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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都督(2)

    鸾铃想出,三山街的街口上,多了一队骑兵。当先一骑是匹矫健的白马,骑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阔脸长须,剑眉凤眼。他左手挽着鞍辔,右手挟一支乌黑发亮的短槊。那短槊的枪头枪杆浑然一体,皆是由文铁铸造,少说也有三四十斤重,非大臂力者不能使动。漆黑的枪杆上镂刻着华贵的铭文,在午后的日光下熠熠发光,古朴中透着一股杀气。再看此人身后跟着的十几个骑士,皆是胯下马白如雪,鞍上黑甲鲜明。这十几人脸上覆着黑漆的铁面罩,只有眼耳口鼻露在外面,如此神秘的装束中亦透出了一丝可怖。再看他们手中兵器也是皆不相同,短槊、小花枪、雁翎刀、雁翅刀、掩月刀、凤嘴刀、铜头流星锤、长柄大斧,甚至还有军中极少见的兵器——连枷和双钩。这队黑甲骑兵最前头一人手中,一面火红的战旗迎风招展;旗上用黑丝线绣了一个大大的“李”字,也煞是夺目。

    毋庸置疑,当先这个使短槊的中年男人,便是节制天下军马的大都督曹国公李文忠。李文忠身后这队黑衣骑兵,便是他的家将——当年纵横漠北的李府十三骑。正如刚才安老伯所说,李文忠虽早已是领兵大将,每遇战阵仍不失悍勇本色,往往手挟短槊,首当其冲纵马直趋敌阵。而这李府十三骑,皆是李文忠亲手调教的悍勇家丁,无论身上武艺还是胸中忠勇,皆可以一当百,自然变成了跟随他陷阵冲锋的贴身护卫。洪武三年北征,李文忠便是率十三骑连夜直趋鲁王城,横扫蒙元王庭,威震朔漠。故当时有一句俗语专说李府十三骑的悍勇:“李府十三骑,胡儿闻说夜止啼。”

    毛大寿走到李文忠的白马近前一抱拳,冷冷地打了一声招呼:“大都督!”

    “你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李文忠甫一张口,低沉的嗓音中透出一股子不怒自威,“大寿,你是个老兵,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管好你的人。”

    毛大寿抬起头,望向了李文忠,眼角的余光望向了李文忠身后的骑兵队。这时候他才发现,在十三骑最后,还有两匹马,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虎背熊腰异常强壮,一个身形瘦削,依稀便是巴尔思和丁一川。

    毛大寿的声音依然是冷冷的,不带有一丝感情:“大都督,我的人若是打扰到您,还请见谅。他们是奉我之命去调查大都督府,若有什么问题,大都督直接算到我头上便可,何必和几个小校过不去?我也想提醒大都督一句,检校司的日常工作,便是怀疑所有人,还请大都督不要妨碍我的人执行工作。“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人——常百户、安老伯还有众军士都是一惊,除了安老伯隐隐知道一些毛大寿和大都督李文忠之间的恩怨,其他人任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检校司司丞,竟然会说出如此以下犯上的话。

    李文忠身后的十三骑皆是黑甲罩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有人如此冒犯自己家主公,想必愤怒早已溢满胸膛。就在毛大寿刚说完这话的一瞬间,李文忠左侧骑士忽地出手,连枷顶上乌沉沉的刺锤朝他横扫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毛大寿听到耳畔呼呼风声,此时已然来不及拔刀。只见他左脚前跨,双腿微曲重心下移,紧接着将御林长刀连鞘提起,左手握着刀柄,右手攥紧鞘口,横转长刀径直劈向对方的刺锤。两股兵器于半空相交,“铛”的一声闷响,黑甲骑士连枷脱手飞向半空。

    跨步,提刀,横鞘,短短一瞬间,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周围的几个龙骧军士兵看了,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常百户赶紧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几个人马上便默不作声了。

    毛大寿在一招之内震飞对方连枷,乍看上去是其臂力远胜于黑甲骑士,实则不然。寻常刀手多是右撇子,故身体右侧是防御最为薄弱,黑甲骑士恰好也是攻击的毛大寿右侧,但没成想毛大寿是个左撇子,其右侧恰好在刀身回护最周密之处。加之这一击只为震慑不求致命,只用了不足三成力道。三成力道的连枷与毛大寿依全身之力的“横刀式”相撞,武器被震飞也就不足为奇。饶是如此,毛大寿短短一瞬间被能以“横刀式”巧妙拒敌,其武艺之精熟,思维之敏锐,决策之果断,不禁让人心生赞叹。

    二人交手完毕。再看大都督李文忠,丝毫没有要生气的意思,脸上竟然还带着一丝微笑。他转过头来,对着兵器被震飞的骑士轻声说道:“白泽,你打不过他的,当年在野狐岭和白海骆驼山,你又不是没见过他那股狠劲。”

    眼看着黑甲武士默不作声,李文忠又转过头来望向毛大寿:“人你领走,你要调查的留守司指挥使,我给你抓了来,顺便还帮你审了审。这家伙背后的故事可还真不少,你想听听吗?”

    李文忠正说着,队伍后面一骑走上前来,马上的骑士将一五花大绑的汉子扔到了地上,这男子身着指挥使的官服,神情委顿,眼神呆滞。

    “大都督若是愿意,属下洗耳恭听。”

    “呵呵,还知道跟我客气一下了?”李文忠用调笑的语气说着,“叫这些人退下,我俩找个僻静地方谈谈。”

    二人屏退左右,毛大寿带着李文忠走进了宅院的后厢。李文忠环顾院中尚未收拾完的尸体,先开了口:“大寿,你今天摆的阵势不小啊,有什么收获没?”

    “我刚获得了一份关键情报,正要禀告都督。”一提到捉妖破案,毛大寿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刚刚从一个妖人俘虏的口中得知,贼人计划于中秋节夜里于火药局和军器司纵火!”

    李文忠听完毛大寿的这份情报,一直很平静的脸上也隐隐浮现了一丝震惊。火药局位于淮清桥北,与皇城仅数里之隔,局子的仓库里贮藏着十万斤火药。军器司则在鸡鸣山南,京师数十万驻军的冷热兵器有大半存放于此,铁铳铁炮神机箭所用的弹丸药箭,亦是引火即炸。若是此二处被纵火引爆,周围数万居民定会因此罹难,圣驾恐怕亦有倾覆之虞。想到这,李文忠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毛大寿为了让这位大都督更加确信自己所说的话,用手指向了厢房中的熟铜柜子:“大都督,这就是我们刚刚捉妖时发现的——猛火油柜,有宋一代的纵火神器,共计有二十六个,这个宅子便是妖人在京城中经营许久的作乱据点,这样的据点,在京城中还有两处。”

    “剩下的两处在哪里?”

    “尚未探明。”

    “这妖人的阵仗真他妈不小啊!”

    两人又是沉默良久。

    “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李文忠明白自己这位老部下的言外之意,于是便先开了口。

    “属下想请大都督将火药局和军器司二处全权移交检校司节制守御,以便于捉妖破妖行动的统筹协调。”

    “准了,还有吗?”

    “请大都督将择时机将此事禀报圣上,若是后天晌午之前不能破妖众阴谋,我们恐怕要——”毛大寿迟疑了一下,才说出最后四个字,“转移圣驾。”

    “这个嘛——”李文忠听到“转移圣驾”这四个字,也是微一沉吟,“说实话,恐怕不好办。你知道圣上一惯对妖人的态度,我尽量去做。”

    “大都督还没和我说留守司指挥使有什么口供。”

    “哦,很简单。这小子说,他确实不晓得什么弥勒宗的妖众,但是这两年这厮收了吉安侯和平凉侯不少银子,前几天两位侯爷说是要借留守司军印一用,他也不敢多嘴,就借了出去。”李文忠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三幅白绢做的卷轴,朝着毛大寿扔了过去,“这《京师布防舆图》,大都督府一共有三份,都在这了。你们在那个凶案现场搜出来的,决计不是我给的,这下你信了吧。”

    毛大寿听了李文忠的话,站在那一声不吭,但他的眼神却流露出了相信的神色。

    “至于妖人拿到的留守司官印,却是我驭下不周,还请毛大司丞多多担待;金德兴给你带来了,是接着审还是放了,随你。”说着,李文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今天的事,就到这吧。”

    李文忠转身边走,刚走出去没两步,便听到背后毛大寿开了口:“大都督留步,属下有一事不明!”

    “哦?”李文忠转过身来。

    “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皆属最早追随圣上举义旗的淮西二十四将。如今满朝文武,数他们最为资历显赫,地位尊隆,这两位侯爷......绝不可能和妖人有勾结!”

    “这我哪知道?”李文忠淡淡地说道,“不过吧,我到想起了一件事,你可知当年圣上和弥勒宗有什么关系么?”

    洪武元年,圣上敕令天下,北方白莲教和南方弥勒宗通通被定为“妖人”,若被官军抓获,格杀勿论。自此从民间到官府,都对这两个当年纵横江南江北的民间宗教讳莫如深。至于“圣上和弥勒宗有什么关系”这种问题,寻常百姓更是不敢谈论分毫,毛大寿或多或少风闻过一些,但也不是特别清楚。

    “我今天跟你说的,最好别说出去。”李文忠见毛大寿不答话,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至正十一年,弥勒宗教众于淮北起事,自称‘红巾军’;至正十二年,圣上收到信国公汤和的邀请信,加入濠州红巾军郭子兴部。那时你还小,故不知这些陈年往事,其实我大明的这开国基业,有一半起源于弥勒宗。”

    “不过,说是也不是。没过多久,圣上对红巾军四处烧杀掳掠的流寇作为颇为不满,便带领二十四人出走濠州,立志靠着自己建下一番功业。这二十四人便是‘淮西二十四将’,里面除了吉安侯和平凉侯,还包括信国公和大将军。再后来,圣上仍然遥尊弥勒宗‘小明王’为领袖,但事实上已是一方独立势力。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就不用我说了。”

    “难道平凉侯和吉安侯......”没想到圣上竟然是靠弥勒宗起义起家的,毛大寿心中的震惊简直无以言表。

    “对,没错,他俩加入的最早,本就是濠州红巾军中的人物,和弥勒宗有联系再正常不过了。然而——“李文忠在这里加重了语气,“他俩虽已封侯,资历显赫地位尊隆,可实权并不大,所掌之兵皆不过一卫。再看看这两天发生的事,检校司司正自杀,安插在外的高级内间被杀,妖人持留守司印信进城,又在京师布下据点,图谋祸乱。这多难事,绝非此二人之力可成。”

    “大都督的意思,此二人背后尚有大老虎?”

    “十有八九是这样。”李文忠点了点头,微笑着盯着自己的这个老部下,“大寿,你这人心思缜密,脑袋灵光,可是对于这朝堂上的权谋之术却是一点不通。我大明开国以来,圣上最为深恶痛疾的,便是各派各系山头林立,尾大不掉。我今年才被放上这大都督的位置,虽说名义上是节制天下军马。其实呢,京营也好,地方都司也好,就连圣上的亲军,一大半都是开国诸勋贵的势力,圣上真正能信得过的其实没几个人。大明尚未开国之时,圣上便不遗余力地打击勋贵,压抑豪强,那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文武大员。你要是想揪出这只大老虎,那就得好好想想,京师大乱,皇城震动,对谁最有利?圣上前几年打击的那些权臣勋贵,哪家和圣上结怨最深?”

    李文忠的一番话,毛大寿似乎明白了不少东西。他正欲张口,只见李文忠摆摆手:“罢了,今天就说这么多,我也该回去了。”

    “谢大都督指点迷津!”毛大寿朝着李文忠的方向一抱拳,“只是属下还有一事不明:这些机密之事,大都督为何告于属下?”

    “你救过我的命,还有大功于国。大寿,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和兄弟们,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不满,我完全能理解。”李文忠低沉的声变得柔和起来,“你是个一心为国的好将官,你的这俩兵也都不赖,护他们周全,护金陵百姓周全。”

    李文忠说完这番话,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向院门走去,边走边大声喊道:“安老头,你这个老家贼,快跟我回去吧!”

    鸾铃声夹杂在马蹄声中再次响起,又伴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

    毛大寿慢慢走到门口,两个身影,一个壮硕一个瘦削,朝他围了过来。

    “司丞,今早我正从家敢去司里,一川这小杂碎非要拉我去......”

    “司丞,实在对不住,确实是我的注意......”

    两人争着解释,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毛大寿打断了。

    “你俩为了尽快破案,做得没错,不过下次有什么事,最好还是提前知会我一下。”毛大寿拍着两人的肩膀,“饿了吧?走,我请你们吃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