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表里不一
“铛…铛…铛…”
这是旧时的那种落地座钟发出的报时鸣音。
赵影听着这声音，脑海里浮上四个字，“丧钟敲起”。
不知道在哪里，何时听到过这种报时鸣音。
但是，徒然间由这钟声联想起了柳淑芬的葬礼，以及葬礼上的铜锣声。
赵影又似乎是在做梦，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
犹记得，她是带着一副病容回去的刘家沟。
本来不想回去，可想着，前面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在乎这最后的一步。
不过，没有到最后的收场，赵影就伤心地哭“昏”在了灵前。
紧接着，张学就带着她上县里的医院。
然后，又以身体支撑不下去为由，没有再回到葬礼现场。
虽然没有回去，可是，也能想像到那个场景。
这样的葬礼，从八十年代开始，程序一直没有变过。
曾经的赵影在刘家沟参加观看过好几场。
家族群里，二嫂，还有不知道确切为哪一位的堂妹，还发了一些视频到微信。
看了视频以后，真是很让人发笑，却也有些悲凉。
葬礼，似乎就真的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赵影也知道，没再回去，会有人议论她的不对。
不过，议论一阵，又会过去，留不下什么痕迹。
回去露了一面，哄过了大多数人的眼睛就行。
议论的人，也大多数是不了解内情的村人。
刘建军，刘建刚几兄妹，是完全会知道，会理解赵影的行为。
她对于柳淑芬的死亡，回去露一面，而不是拍手称庆，已经算是很厚道。
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以为。
赵影自从离开了刘家沟，对于柳淑芬就不再在意了。
以前，刘有福(父亲)在时，买些礼物，寄些钱，是为心里过得去而已。
当然，她也是为了有个好名声，村里人会说，刘照影重情义，有孝道。
父亲走后，她按柳淑芬的要求，付清了所谓的抚养费。
心里就再也没有了占了她便宜的负担。
那次，赵影走的时候一路走又一路哭，遇到认识的人问她：
“照影，你伤心地哭啥子？”
她也就将手里捏的，盖了指拇印的收据单子，给人看。
还很伤心地继续哭：“养娘不认我了，让我付清了抚养费，说跟我断了关系。
几十年的恩情，咋子断得了呢？我做错了啥子哦？”
然后，别人就会问，为啥子？
赵影又会擦擦眼泪，哽咽着似非而是地道：
“不晓得，可能又是为了三春姐吧？
我没有五十万…”
说半句留半句，赵影掩面着悲泣而走。
好八卦的村民总是会有渠道弄清事情的真相。
当然，有些时候，真相会有好几种。
抚养费事件过后，偶尔也寄些东西，一年寄几百元钱给柳淑芬。
赵影做这些，当然不是有多爱柳淑芬。
纯粹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好听，用小钱收获一个好名声，也还是蛮划算。
对柳淑芬这个人，赵影在为人妻，为人媳以后，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同情。
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更多的是，同为女人，有种“物伤其类”的感慨。
十七岁以前，未离开，未长大之时，赵影是时时刻刻地提防着柳淑芬的，怕被她谋害了。
赵影虽然知道柳淑芬不敢明目张胆，但是，她的小动作也是不断。
有时候，一个大意，就是死路一条。
况且，她也怕柳淑芬那天万一狠下心呢？
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特别是幺妹刚死了的那二三年。
赵影想，如果，柳淑芬没有孩子，那一定是一头没有束缚的狼。
所以，她的几个孩子是她的弱点，但却是赵影的保护伞。
柳淑芬曾经驯赵影就像驯一条狗一样。
有时候，棍棒相加，完了，又丢给她一根骨头。
企图让她感激涕零。
七岁的那年，阿婆死了，赵影又回到刘家沟。
当天晚上，柳淑芬看在表叔背着的那一背篓东西的份上，
对赵影和送赵影回来的表叔，那叫一个和颜悦色，亲切。
他们摸黑赶到刘家时，他们一家已经吃过了晚饭。
柳淑芬一边招呼人，一边让丈夫接过大背篓。
然后，她破天荒地去厨房煮了二碗面条。
“他表叔，小影，快来吃面。吃了，好赶紧歇歇。
你们走这么远的路，肯定是累得狠了。”
她的温言暖语让表叔很是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不住地客气道谢。
“哎呀，他伯娘…真是麻烦你得很了。”
赵影当时都很是疑惑，似乎记忆中，那个凶神恶刹是她臆想的影像，而不是真实的伯娘。
吃过面，表叔又从兜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几层的三件小首饰。
一个是阿婆戴过的金戒指，一副银耳环，还有，一个是赵影小时候戴过的金锁片。
这个金锁片，据说是赵影一周岁的时候，阿公的战友送的。
表叔说，“这几样东西，麻烦他伯娘帮小影收着…”
柳淑芬接过去，看了二眼，就又包起来，然后，收进荷包里。
“他表叔放心，我一定会跟孩子好好地收着。”
赵影看了几眼那个手帕里包着的那些东西，对比阿婆交给表叔的时候，少了好几样。
不过，她没有出声。
其中，有一副阿婆的手镯子，还有，她的一对小金手镯。
阿婆说，手镯子是她的陪嫁，是赵家的东西。留给赵影做个纪念。
剩余的钱，票，还有一些其它的家具之类的东西，都给了表叔他们一家。
阿婆也说，如果，表叔给，就收着，如果，表叔不给，也别问。
东西，少了，也不要出声，就当自己是一个什么事情都不懂得的孩子。
那晚，赵影又是与刘三春，小幺妹，小幺弟一张床挤着睡。
表叔与刘建刚(二哥)，刘建城(老三)一起挤着睡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早饭，表叔就告辞离开，回宜宾的长宁。
早饭还是难得的红苕干饭，菜是用了点油炒过的酸菜。
表叔离开时，对赵影说：“小影，你要乖乖地听话。
你这个收留你的伯娘，倒真是个贤惠人，好人。”
赵影一直望着说话的表叔，看他一脸的真诚，眼睛里还有一些感叹，心里暗自叹气。
阿婆说，最怕的就是，名声好听在外的人，干一些折磨人的事。
被折磨的人永远无处诉苦，也无法诉苦。
那么，只能与之拼名声，拼做人(演戏)的本事。
告别时，柳淑芬非要牵着赵影的小手，满面笑容，与丈夫送客人到了老远的地方。
“他表叔，以后，得空来耍。我们大家都欢迎你。”
有村人问：“他柳婶，这么早就送亲戚呢？”
柳淑芬笑着大声应：“是啊！孩子他表叔送小影回来，让他多耍两天，他咋子都不肯。
说家屋头忙得很。我这不是，跟他爸出来送送。”
村人都笑道，又是对柳淑芬夸奖，又是对表叔道：
“他柳婶是个远近都晓得的贤惠人。小影有她教养，你放心。”
表叔很是客气地笑，很是客气地道：“晓得，晓得，看得出来。
小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以后，就请你们多看顾。”
表叔走远了，柳淑芬捏着赵影的小手揉搓。
她粗糙有力的手指，用力地捏赵影的小手。
赵影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却挣扎不开。
“二爸…”
痛急了的赵影大声喊走在前头的刘有福。
刘有福回头，盯了妻子一眼，柳淑芬昂昂头，瞪眼，示威。
她在心里不屑地想，“你又能够咋样？
那个贱人屙的小贱人，就在我的手掌心。以后，任老娘搓揉。”
一个扛着锄头的村民经过，打趣赵影，“你是照影吧？这是咋个啦？眼泪汪汪的。”
赵影赶紧趁机挣扎，挣脱开，抬起手一看，几根手指和手背，青紫一片。
“哇…”
她放声大哭，有疼痛，有恐惧…有许多，她当时说不清的情绪。
那个村民拉起赵影的小手看看，又深深地看一眼柳淑芬。
他替赵影吹一吹，似开玩笑地对柳淑芬说：
“他柳婶，孩子的手可不是包谷心子，受不起你的大力揉搓。”
柳淑芬讪讪地笑着：“他五叔，我这是牵着她走，她非得不让牵…这才用点力。
你看，这土梗子，啷个窄，不是害怕这个孩子摔倒嘛！”
赵影后来喊做五叔的人又笑着道：“这点土沟沟，摔也摔不痛。
他柳婶，他二叔，答应了帮别个养，还是用点心。
他三叔可是个个月寄了钱和粮票回来的。”
刘有福又瞪一眼柳淑芬，打着“哈哈”对五叔道：
“是这样子的！屋头这个，就是粗手粗脚…
她没得啥子心(害人)，只是手脚重。”
五叔笑笑，没有再说啥子。
他又扛起锄头走时，抬手指着顺路上去，坝上的一个院子，笑着对赵影道：
“五叔的家就在那里，你没事过去找大丫小丫耍。”
赵影又用手抹抹眼泪，点头，又对五叔行个礼，回道：
“我晓得了，谢谢五叔。”
五叔点点头，同情地看了一眼赵影，扛着锄头上地里。
“还不快点子走！我不牵你了，那你走快点！
屋头，一堆的事情要人干。”
柳淑芬狠狠地盯了赵影两眼，又见到了上地干活的村人，
话却又说得很是温柔，“幺乖，小影，走快点子。”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刘三春和着幺弟，非不让赵影在她的那张床睡。
柳淑芬开始不管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还不让丈夫管，说孩子有孩子的相处方式。
等赵影困得不行，蹲在地上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
她又起来，用手推赵影一个屁股墩，“困得很了，上床去睡吧。”
赵影本来当时还很感激，抬头对她说：“谢谢伯娘。”
可是，那时，煤油灯的灯芯爆了一下，她看到了柳淑芬那有着戏谑和冰凉的眼神。
她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心。
赵影赶紧低下头，没有让柳淑芬发现她的惊吓。
柳淑芬似乎是很温柔地对赵影说：“上床去睡吧！
只是，不要挤到了三春，幺妹和幺弟。”
那一晚，惊醒了瞌睡的赵影又过了很久才睡着。
她想起了阿婆说的，“没有长大，没有力量反抗时，就做那个听话的孩子！
不过，要记着，在做事，听话的时候，晓得自己做的什么事，听的什么话？
要在做事当中，听话当中，学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师夷长技以制夷’，学敌人的长处(技艺)来对付敌人。
而且，天生立场不同的敌人，就永远不会变成朋友。”
从那以后，柳淑芬喊赵影干啥子，赵影就干啥子。
好像，她就是这么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有时候，赵影在地里扯草，柳淑芬会在一家人吃饭时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
赵影回到家时，她似乎是很心疼地说：“哎呀，幺乖，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
忘记了给你留饭。晚上吧，晚上，我煮好的给你吃。”
赵影也会很感激地看她一眼，然后又似娇羞一样低头，说：“不用了，么么。
好的给幺妹和幺弟吃。他们小，身体又不好。”
赵影心想，“地里有吃的东西，你不留饭，我也饿不着。”
收敛好了表情，她又会抬头，看着柳淑芬眼睛里的一丝得意。
柳淑芬在背人处骂她时，她委屈巴巴的。
柳淑芬在人前喊她幺乖时，她又屁颠颠地跟前跟后。
总是眉开眼笑，又口齿不清地喊她做“么么。”
与柳淑芬扮演一出出“养母与养女之间母女情深”的戏码给村人们免费观看。
刘家沟，柳家坳，何家湾，上下几条村，
个个人都说，柳淑芬是个好养娘，刘照影是个乖孩子！
私底下时，柳淑芬说：“不许叫我做妈妈！”
赵影又委屈巴巴地问：“为啥子呀？么么！”
“哪里有啷个多的为啥子！你不是得我生的，乱喊啥子‘妈'。”
赵影又低头，蔫蔫地走开。表面上委屈，心里却在愤愤不平，
“妈什么妈！么么，不过是佣人的称呼！
想当我的妈妈，你还不够资格。阿婆说，妈妈是无可取代的。”
柳淑芬看着赵影的背影，在心里想，“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驯得差不多哇。
看起来，大哥大嫂说的话还是很有些道理。
恨那个狐狸精，就让狐狸精屙的小狐狸精给我和我的娃儿当牛做马。
赵影也在边走边乱想，“这个么么，应该是放下了一些心。”
走到空旷的地方，赵影总是喜欢望着天空。
好想，快点长高，长大啊！
这是旧时的那种落地座钟发出的报时鸣音。
赵影听着这声音，脑海里浮上四个字，“丧钟敲起”。
不知道在哪里，何时听到过这种报时鸣音。
但是，徒然间由这钟声联想起了柳淑芬的葬礼，以及葬礼上的铜锣声。
赵影又似乎是在做梦，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楚。
犹记得，她是带着一副病容回去的刘家沟。
本来不想回去，可想着，前面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在乎这最后的一步。
不过，没有到最后的收场，赵影就伤心地哭“昏”在了灵前。
紧接着，张学就带着她上县里的医院。
然后，又以身体支撑不下去为由，没有再回到葬礼现场。
虽然没有回去，可是，也能想像到那个场景。
这样的葬礼，从八十年代开始，程序一直没有变过。
曾经的赵影在刘家沟参加观看过好几场。
家族群里，二嫂，还有不知道确切为哪一位的堂妹，还发了一些视频到微信。
看了视频以后，真是很让人发笑，却也有些悲凉。
葬礼，似乎就真的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赵影也知道，没再回去，会有人议论她的不对。
不过，议论一阵，又会过去，留不下什么痕迹。
回去露了一面，哄过了大多数人的眼睛就行。
议论的人，也大多数是不了解内情的村人。
刘建军，刘建刚几兄妹，是完全会知道，会理解赵影的行为。
她对于柳淑芬的死亡，回去露一面，而不是拍手称庆，已经算是很厚道。
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以为。
赵影自从离开了刘家沟，对于柳淑芬就不再在意了。
以前，刘有福(父亲)在时，买些礼物，寄些钱，是为心里过得去而已。
当然，她也是为了有个好名声，村里人会说，刘照影重情义，有孝道。
父亲走后，她按柳淑芬的要求，付清了所谓的抚养费。
心里就再也没有了占了她便宜的负担。
那次，赵影走的时候一路走又一路哭，遇到认识的人问她：
“照影，你伤心地哭啥子？”
她也就将手里捏的，盖了指拇印的收据单子，给人看。
还很伤心地继续哭：“养娘不认我了，让我付清了抚养费，说跟我断了关系。
几十年的恩情，咋子断得了呢？我做错了啥子哦？”
然后，别人就会问，为啥子？
赵影又会擦擦眼泪，哽咽着似非而是地道：
“不晓得，可能又是为了三春姐吧？
我没有五十万…”
说半句留半句，赵影掩面着悲泣而走。
好八卦的村民总是会有渠道弄清事情的真相。
当然，有些时候，真相会有好几种。
抚养费事件过后，偶尔也寄些东西，一年寄几百元钱给柳淑芬。
赵影做这些，当然不是有多爱柳淑芬。
纯粹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好听，用小钱收获一个好名声，也还是蛮划算。
对柳淑芬这个人，赵影在为人妻，为人媳以后，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同情。
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更多的是，同为女人，有种“物伤其类”的感慨。
十七岁以前，未离开，未长大之时，赵影是时时刻刻地提防着柳淑芬的，怕被她谋害了。
赵影虽然知道柳淑芬不敢明目张胆，但是，她的小动作也是不断。
有时候，一个大意，就是死路一条。
况且，她也怕柳淑芬那天万一狠下心呢？
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特别是幺妹刚死了的那二三年。
赵影想，如果，柳淑芬没有孩子，那一定是一头没有束缚的狼。
所以，她的几个孩子是她的弱点，但却是赵影的保护伞。
柳淑芬曾经驯赵影就像驯一条狗一样。
有时候，棍棒相加，完了，又丢给她一根骨头。
企图让她感激涕零。
七岁的那年，阿婆死了，赵影又回到刘家沟。
当天晚上，柳淑芬看在表叔背着的那一背篓东西的份上，
对赵影和送赵影回来的表叔，那叫一个和颜悦色，亲切。
他们摸黑赶到刘家时，他们一家已经吃过了晚饭。
柳淑芬一边招呼人，一边让丈夫接过大背篓。
然后，她破天荒地去厨房煮了二碗面条。
“他表叔，小影，快来吃面。吃了，好赶紧歇歇。
你们走这么远的路，肯定是累得狠了。”
她的温言暖语让表叔很是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不住地客气道谢。
“哎呀，他伯娘…真是麻烦你得很了。”
赵影当时都很是疑惑，似乎记忆中，那个凶神恶刹是她臆想的影像，而不是真实的伯娘。
吃过面，表叔又从兜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几层的三件小首饰。
一个是阿婆戴过的金戒指，一副银耳环，还有，一个是赵影小时候戴过的金锁片。
这个金锁片，据说是赵影一周岁的时候，阿公的战友送的。
表叔说，“这几样东西，麻烦他伯娘帮小影收着…”
柳淑芬接过去，看了二眼，就又包起来，然后，收进荷包里。
“他表叔放心，我一定会跟孩子好好地收着。”
赵影看了几眼那个手帕里包着的那些东西，对比阿婆交给表叔的时候，少了好几样。
不过，她没有出声。
其中，有一副阿婆的手镯子，还有，她的一对小金手镯。
阿婆说，手镯子是她的陪嫁，是赵家的东西。留给赵影做个纪念。
剩余的钱，票，还有一些其它的家具之类的东西，都给了表叔他们一家。
阿婆也说，如果，表叔给，就收着，如果，表叔不给，也别问。
东西，少了，也不要出声，就当自己是一个什么事情都不懂得的孩子。
那晚，赵影又是与刘三春，小幺妹，小幺弟一张床挤着睡。
表叔与刘建刚(二哥)，刘建城(老三)一起挤着睡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吃过早饭，表叔就告辞离开，回宜宾的长宁。
早饭还是难得的红苕干饭，菜是用了点油炒过的酸菜。
表叔离开时，对赵影说：“小影，你要乖乖地听话。
你这个收留你的伯娘，倒真是个贤惠人，好人。”
赵影一直望着说话的表叔，看他一脸的真诚，眼睛里还有一些感叹，心里暗自叹气。
阿婆说，最怕的就是，名声好听在外的人，干一些折磨人的事。
被折磨的人永远无处诉苦，也无法诉苦。
那么，只能与之拼名声，拼做人(演戏)的本事。
告别时，柳淑芬非要牵着赵影的小手，满面笑容，与丈夫送客人到了老远的地方。
“他表叔，以后，得空来耍。我们大家都欢迎你。”
有村人问：“他柳婶，这么早就送亲戚呢？”
柳淑芬笑着大声应：“是啊！孩子他表叔送小影回来，让他多耍两天，他咋子都不肯。
说家屋头忙得很。我这不是，跟他爸出来送送。”
村人都笑道，又是对柳淑芬夸奖，又是对表叔道：
“他柳婶是个远近都晓得的贤惠人。小影有她教养，你放心。”
表叔很是客气地笑，很是客气地道：“晓得，晓得，看得出来。
小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以后，就请你们多看顾。”
表叔走远了，柳淑芬捏着赵影的小手揉搓。
她粗糙有力的手指，用力地捏赵影的小手。
赵影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却挣扎不开。
“二爸…”
痛急了的赵影大声喊走在前头的刘有福。
刘有福回头，盯了妻子一眼，柳淑芬昂昂头，瞪眼，示威。
她在心里不屑地想，“你又能够咋样？
那个贱人屙的小贱人，就在我的手掌心。以后，任老娘搓揉。”
一个扛着锄头的村民经过，打趣赵影，“你是照影吧？这是咋个啦？眼泪汪汪的。”
赵影赶紧趁机挣扎，挣脱开，抬起手一看，几根手指和手背，青紫一片。
“哇…”
她放声大哭，有疼痛，有恐惧…有许多，她当时说不清的情绪。
那个村民拉起赵影的小手看看，又深深地看一眼柳淑芬。
他替赵影吹一吹，似开玩笑地对柳淑芬说：
“他柳婶，孩子的手可不是包谷心子，受不起你的大力揉搓。”
柳淑芬讪讪地笑着：“他五叔，我这是牵着她走，她非得不让牵…这才用点力。
你看，这土梗子，啷个窄，不是害怕这个孩子摔倒嘛！”
赵影后来喊做五叔的人又笑着道：“这点土沟沟，摔也摔不痛。
他柳婶，他二叔，答应了帮别个养，还是用点心。
他三叔可是个个月寄了钱和粮票回来的。”
刘有福又瞪一眼柳淑芬，打着“哈哈”对五叔道：
“是这样子的！屋头这个，就是粗手粗脚…
她没得啥子心(害人)，只是手脚重。”
五叔笑笑，没有再说啥子。
他又扛起锄头走时，抬手指着顺路上去，坝上的一个院子，笑着对赵影道：
“五叔的家就在那里，你没事过去找大丫小丫耍。”
赵影又用手抹抹眼泪，点头，又对五叔行个礼，回道：
“我晓得了，谢谢五叔。”
五叔点点头，同情地看了一眼赵影，扛着锄头上地里。
“还不快点子走！我不牵你了，那你走快点！
屋头，一堆的事情要人干。”
柳淑芬狠狠地盯了赵影两眼，又见到了上地干活的村人，
话却又说得很是温柔，“幺乖，小影，走快点子。”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刘三春和着幺弟，非不让赵影在她的那张床睡。
柳淑芬开始不管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还不让丈夫管，说孩子有孩子的相处方式。
等赵影困得不行，蹲在地上都已经睡着了的时候，
她又起来，用手推赵影一个屁股墩，“困得很了，上床去睡吧。”
赵影本来当时还很感激，抬头对她说：“谢谢伯娘。”
可是，那时，煤油灯的灯芯爆了一下，她看到了柳淑芬那有着戏谑和冰凉的眼神。
她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心。
赵影赶紧低下头，没有让柳淑芬发现她的惊吓。
柳淑芬似乎是很温柔地对赵影说：“上床去睡吧！
只是，不要挤到了三春，幺妹和幺弟。”
那一晚，惊醒了瞌睡的赵影又过了很久才睡着。
她想起了阿婆说的，“没有长大，没有力量反抗时，就做那个听话的孩子！
不过，要记着，在做事，听话的时候，晓得自己做的什么事，听的什么话？
要在做事当中，听话当中，学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师夷长技以制夷’，学敌人的长处(技艺)来对付敌人。
而且，天生立场不同的敌人，就永远不会变成朋友。”
从那以后，柳淑芬喊赵影干啥子，赵影就干啥子。
好像，她就是这么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有时候，赵影在地里扯草，柳淑芬会在一家人吃饭时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
赵影回到家时，她似乎是很心疼地说：“哎呀，幺乖，我的记性越来越不好。
忘记了给你留饭。晚上吧，晚上，我煮好的给你吃。”
赵影也会很感激地看她一眼，然后又似娇羞一样低头，说：“不用了，么么。
好的给幺妹和幺弟吃。他们小，身体又不好。”
赵影心想，“地里有吃的东西，你不留饭，我也饿不着。”
收敛好了表情，她又会抬头，看着柳淑芬眼睛里的一丝得意。
柳淑芬在背人处骂她时，她委屈巴巴的。
柳淑芬在人前喊她幺乖时，她又屁颠颠地跟前跟后。
总是眉开眼笑，又口齿不清地喊她做“么么。”
与柳淑芬扮演一出出“养母与养女之间母女情深”的戏码给村人们免费观看。
刘家沟，柳家坳，何家湾，上下几条村，
个个人都说，柳淑芬是个好养娘，刘照影是个乖孩子！
私底下时，柳淑芬说：“不许叫我做妈妈！”
赵影又委屈巴巴地问：“为啥子呀？么么！”
“哪里有啷个多的为啥子！你不是得我生的，乱喊啥子‘妈'。”
赵影又低头，蔫蔫地走开。表面上委屈，心里却在愤愤不平，
“妈什么妈！么么，不过是佣人的称呼！
想当我的妈妈，你还不够资格。阿婆说，妈妈是无可取代的。”
柳淑芬看着赵影的背影，在心里想，“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驯得差不多哇。
看起来，大哥大嫂说的话还是很有些道理。
恨那个狐狸精，就让狐狸精屙的小狐狸精给我和我的娃儿当牛做马。
赵影也在边走边乱想，“这个么么，应该是放下了一些心。”
走到空旷的地方，赵影总是喜欢望着天空。
好想，快点长高，长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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