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洪武皇帝的一天（1）
叽叽喳喳几只鸦，满嘴喷粪叫呱呱。
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朱元璋《骂文士》
深夜，整个金陵城笼罩在寂静的夜色中。
紫禁城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安然地蜷缩在金陵的东北角。
紫禁城后廷的大善殿却是灯火通明。老太监云奇将殿门推到最大，凌晨的寒风夹杂着一股子湿冷飘了进来。他正在愣神，远处突然传来了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仿佛是这只巨兽在打鼾——那是西安门钟鼓楼上的鸡人在打钟。
钟声响了三下，算来才到寅时，云奇呼吸着门外的新鲜空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云奇，就开这么大就行，这屋里真是闷死了！你快进来吧！”殿内传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
“是！”
明亮的灯光将大殿东首的偏房照得亮如白昼。房间布局很朴素，只摆了几件简单的家具。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正对门的黄花梨平头案——不同式样的奏折堆成了两摞，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案板。透过这两摞奏折的缺口望去，一个肤色黝黑、方脸圆耳的中年男人斜倚在罗汉床上，细长的双眼眯缝着面前摊开的一封奏折，右手的狼毫小楷笔蘸着朱砂，不停地在奏折上圈圈点点。接着他又将圈点完的奏折折好，扔到了左手边的那对奏折里，接着又从右手边取出一封尚未批阅的奏折，打开，摊到案板上，抬起朱砂小楷笔，如此循环往复。斑驳的灯影在静谧中不停地抖动，时间也在这份静谧中不知不觉地流逝。
“快半个时辰了，歇息会吧。”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双手捧着个青花瓷茶碗走到罗汉床旁边。只见她把茶碗轻轻放到案板上，然后殷勤地将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轻轻揉捏，“妾刚点了一碗凤团雀舌，喝了暖身子，还能提神。”
“批完这封兵部转西番军务的奏疏再歇。”
“这两年多了这么多白发，看得妾心疼。”女人轻抚着男子的头发，“对了，肩颈痛疾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脖子这还有点痛，我让戴思恭下午进宫一趟，再开几服药。”中年男子抬起头，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鬓边夹杂的白发里满是疲惫，但犀利的眼神确实难以遮掩。没待女人答话，他又转过头拿起了奏折。屋里又变得安静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案板上突然发出“哐当”一声响，接着便传出了中年男子的咆哮声：“瞧瞧你放的这个破地方，奏折都打湿了。出去！你给我出去！”
“妾错了，妾错了！”女人惊慌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房门外的云奇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连忙探身观察：案板上几封奏折被水浸得字迹模糊，刚刚女人放的青花瓷茶碗已被端走。中年男子挥舞着朱砂毛笔，还在一脸怒气地批着奏折；女人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上，低着头不说话。
云奇心下正为难着要不要此时进去，却看到女人突然抬头望向自己。白皙的鹅蛋脸上兀自带着泪痕，嘴角却扬起了一缕微笑。她朝云奇使了个眼神，云奇马上心领神会，回身依旧立在门外，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中年男子才放下了手中的朱砂毛笔，在罗汉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连打了几个倦意浓浓的哈欠。他扫了一眼女人，见她仍是低着头不说话。中年男子马上发觉了不对劲，他皱着眉似乎思索了一下，接着快步走到女人身边，轻抚着女人的头发，嬉皮笑脸地说到：“夫人莫要生气，我给你赔不是。刚才都怪我忙得太急躁，打翻了茶水，这才动了气。”
见女人依然低着头不答话，男子矮下身子，讲自己的脸贴到女人面前。他双手捧着女人的脸蛋，轻轻刮去女人脸上的泪痕，嘴上仍然是笑嘻嘻道：“跟夫人讲个奇事，刚刚看礼部尚书朱梦炎的奏折，这个老东西，非要把我和那个朱熹朱老夫子扯上关系，说我是朱熹的第几代传人，说什么这样才可以治社稷，安天下。这帮人也真是的，摇摇笔杆子，什么屁话都编得出来！”
听完男子的话，女人抬手掩嘴“噗嗤”一笑。看到女人笑了，男子心稍安，继续说道：“我就是个淮右布衣，农夫出身的土老帽，跟圣人扯得上什么关系？这说法狗屁不通，传出去怕是被老百姓们笑掉大牙！”
“朱先生也是一片苦心，你又何必动气？再说了，虽是布衣出身，可你天资聪慧，远迈常人，又成就了这番伟业，怕是朱老夫子的后人都不如你呢！”女人温柔的声音在屋子里飘荡着，“哎，其实妾哪有生你的气，妾是为你担心。说句大不敬的话，当这皇上有什么好，从去年开始，你天天三更天不到就来大善殿批奏折。一天除了上朝议政，面见臣工，就是在这批奏折。你前些月说肩膀痛，戴先生问诊完，说得再清楚不过，就这是久坐伤了肌骨，要多休息，多走动。你偏不听。你个样子，才是让妾心里难受！”说到这，女人把头埋到了中年男人的怀里。
“你想做一代明君，勤于政事，体察万民，妾说不得。可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啊！妾也没啥为自己想的，就想着你能把活儿分给众臣工一点，自己也能保重身体。”说到这，女人抬起头望着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前几年纳入宫的那个周婕妤，人美又温柔，听说是高丽国数一数二的美女。你也不要天天埋首政务，没事多去她那走走，妾不吃醋。”
“我这些天哪有那个心思？”中年男子听完女人这番话，脸上的愁云不减反增，“诸臣未起朕先起，诸臣已睡朕未睡。何以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披被。夫人你不懂，这治天下可比打天下难多了。打天下虽然危险，可敌人在明处；这治天下——哎，打我当了皇上，这日子就像是变了味。表面上看，位及九五，统御四海，骨子里呢，这紫禁城就是个黄金做的鸽子笼，把你我关得死死的。更可怕的是，当了这皇上，不光要操心治国理政，还要时时处处提防自己人的冷刀子。”
“朝堂之事，妾从不过问，你说的那‘冷刀子’，妾也不懂。不过要说这宫里的生活，确实不得劲。”说到这，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娇笑，“你还记得当年在洞房里对妾说过的话么？”
“当然记得。我那晚上说，将来赶走了鞑子，我也不要什么官，更不要当皇上。到时候就我们俩，踏遍山川，穷极江海，将此生消磨在这万里锦绣江山中。哎——“说到这，中年男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今锦绣江山全是我们的，可我们却又看不到半分，当真可气又可叹。”
“妾多想回到那天夜里，就算是重新听一听那晚说过的话，也是极好的。”女人眼神中的遗憾转瞬即逝，“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保重身体要紧。今儿都八月十三了，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夫人放心，我叫了汤菜头今天下午过来，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信国公为人忠厚，胆子又小，你可千万别像以前一样吓他了。”
“夫人放心吧！”中年男子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笑呵呵地答道。
云奇站在房门外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中年男子便是大明的开国皇帝——“洪武爷”朱元璋，而女人则是皇后马氏，也就是民间说的“马皇后”。马氏是朱元璋的原配夫人，从朱元璋淮右举兵，到即吴王位，再到如今的登临大统，克有天下，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紧紧陪伴在丈夫身畔。从刚刚的对话也可以听出，即便是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城，二人的感情也依旧像寻常民间夫妻般亲密如斯。
今日暂别寻开心，明早个个烂嘴丫。
——朱元璋《骂文士》
深夜，整个金陵城笼罩在寂静的夜色中。
紫禁城仿佛一只沉睡的巨兽，安然地蜷缩在金陵的东北角。
紫禁城后廷的大善殿却是灯火通明。老太监云奇将殿门推到最大，凌晨的寒风夹杂着一股子湿冷飘了进来。他正在愣神，远处突然传来了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仿佛是这只巨兽在打鼾——那是西安门钟鼓楼上的鸡人在打钟。
钟声响了三下，算来才到寅时，云奇呼吸着门外的新鲜空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云奇，就开这么大就行，这屋里真是闷死了！你快进来吧！”殿内传出了一个中年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
“是！”
明亮的灯光将大殿东首的偏房照得亮如白昼。房间布局很朴素，只摆了几件简单的家具。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正对门的黄花梨平头案——不同式样的奏折堆成了两摞，密密麻麻占满了整个案板。透过这两摞奏折的缺口望去，一个肤色黝黑、方脸圆耳的中年男人斜倚在罗汉床上，细长的双眼眯缝着面前摊开的一封奏折，右手的狼毫小楷笔蘸着朱砂，不停地在奏折上圈圈点点。接着他又将圈点完的奏折折好，扔到了左手边的那对奏折里，接着又从右手边取出一封尚未批阅的奏折，打开，摊到案板上，抬起朱砂小楷笔，如此循环往复。斑驳的灯影在静谧中不停地抖动，时间也在这份静谧中不知不觉地流逝。
“快半个时辰了，歇息会吧。”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双手捧着个青花瓷茶碗走到罗汉床旁边。只见她把茶碗轻轻放到案板上，然后殷勤地将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轻轻揉捏，“妾刚点了一碗凤团雀舌，喝了暖身子，还能提神。”
“批完这封兵部转西番军务的奏疏再歇。”
“这两年多了这么多白发，看得妾心疼。”女人轻抚着男子的头发，“对了，肩颈痛疾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脖子这还有点痛，我让戴思恭下午进宫一趟，再开几服药。”中年男子抬起头，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鬓边夹杂的白发里满是疲惫，但犀利的眼神确实难以遮掩。没待女人答话，他又转过头拿起了奏折。屋里又变得安静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案板上突然发出“哐当”一声响，接着便传出了中年男子的咆哮声：“瞧瞧你放的这个破地方，奏折都打湿了。出去！你给我出去！”
“妾错了，妾错了！”女人惊慌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房门外的云奇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连忙探身观察：案板上几封奏折被水浸得字迹模糊，刚刚女人放的青花瓷茶碗已被端走。中年男子挥舞着朱砂毛笔，还在一脸怒气地批着奏折；女人坐在靠窗的一把圈椅上，低着头不说话。
云奇心下正为难着要不要此时进去，却看到女人突然抬头望向自己。白皙的鹅蛋脸上兀自带着泪痕，嘴角却扬起了一缕微笑。她朝云奇使了个眼神，云奇马上心领神会，回身依旧立在门外，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中年男子才放下了手中的朱砂毛笔，在罗汉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连打了几个倦意浓浓的哈欠。他扫了一眼女人，见她仍是低着头不说话。中年男子马上发觉了不对劲，他皱着眉似乎思索了一下，接着快步走到女人身边，轻抚着女人的头发，嬉皮笑脸地说到：“夫人莫要生气，我给你赔不是。刚才都怪我忙得太急躁，打翻了茶水，这才动了气。”
见女人依然低着头不答话，男子矮下身子，讲自己的脸贴到女人面前。他双手捧着女人的脸蛋，轻轻刮去女人脸上的泪痕，嘴上仍然是笑嘻嘻道：“跟夫人讲个奇事，刚刚看礼部尚书朱梦炎的奏折，这个老东西，非要把我和那个朱熹朱老夫子扯上关系，说我是朱熹的第几代传人，说什么这样才可以治社稷，安天下。这帮人也真是的，摇摇笔杆子，什么屁话都编得出来！”
听完男子的话，女人抬手掩嘴“噗嗤”一笑。看到女人笑了，男子心稍安，继续说道：“我就是个淮右布衣，农夫出身的土老帽，跟圣人扯得上什么关系？这说法狗屁不通，传出去怕是被老百姓们笑掉大牙！”
“朱先生也是一片苦心，你又何必动气？再说了，虽是布衣出身，可你天资聪慧，远迈常人，又成就了这番伟业，怕是朱老夫子的后人都不如你呢！”女人温柔的声音在屋子里飘荡着，“哎，其实妾哪有生你的气，妾是为你担心。说句大不敬的话，当这皇上有什么好，从去年开始，你天天三更天不到就来大善殿批奏折。一天除了上朝议政，面见臣工，就是在这批奏折。你前些月说肩膀痛，戴先生问诊完，说得再清楚不过，就这是久坐伤了肌骨，要多休息，多走动。你偏不听。你个样子，才是让妾心里难受！”说到这，女人把头埋到了中年男人的怀里。
“你想做一代明君，勤于政事，体察万民，妾说不得。可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啊！妾也没啥为自己想的，就想着你能把活儿分给众臣工一点，自己也能保重身体。”说到这，女人抬起头望着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前几年纳入宫的那个周婕妤，人美又温柔，听说是高丽国数一数二的美女。你也不要天天埋首政务，没事多去她那走走，妾不吃醋。”
“我这些天哪有那个心思？”中年男子听完女人这番话，脸上的愁云不减反增，“诸臣未起朕先起，诸臣已睡朕未睡。何以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披被。夫人你不懂，这治天下可比打天下难多了。打天下虽然危险，可敌人在明处；这治天下——哎，打我当了皇上，这日子就像是变了味。表面上看，位及九五，统御四海，骨子里呢，这紫禁城就是个黄金做的鸽子笼，把你我关得死死的。更可怕的是，当了这皇上，不光要操心治国理政，还要时时处处提防自己人的冷刀子。”
“朝堂之事，妾从不过问，你说的那‘冷刀子’，妾也不懂。不过要说这宫里的生活，确实不得劲。”说到这，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娇笑，“你还记得当年在洞房里对妾说过的话么？”
“当然记得。我那晚上说，将来赶走了鞑子，我也不要什么官，更不要当皇上。到时候就我们俩，踏遍山川，穷极江海，将此生消磨在这万里锦绣江山中。哎——“说到这，中年男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如今锦绣江山全是我们的，可我们却又看不到半分，当真可气又可叹。”
“妾多想回到那天夜里，就算是重新听一听那晚说过的话，也是极好的。”女人眼神中的遗憾转瞬即逝，“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保重身体要紧。今儿都八月十三了，还有两天就是中秋节，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夫人放心，我叫了汤菜头今天下午过来，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信国公为人忠厚，胆子又小，你可千万别像以前一样吓他了。”
“夫人放心吧！”中年男子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笑呵呵地答道。
云奇站在房门外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中年男子便是大明的开国皇帝——“洪武爷”朱元璋，而女人则是皇后马氏，也就是民间说的“马皇后”。马氏是朱元璋的原配夫人，从朱元璋淮右举兵，到即吴王位，再到如今的登临大统，克有天下，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紧紧陪伴在丈夫身畔。从刚刚的对话也可以听出，即便是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城，二人的感情也依旧像寻常民间夫妻般亲密如斯。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