砍头的买卖咱可不干。”

    “可他们要是赖着不走呢?”阿达这通话,让陆斐发热的头脑凉了一些,他憋了好久,憋出了这句话。

    “那我们就去江宁县衙,把妖人的事告诉县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