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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团圆饼(1)

    毛大寿扥开头上的黑巾,接着用黑巾胡乱擦了擦脸,眼眶周围的血污被抹去以后,终于可以勉强睁开双眼。他眯着眼缝,观察着周围:胯下的白蹄乌喘着粗气,前蹄轻轻敲击着对面,一股股白色的热气从它的口鼻中不断地喷出。除了胯下的白蹄乌,自己的身畔还有一匹毛色雪白的战马——那是李文忠的坐骑白玉狮。鲜红的血顺着马背缓缓流下,在马毛末端末端汇聚成一个个血滴,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地上。鲜血在白马身上染出一块块殷红,仿佛冬日里的腊梅在雪地中绽放。白马没有受伤,受伤的是马的主人。白玉狮竭力扭过头去,朝着背上的李文忠发出了一丝哀鸣,似乎是想唤醒这个不省人事的主人。

    现在是五月,若身在江南,举目可见皆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盎然春色。可如今已经出居庸关到了北国,浩瀚壮阔的北国,戈壁流沙的北国,寒冷萧索的北国。环刀一样锋利的朔风,将毛大寿的脸皮割得生疼。周围这边戈壁原本是个咸水湖,蒙古人管这个湖叫“白海子”;后来“白海子”渐渐干涸,湖中的盐结成了一层白晶晶的碎砂,铺就了这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身后不远处,两座低矮的土丘连绵起伏,仿佛原野上长出的两座驼峰,这应该就是“骆驼山”了;蒙古人居然把这么矮的土包子当成山,倒也是当真有些可笑。

    不过,此时的毛大寿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就在自己所在的这个山坡下面,一个蒙古人的千人队拦住了去路。上千名穿着黑袍黑甲的蒙古骑兵乌压压地聚在一起,像是一朵浓密的黑云;最前排的几十把镔铁环刀,在残阳的余晖下散着幽幽的寒光。镔铁产自西番,用镔铁锻造的环刀,每一把的刀身上都布满精美的雪花螺纹,在战场上更是锋锐无匹,无坚不摧。只是蒙古人的镔铁皆是西番入贡得来,一年也不过百斤,极是珍惜,镔铁环刀也便成了蒙古军中最为难得的宝刀。配备镔铁环刀的蒙古骑手,要么是领军的高级将帅,要么便是身份显赫的蒙古贵族。

    毛大寿已然记不清刚刚是和敌人的第几次冲锋了,他只记得左副将军李文忠带了陷阵营的一百名弟兄出来侦查敌情,如今只剩下了他,以及伏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李文忠。自己和敌阵中间的这片空地上,躺满了弟兄们的尸首——当然,还有几百具陪葬的蒙古骑兵尸体。

    “没......没成想......今天......我俩......就要交......交代在这了......”一直趴在马背上昏迷不醒的李文忠忽然发出了断断续续的低语,听上去似乎非常虚弱。

    “临阵逞匹夫之勇,料敌无主将之谋。”毛大寿瞅了眼伏在马背上的李文忠,口中冷冷地“哼”了一声,“弟兄们的命,今天算是白搭进去了。”

    听了他的这句话,过了良久李文忠却是一声不吭,不知是沉默不语,还是再次昏迷了过去。又过了一会儿,只听毛大寿似乎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李文忠说道:“也罢,十多年了,身历百战,皆是凶恶。若是还没打就注定赢了,这仗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一人打一千,这听上去才刺激,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这番话,他抬起棉衣袖口,将御林长刀上的血迹抹干净,又从白玉狮的马鞍上取下了李文忠用的那条乌黑色的短槊别在腰间。紧接着挥起马鞭,口中喃喃自语道:“毛某今天便要以同袍为念,舍一人之躯,搏这必死之危局!”说罢便欲再度向敌阵冲过去。

    身下的白蹄乌尚未发动,毛大寿心里却开始纳闷起来:看到自己作势欲冲锋,对面的蒙古军阵没有任何反应,所有人都是表情木然地一动不动。会不会是这帮鞑子在耍什么花招?想到这,他勒住了白蹄乌,静静地观察起了对面的蒙古军阵。又过了半炷香时分,一骑黑马当先从蒙古军阵中冲出,一直冲到距毛大寿不足百步,方才勒住了马。马上的鞑子肤色黝黑,粗眉深目,椎髻朝天,几条乌黑的发辫披散在华贵的貂鼠袄上,袄中衬着一副镶着金银的皮甲,双手各执一柄镔铁环刀横在身前;再看胯下这匹马,通体无黑,毛色油亮,没有一根杂毛,也是匹少有的神骏。看样子,此人应该是个蒙古大官。

    “我是必里克图汗帐下平章沙不丁朵耳只八剌,敬你是个八都鲁,若是在乱军阵中像野狗一样死去,甚为可惜;故而亲自出马,与你做一对一决斗,好教你死而无憾。”这个蒙古军官用不太熟练的汉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但明显可以听出说话的口吻甚是轻蔑。毛大寿侧着耳朵仔细听完,又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八都鲁”在蒙古语中是勇士的意思,刚刚自己几番陷阵,杀敌无算,成了一百多人里唯一活着的一个,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八都鲁”。蒙古人一向敬重勇士,能亲手杀死敌方的“八都鲁”,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这也是这个鞑子军官单枪匹马出阵,扬言要和自己决斗的原因。

    只不过这番话里的恶意着实激起了毛大寿的胸中怒火。“狗鞑子,你全家都是这塞上的野狗!”他先是大吼着骂了一句,紧接着一声长啸,胯下白蹄乌也随之发出一声长嘶,抡动四蹄便朝着敌人扑了过去。就在这当口,对面也赶紧催动战马,挥舞着双刀冲了过来。转眼之间,鞑子军官已经风驰电掣般来到自己跟前。就在两骑相交之前的几步之间,毛大寿在心中默默算好了距离,飞快地取下挂在马鞍上的黑槊投向了敌人,可惜被对面轻轻巧巧地躲开了。紧接着“当啷”一声,两股兵刃相交。就在两骑相遇的一瞬间,二人电光火石般过了两招,第一回合打完了。

    毛大寿勒停白蹄乌,回身兜转,手提长刀想要再次发起冲锋,却冷不丁感到腰间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他低头一看,方才确信世人对镔铁环刀的赞誉所言非虚,这刀竟然穿透了锁子甲,在腰间豁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血从伤口处不断地涌出,索性伤口不深,没有伤及脏器。毛大寿从穿的胖袄上扯下一块布,用力按在伤口处止血。

    对于一名蒙古骑士而言,环刀就是他在战场上的生命与力量之源。顾名思义,这种刀刀刃圆转,刀身轻便,若是再以珍贵的镔铁反复锻造,当真是无人敢撄其锋芒。蒙古骑兵往往手持环刀,成群结队地在战场上出没;遭遇敌人时,这些战士便会反手持刀发起冲锋,依靠战马巨大的冲击力快速地在敌人身上划开可怖的伤口;这些环刀战士又多是皮甲轻骑,每每在闪电般的冲锋与屠杀后便会迅速隐匿不见,仿佛草原上的幽灵鬼魅般难觅踪迹。毛大寿心里清楚,蒙古骑兵威震朔漠,开疆万里,又纵横中原近七十载,所成霸业绝非幸至,靠得便是这狼群一般的环刀骑士。而自己的刀修长挺拔,背厚身重,马上交战冲击力太强,刺击、拨扫、削击皆不得法,唯有大力劈砍方可奏效。刚刚两骑相交时,这个鞑子军官用一柄环刀荡开了毛大寿的劈砍,同时趁他双手全力挥刀劈砍、身下破绽尽皆暴露的一瞬间,另一柄环刀快速划过他的腰部,利刃穿透致密的铠甲,豁开一道创口。自己这把刀虽然劈砍极有力道,但挥舞的速度明显慢于对手的环刀;两骑交锋的一瞬间,相较于对手锋锐迅捷的刀法,厚重笨拙的劈砍只会完全处在下风。若是再这么打下去,不出三个回合恐怕就要吃大亏。

    毛大寿略一思忖,手中长刀倒插在地,紧接着双手快速解开身上披的锁子甲,一把将锁铠重重地扔到地上。见此情景,蒙古军阵中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不少人嘻嘻哈哈地吹着口哨,脸上流露出了不屑与嘲讽。镔铁环刀如此犀利,身披铠甲尚且阻挡不了,更何况是脱了铠甲,只留一层胖袄。若真是如此,毛大寿在第二回合的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开膛破肚。远处的蒙古战士都觉得这个汉人军官怕不是被吓傻了。

    双方催动战马再次对冲,这一次,对面的鞑子军官一脸志在必得的表情,眼神中带着一丝冷笑望向毛大寿,就如同草原上空盘旋的鹰注视着地面上孱弱的黄羊一般。

    转瞬间两人相距不过三四步,鞑子军官双手挥刀,正打算再次重复之前的招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毛大寿并没有接招,而是从马镫中抬起右脚,猛踢白蹄乌的前腿。这匹毛发蓬乱、瘦骨嶙峋的黑马似乎是极通人性,猛然间发出一声野兽般可怖的嘶鸣,紧接着前蹄抬起,连人带马腾空一跃,竟然足足有一丈多高!

    战马的嘶吼声和这腾空的一跃,震慑住了在场所有人。鞑子军官一时间竟来不及反应,只是惊骇地仰起头,眼睛死死瞪着面前这匹凶狠的黑马。在白蹄乌那虎豹熊罴般的气势威压之下,鞑子军官的坐骑被吓得瑟瑟发抖,止步不前,口中不住地发出微弱的嘶鸣,似乎是在祈求对面这匹神骏的怜悯。再看马背上的毛大寿,一声断喝力压山岳,气冲斗牛。只见他双脚脱开马镫,随着白蹄乌一跃之势腾空一丈多高,双手紧握长刀自上向下砍出了一个空阔的圆弧。此时众人方才明白,他刚刚之所以解下铠甲,就是为了这惊人的一跃。长刀挟着一股凛凛的威势落下,有如星河倒转,劈山裂石一般,对手哪里抵挡得住?就在长刀落下的一瞬间,鞑子军官整个人被自上而下劈成两半。

    眼看主帅被杀,又见了毛大寿如天神降世般的威猛打法,众军士皆是大骇不已。就在群兵无首,军心动摇的这当口,毛大寿瞅准时间,策马飞奔到驮着李文忠的白玉狮前,在紧接着他在白玉狮的屁股上猛地一鞭,两匹马皆是一声长嘶,拼尽全力朝着远处明军大营的方向奔去。

    又过了半炷香功夫,对面的蒙古军士才反应过来。在千夫长的号令下,一队二三十人的马弓手重新组织起来,这队人马个个手挽强攻,鞭策战马追赶起二人。然而这白蹄乌和白玉狮都是神骏,尤其是刚刚战场上的格斗彻底激发了白蹄乌高昂的情绪,整匹马撒着欢跑起来,像一阵风一样将追击的蒙古骑士甩得越来越远。望着身后几十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毛大寿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脱险了。

    “嗖——”身后传来羽箭破空的尖啸声。毛大寿只觉得肩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紧接着大腿根上也感受到一股同样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