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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洪武皇帝的一天(2)

    午初,大善殿。

    朱元璋在偏房草草用过了午膳,便又开始了工作。他左手轻揉着肚皮,右手的朱砂毛笔又开始在奏折上不住地圈圈点点。

    云奇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罗汉床旁边,躬身在全神贯注批奏折的朱元璋耳畔说了句:“圣上?”

    “嗯,什么事?”

    “信国公巳正三刻便到了,已在外面等了半个多时辰,奴婢怕他站太久身子骨受不了,就来......“

    “让他进来吧!”

    一个身着大红麒麟袍的老者走进大善殿偏房。老者约莫五十多岁,整个人高瘦清颧。进门瞧见平头案后的朱元璋纳头便跪,眼神中流露出惶恐之色:“臣汤和参见圣上。”

    朱元璋起身走到平头案前,见汤和来了,他自觉心绪好了不少:“哈哈哈,快起来吧,听说你在外面站了半个多时辰,有劳了。”

    “臣应该的,应该的!”汤和不知朱元璋召他入宫所为何事,心下惶恐,因而依然跪在地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好你个汤菜头,朕一直都觉得你憨直得不行,如今怎地也学得油滑起来?”朱元璋走到汤和跟前,俯下身,一把拉起了汤和,“朕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是朕的好兄弟,今日于君臣之礼不必太过拘泥。走,跟朕去后花园转转。”

    从大善殿后门出去,要先过望江楼和九五飞龙殿,沿着九五飞龙殿的回廊到西五所右转,一直走到坤宁宫后,便是内花园的西门。君臣二人刚出大善殿后门走到望江楼,朱元璋便临时起意:“菜头,这望江楼高际宵汉,揽胜大江,景色极是壮丽。朕寻思着打建成朕一共就登了三回,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汤和亦步亦趋地跟在朱元璋身后,爬到楼顶的时候,朱元璋已是气喘吁吁,再看汤和,只是面色稍红,气息微促,丝毫不见疲态。

    “菜头,你这身子骨比朕强!”朱元璋一边扶着阑干大口喘气,一边打趣地拍了拍汤和的肩膀,“朕这几年日夜忧劳国事,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

    汤和慌忙朝朱元璋稽首:“圣上九五之尊,真龙之体,寿享万年,其实老臣这贱体能比的?”

    “说好了今天闲聊,君臣之礼暂且放一边。你倒好,有用的话没几句,马屁拍得一套一套的。”眼见得汤和从进了大善殿到登上这望江楼,一路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张口闭口都是阿谀奉承之词,朱元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心里觉得老大没趣。他不再说话,转过头望向远处,二人良久无言。

    望江楼拢共一十二层,楼高逾百尺,然而建在金陵东北的紫禁城,着实距离大江太远,故“望江”二字,实属虚名。若是天气极好之时于楼顶望去,扬子江上一二只巨型漕船之轮廓倒也勉强可见。若是将视野收近,金陵城中的景色便可一览无余,极是壮丽恢弘。此时秋高气爽,碧空明丽若洗练。城北的覆舟山、鸡鸣山皆是漫山红遍,层林尽染。淮水绕山宛转而流,有若一条晶莹剔透的飘带。

    “菜头,你有没有觉得,这鸡鸣山的风水着实不错,朕想着哪天在山上修个功臣庙,把兄弟们都放进去,万年之后,世代血食,你觉得怎么样?”过了一会儿,朱元璋率先打破了沉默。听到他的这番话,汤和赶紧凑了过来,望向他手指的方向。

    “圣上说的是极好,极好的。”汤和依旧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过,老臣不图荣华富贵,也不图万世功名,只求为圣上效犬马之劳,则此生无憾矣。”

    “呵,瞧你这说的。”朱元璋眼神中一丝嘲讽的神色转瞬即逝,随即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从濠州那时候算起,你跟了朕快三十年了吧。”

    “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一晃就过去了。”朱元璋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在回忆过去的时光。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还记得那天你给朕写信,让朕投奔郭子兴的军队。朕正犹疑要不要去,赶巧同村的王二看到你的信,以谋逆通贼的罪名偷偷告到县尹,还得了两百赏钱。鞑子兵连夜围寺放火,我从后院墙洞爬出去才侥幸逃生。又去王二家手刃了这厮,这才连夜去投奔郭子兴。现在想想,那夜当真是凶险之极。”

    “老臣倒是觉得,虽说凶险,若是没有那夜之事,也不会有如今重开汉家江山的万代基业。”汤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拍着马屁,“说到底,圣上逢凶化吉,这本就是天意,那个王二,还有鞑子官府那些人,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我说菜头,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你再这样,我可要踹你屁股了!”朱元璋嘴上调笑着,心里却觉得汤和几句马屁极是舒服受用,“要说凶险之事,又何止那夜。龙湾之战,陈友谅的舟师巨舰一路打到江东桥;鄱阳湖水战最危急的时候,朕的坐船为炮矢焚毁,朕也差点喂了鱼;平江围张士诚,朕记得你的左臂差点被火铳炸断,现在应该无碍了吧?”

    “承蒙圣上关心,老臣左臂之伤早就痊愈,只是落下了病根,阴雨天便痛,倒也无大碍。”

    “我大明的江山,皆是信国公这样的忠勇之士浴血奋战得来。”接着朱元璋话锋一转,“希望这些年的赏赐诸公还算满意,你们可千万不要记恨朕。”

    “圣上这话如何说来?老臣若有此心,教天诛地灭!”听到朱元璋刚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们不要记恨朕”,汤和吓得屁股尿流,“噗”的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哎哎哎,菜头,你这是干嘛,快起来,朕就是随便说着玩玩。”看到圣上的表情和语气依然是云淡风轻,汤和稍微放宽了心,“这当皇帝有当皇帝的苦恼,又很难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你是朕的发小,穿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起玩了,朕不和你说和谁说去?”

    “圣上,可是吓死老臣了!”

    朱元璋拍了拍汤和的后背以示鼓励,无意间察觉这位发小的后背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额头上的冷汗也涔涔流下。他朝着汤和笑了笑:“自打当了皇上,朕是越发觉得窝囊。天天关在这鸽子笼里,怕是这辈子再也走不出紫禁城一步。朕多想去民间走走,看看老百姓是不是吃饱穿暖,他们又觉得朕有哪些不是。现在倒好,每天上朝,再批个上千份奏折,这一天就过去了。朕身体都快累垮了,可对下面的事还是睁眼瞎。菜头,你说朕是不是离老百姓越来越远了。”

    “圣上最重要的是善保圣体,何必为这些琐事叨扰,有个啥事儿,吩咐我们众臣工去做就行了。”

    听完汤和的这句话,朱元璋冷冷地“哼”了一声:“托付你我倒是放心,可他们哪个跟朕是一条心?天下刚打下来,一个个就飞扬跋扈的,忘了本分。朕记得最早是至正十八年,胡大海的儿子在军中倒卖私酒,朕依军法杀了,那胡大海倒是个明白人,晓得自己儿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后来大海转战东南,以身殉国,他家倒也是有大功于社稷。”

    “现在好了,天下太平了,日子富足了,一个个牛鬼蛇神全都冒出来了。这些年,权贵公卿践踏我大明律法、骑在我大名百姓头上的事数不胜数,朕给你掰扯掰扯:

    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私用官家驿车;

    平凉侯费聚镇守苏州,私招民妓,聚兵赌钱,沉湎酒色;

    宋国公冯胜征西番,私藏驼马,纵兵掳掠;

    左相胡惟庸之子,纵车马横行闹市,五城兵马司竟不敢拦;后来他儿子活该坠马而死,他竟然杀那车夫偿命!朕还听说这个胡惟庸,拉着御史大夫陈宁坐中书省延揽天下兵马,想想就让人心惊胆颤。

    朕知道,这些公啊侯啊,都是朕的老部下、好兄弟,都是有大功于国的人。朕说不得,也骂不得。朕常常扪心自问,是不是兄弟们的赏赐不够,还是朕哪里做的不好?是他们变了,还是朕变了?朕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要么干脆这样: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众弟兄替朕打下来的,朕不要也罢,给你们哪个人稀罕,就拿去吧!”说着这一大段话,朱元璋的情绪愈发激动,竟开始以袍袖抹泪。

    一片黄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突然飘落到汤和脚下。汤和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片黄叶,圣上说得如此动情,他却觉得脊背上冷风嗖嗖,全身如堕冰窟。

    “圣上——!”汤和再次“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充满恐惧和绝望,脸上已是涕泗横流,“当年镇守常州时老臣说的那些话,当真是糊涂,该死!老臣请自削爵位,贬为庶民,再不行则请治老臣罪,以正大明律法。”

    “都哪年哪月的事了,朕都快记不清了。行了啊你,快起来吧!”朱元璋笑吟吟地俯下身,再次一把拉起汤和,“朕随口一抱怨,你怎么净往自己身上扯。常州之事,今后勿要再提。满朝的衮衮诸公,朕最信得过的无外乎两个人:一个是大将军,另一个就是你信国公。你说朕怎么舍得治你的罪呢?”

    汤和起身,从怀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涕泪,略显酸涩地笑了一下。

    至正十六年,汤和以枢密院同佥之职驻守常州。一日夜间醉酒,发了几句牢骚,不想被军中检校得知,秘密报于圣上。起初他不在意,直到去年,圣上封他为信国公,将他在常州所发牢骚以及历次统兵过失,一字不落地刻在铁券上。汤和至此才发现,这位曾经和自己同衾而卧、手足相称的“发小”,属实是个忮刻寡恩,睚眦必报之人,况且此人已称帝位,手握天下杀伐之权,自己着实要万分小心。所以朱元璋刚才说什么“朕都快记不清了”,汤和内心是绝不相信的。

    朱元璋斜眼瞅了汤和一眼,接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菜头,你说咱哥儿几个打天下究竟为了啥,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女人,还是为了在青史上留个名?为了啥都说的过去,可总得有个度吧!”

    朱元璋缓了一缓,叹了口气:“当年我们也不过是几个草民,聚义兵,举义旗,就是因为鞑子拿草民不当人。你看那鞑子的朝廷,文官乱政,武将专权,欺压汉人,屠戮百姓。从宫廷到民间,从中书省到一个个路府州县,贵族贪,地主贪,官兵贪。怪不得说‘胡无百年之运’,偌大一个国家,被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子!倘若我们这些公卿贵胄也变得像鞑子那样贪婪,那样蛮横,不管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我大明的国运能撑得过百年吗?”

    “圣上思虑深远,老臣远远不及万一。但是老臣也想说说自己这些年的感受。”

    “哦?快说。”

    汤和抖了抖袍袖,低声缓缓说道:“老臣这些年在府上厉行节俭,凡侍妾仆役不过十口,一日三餐也皆是寻常农家的果蔬黍米。圣上也知道,对于名马鞍辔,金银美玉,老臣是素来无半点兴趣的,平日消遣也不过是点个茶,读读书。如此过了些年,如今益发觉得内心清明,身体康健。这钱财名爵权力,本就是身外之物,多贪无益。大伙若是都像老臣这样,这份基业就不会垮,大明的国运也可屹立万年,传之万代。圣上如若不弃,何不召集诸位公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和老臣一样,过这敛欲清心的生活,什么金银、威势、兵权,全都放下吧。”

    听着汤和这番话,朱元璋慢慢面露喜色。他假装思索了一下,又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倘若诸公不听朕的怎么办?到时候,信国公会帮谁呢?”

    “圣上——圣上这是说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诸臣工的官职名爵皆是圣上所赐,连老臣的性命都是圣上的!哪个敢不听圣上的,老臣第一个和他过不去!”汤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到时候老臣带着神武军和兴武军,把不听话的通通抓进昭狱!”

    “你很好,很好。”朱元璋摆了摆手,眉头微蹙,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对了,朕最近想给楚王找个伴读,我看醴儿就不错,信国公觉得如何?”

    朱元璋说完这句话,汤和立马反应了过来。楚王朱桢今年十五岁,和自己的小儿子汤醴年龄相仿,皆是未及弱冠。朱元璋让汤醴入宫做伴读,用意再明显不过——他需要醴儿做人质。

    “这是醴儿的福气,老臣明天就把他送到宫里来。”汤和忙不迭地答道。

    “信国公放心,醴儿绝不会受委屈。朕一会儿就去和皇后说一声,醴儿的吃穿用度、婢女仆役,都按楚王的规格来。”

    “谢圣上,老臣谢圣上隆恩!”汤和口中喃喃着这句话,再次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