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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展假(2)

    乌衣巷宽三丈一尺,巷道被青砖条石铺就得整整齐齐,放眼望去,王公贵戚、柱国功臣的高大宅邸一座接着一座,毛大寿眼前这座宅邸,额头正挂一个大匾,匾上“信国公府”四个大字遒劲郁勃,相传此宅是圣上去年御批工部专门为信国公营造的,匾上的字也是御笔亲题,比起周围的宅邸,自然是更加显得气势恢宏。

    可惜毛大寿完全顾不上欣赏这份华贵,他现在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冷。现在是卯初,天将亮未亮,寒气在马鞍、刀鞘、盔甲上凝结出细密的水珠。他一边抚摸着刀柄,一边死死盯紧信国公府的大门。

    昨晚的捉妖之战进行得异常顺利,妖人仅剩的两处据点已经全被沈凝拔掉。在这两处据点,检校司果然再次查到了数量巨大的纵火兵器——除了猛火油柜,还有神火飞鸦,混江龙等诸多种类,以及上百桶从西番运过来的的黑油。三处据点已除,但检校司仍然没有查到与陆斐一行四人下落有关的丝毫线索,也正因如此,整个京城的巡视防卫没有丝毫的松懈——应天府,五城兵马司,以及巴尔思守御的火药局和军器司,都时刻保持着戒备。得胜归来的沈凝顾不得休息,今早时分便赶到乌衣巷与毛大寿合兵一处,几百人将“三侯一公”的宅邸团团围住。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前几天楚云湘透露的几个人——平凉侯费聚,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以及住在信国公府上的德庆侯之子廖权。

    这几天一直与毛大寿形影不离的丁一川,今早突然告假。当然,他心里想的毛大寿再清楚不过:没有圣上的手谕,一个小小的检校司竟然到侯爷、国公爷的府上拿人,别说丁一川,自己心里都有点犯怵。然而此案涉及太多——弥勒宗、京营、开国勋贵等等不一而足,若是畏难而退,谁也保不准以后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查到这一步,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检校司的职责便是刺奸,便是怀疑所有人。

    毛大寿正想着,眼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人走了出来,一个矮胖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人身后——这是刚才跟自己说话的那个老仆。看这身形和年纪,走在前面的这个老人应该就是信国公了。

    毛大寿正要行礼,老人已经快步走到近前,右手一把托住毛大寿抱拳的双臂,面色平和地说道:“毋须多礼,毛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下官正在办一件案子,事关国公爷府上的一个人。”

    “哪个人?”

    “德庆侯之子。”

    听到这五个字,汤和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惊疑不定:“德庆侯的案子,四年前三司就已经会审结案,再说,这案子和廖权没什么关系吧!”

    “下官说的不是这个案子。”接着,毛大寿就把这几日京城发生的事细细说与了汤和:如何发现妖人欲作乱,龙骧军如何拔掉妖人三个据点,自己和丁一川如何到翠柳楼寻找线索,并发现此案幕后可能与德庆侯之子廖权有关。

    听完毛大寿的话,汤和捻着胡须沉默良久,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你们不会以为,这案子的幕后也和我这个老头子有关吧。”

    “若说下官一点儿不怀疑,那是昧心话;不过凡事都要讲求证据,都尉府一向秉公办案,待查到最后水落石出,清者自清,国公爷现如今大可不必如此顾虑。总之,下官还是烦请国公爷准了廖权跟我们走一趟。”

    毛大寿的这几句骨鲠之言,倒是把汤和逗乐了:“早就听说毛大人勇冠三军,万夫难当。今日得见本人,没想到说话竟然也是如此直言不讳。”

    “国公爷......认识我?”

    “当年白海骆驼山,一柄长刀,一匹黑马,在一千多鞑子精骑中杀了七进七出,救出曹国公。长城以北,闻此人名,莫不丧胆。说的就是你吧!”汤和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是领兵二十多年的老将,你这样的军中骁勇,岂能不知?”

    听得汤和的话语中多了不少赞许,毛大寿的心也放宽了些:“国公爷,那今天这事......”

    “人,你可以带走,但是——”汤和故意将“但是”二字说得很重,“他是德庆侯的子嗣,你们都尉府绝不可动粗。”

    “国公爷放心,这个下官自然......”

    话还没说完,汤和突然挥了挥手,打断毛大寿:“你听到了吗?”紧接着,他侧过身子,把手放在耳边,似乎是在努力倾听着巷子里的声音。然而这巷子里除了老仆和毛大寿,以及几十个龙骧军,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又过了几个弹指的功夫,毛大寿也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铿锵有力,只有穿重甲的军士走路才会如此。而且听声音不是一人两人,估摸着得有上千人。

    正恍然间,一支号箭划破清晨的雾气,发出凄厉的声响,众人皆是一惊。就在此时,马蹄声和脚步声迅速逼近,一面大旗从前方的雾色中缓缓浮出,旗上两个大字颇为醒目——“神武”。毛大寿心里清楚,信国公亲掌神武广武二卫,众多神武军此时突然出现,只怕来者不善。他倒吸一口冷气,朝着身后的龙骧军喊道:“速速结阵!”

    几十个龙骧军忙着结阵的时候,神武军在一百步外停住了脚步。这队神武军看样子足足有四五百人,从巷子两头将毛大寿的人马紧紧围住。只听“吱吱呀呀”几声响,最前排的军士推出了一排高大的弩车,弩车上密集的箭矢已是蓄势待发,弓箭手则挽长弓于弩车的间隙松散排列。弩车的后面是一排排铁甲骑兵,或腰悬弯刀,或背挎短枪,人手一支碗口大的火铳,铳口齐刷刷地瞄准了毛大寿的这几十个人。神武卫是京营诸卫之一,曾常年在信国公汤和的统帅下于北平前线驻防,面对蒙古骑兵的密集冲锋,讲究的是以骑制骑,再辅以强大的火力支援。故而军中一水的强弓硬弩,铁骑火炮,持盾的重步兵极少,阵法也与南军颇为不同。敌人十倍于己,若是开打,一轮对射下来,龙骧军便会折损大半,几百骑兵手挟刀枪以雷霆之势冲锋,更是步兵难以抵敌的噩梦。想到这,毛大寿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神武卫指挥同知邓瀚华,今日率领神武左右二所军士捉拿都尉府的叛逆。”领头一个军官横枪立马,朦胧中看不清他的模样,声音倒是有力地穿透雾气,飘到了这边。

    “瀚华,你这是作甚!?”毛大寿还没说话,旁边的汤和倒是先开了口,声音里充满了惶恐。汤和不怕别的,最怕被人抓到谋逆的把柄。这个神武卫指挥同知邓瀚华是自己的心腹部将,如今领着近半数神武军来到这里,公然对抗圣上的心腹机关——亲军都尉府办案,要是传出去,所有人都会以为这事是他自己暗中策划。这不是谋逆还是什么?想到这,他心里一凉,仿佛有人用一把利刃戳到了自己的要害处。管不得那么多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误会解释清楚,只见他转头望向毛大寿:“毛大人,我没有叫他们来。”

    毛大寿盯着汤和,和他的目光触碰了一下,但并没有理睬他,而是朝着对面大声喊了回去:“邓指挥,你说谁是叛逆?”

    “你!”

    “邓指挥,都尉府乃圣上心腹,阻挠都尉府办案,这才是真正的叛逆之罪!本官劝你赶快退兵,你若立刻收兵回营。今日之事便是翻篇了,本官绝不追究。”

    “放屁!莫要在那胡说!信国公是开国勋贵,大明柱石,是敕封的国公爷,就算圣人派人来国公爷的府上拿人,那也得拿出手谕来,你有吗?”

    自己并没有圣上手谕,此次拿人的合法性也就上不得台面。这话说的毛大寿始料未及,一时就也想不出该如何回话。

    眼看着没人回话,对面喊声继续飘来:“你违规办案,擅闯信国公和另外三位侯爷的宅邸,你的人眼下均已被我包围,赶快放下武器,随我去刑部领罪!”

    听到沈凝率领的三队人马也被围住,毛大寿心里一凉。自己这次拿人没有手谕,确实是名不正言不顺;倘若就此退却,绝对会被治罪不说,更重要的是贻误了办案的时机;但要是与对方火拼,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龙骧军绝无胜算。

    “神武军,前进三十步结阵!”对面发出一声军令,弩车开始吱吱呀呀缓缓向前,紧跟着的是士兵铿锵的脚步和战马不安的嘶鸣。

    毛大寿心里清楚,对方这是希望通过人数和骑兵的优势,对自己这几十人产生深深的压迫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战士,果不其然,前排几个弓弩手脸上都流露出一丝恐惧。龙骧军素称精锐,作战悍勇,可面对十倍于己,且装备战力均不输于己方的神武军,心里自然而然也会恐惧。

    神武军突然停止前进,四周变得无声无息,双方就这样在沉默中继续对峙着,汗水从毛大寿握持刀柄的左手不断地渗出来。

    “还跟他们废什么话!”这次对面说话的不是指挥同知邓瀚华,而是另外一个人但毛大寿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在哪里听到过,因为就在自己身后,一名龙骧军弓弩手突然中箭,箭矢精准地贯穿了战士的喉咙,红色的血流到地上,战士倒在了血泊里。

    这是一支从对方军阵中射出的冷箭,也是开火的信号——双方此时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每个人的神经都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弓弦。眼见着战场上有人倒下,大伙都顾不得思考发生了什么,手里的火铳、弩箭纷纷开火,将死亡喷洒到对面的阵地上。

    “砰!”

    “砰!”

    “嗖!”

    到处是弩箭穿空和火铳开火的声音,还不间断地传来了人被射中后的惨叫声,这场火拼终究没能避免,场面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毛大寿一把拉起旁边傻了眼的汤和,将他拽到了国公府门口的大石狮子背后。

    两轮对射完毕,双方短兵相接。神武军的骑兵拔出弯刀,取下短枪,嗷嗷叫着冲向了龙骧军的叠阵。趁着对手冲刺的空挡,龙骧军迅速将叠阵收紧,刀盾手把燕尾牌一个接一个紧挨成一排盾墙,将几十人的前后左右和上面遮挡得严严实实。弓箭和火铳依然从盾墙的缝隙里不停地发射出来,长枪手单膝跪地,手里的小火枪从盾墙后探出,朝着敌人骑兵的方向刺去。从外面看,现在的叠阵就仿佛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

    腹背受敌加之寡不敌众,龙骧军处于极大的劣势,但收紧的叠阵竟然异常坚固,在两侧骑兵的同时冲锋下竟然没有被攻破。战马在盾墙前停住脚步,长枪拼命挑刺着战马上的骑士,还有几个战士从盾墙下翻滚出来,用腰刀和长斧砍斫马腿。第一排战马在悲惨的嘶鸣声中倒下,骑手被拖下战马,然后杀死。

    神武军这边也毫不示弱,马上组织起新的冲锋。龙骧军毕竟是步兵,在对方时第三次冲锋时,叠阵终于被撕开一个缺口。战马掠过缺口,弯刀如同雪花般飞舞着,几个龙骧军士兵霎时间纷纷倒地,马蹄踏过他们的身体,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到了毛大寿耳中。

    大叠阵被冲散后,龙骧军迅速分散成五个十个一组的小叠阵,继续与敌人厮杀。神武军的战马走马灯似的围着小叠阵转圈,战斗越来越激烈,地面上已经躺了几十具尸体。毛大寿知道再这么打下去不是个办法,眼下唯一的出路只能是抓到神武军指挥同知邓瀚华,挟持他叫停战斗。

    思虑及此,毛大寿在地上捡起一面燕尾牌,左手长刀出鞘,一路闪避着冲向自己的战马,提刀砍翻了几个冲向自己的神武军战士,快步直趋敌军阵后。最终,他找到了邓瀚华——邓指挥还在,只不过脑袋和身子分了家而已。

    毛大寿盯着尸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挥舞着长刀转身杀入战场。眼见敌人越聚越多,叠阵后的龙骧军战士一个个倒下,沈凝率领的另外三路人马,此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想到这儿,毛大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司丞,我们快守不住了!”

    “司丞!”

    兄弟们朝着自己大声呼喊,毛大寿心里明白,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

    “兄弟们,分散突围!”

    听到毛大寿的这声军令,叠阵变成了交替掩护的进攻阵型:长矛居前,刀盾手侧影两翼,箭矢火铳不间断地向前发射,整个整形仿佛一只楔子,在敌人的防线刺出一个个缺口。

    毛大寿正要跟随众军士一齐撤退,忽然之间,一股凌厉的刀风扫过他耳畔。还好他反应极快,猛然间身子半蹲,刀锋扫过铁盔盔頂,将顶上红缨齐根削断。紧接着他翻身滚到一侧,横刀封住对面刀锋劈来的方向。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了要杀自己的这个人——此人黑衣蒙面,手里拖着一柄乌沉沉的鱼头刀。

    “原来是你!?”毛大寿口中发出一声惊呼。

    黑衣人也不答话,鱼头刀挥舞成一条黑影,上中下三路“唰唰唰”连砍九刀,刀势迅捷狠辣。毛大寿当下不敢迎接,当下轻飘飘地向后跃出两步,躲开了凌厉的刀锋。黑衣人踏前一步,更不答话,“唰唰唰”又是九刀,封住了毛大寿的左右两侧。

    鱼头刀远较普通腰刀厚重,刀法讲究个力大招沉。然而黑衣人单手持鱼头刀,挥动起来迅捷无论,看上去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可见此人刀法臂力皆是远胜于寻常人。毛大寿不敢轻敌,当下挥舞长刀,凝神接战。

    两人酣战了十几个回合,无奈对面刀法过于迅猛,毛大寿的招式渐渐酸涩起来。正在他渐感不支的时候,却听众军士齐声高喊了一句:“羽林来了!”

    盔甲灿烂若星辰,长枪缤纷似霜雪。一队队身材高大、气势夺人的铁甲战士开进巷子,将混战的众人团团围住。大伙见了这些战士的打扮,纷纷停止了战斗,有些甚至赶紧把兵器收了起来。这些战士不是别个,正是与金吾、虎贲二卫一起保卫圣上安危的羽林卫。金吾掌管皇家仪仗,虎贲是带刀侍卫,而羽林则是持枪侍卫。这三卫平时轮番宿卫宫禁,护持圣驾,圣上出巡时更是形影不离,随侍左右。故而有此三卫处,十有八九便是圣上行在,众人自然不敢造次。

    黑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周遭形势的变化,只见他朝着毛大寿连攻十几刀,刀刀砍向要害部位。然而未待招式用老,他便收回鱼头刀,向后跃出两步,趁着毛大寿全神贯注抵御自己攻势的时候,一溜烟翻过附近一户的院墙,几个腾跃便不见了人影。毛大寿正待追赶,却想到自己身披重甲,轻身功夫根本使不出来,再说即便追上也未必打得过。于是叹了口气,也就由着黑衣人去了。

    这次圣上没有来,倒是从羽林军的枪林中走出了一个太监。

    “云奇公公!”一看是圣上的随行太监,一直在石狮子后面躲着的汤和赶紧迎了上去。

    云奇垂下眼皮,斜眼白了汤和一下,又看了看满地的狼藉,细声细气地说道:“信国公,今天这排面不小啊,死了这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汤和听了,赶紧满面堆笑地解释:“云奇公公,你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

    “行了!信国公不必解释,谁对谁错,谁心里有鬼没鬼,圣上他老人家都看得清楚。”云奇打断汤和的话,从怀里掏出一卷金帛,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字正腔圆地从嘴里吐出了四个字:“圣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