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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战争

    三日后,星海飞掠。数千架机甲与飞梭围绕着中心篝火,静静地与一处恒星工程对峙。那是一处年久失修的戴森球,不时有恒星的粒子风暴穿过截能板,撞出无声的烟火。这些工程从人类掌握跃迁时就已存在于宇宙的无数个偏远角落,盘踞遥远恒星,将光能转化为建筑材料和能源。建构工程的材料多半并非人类文明所发现,可耐高热,常温超导,同时坚不可摧。

    伴随着大流亡的千年演进,不少老工程已经被改造成了成熟的流亡者避难居所……但显然,不是当前这座。

    篝火附近,中枢的星舰漆黑一片,涂装是折光率极高的太空迷彩,这是真的黑,黑到鸿找会议室时一错眼,绕了好大一圈才找着。

    女孩驾驶着飞梭,悻悻地抵达星舰登陆的廊桥,一路前往会议室,一推门,只见迎面而来硕大光屏,实时显示着星空长廊的现状。

    最显眼的是边境的侦测数据,六万余颗自毁式恒星扼守住星空长廊的每一个边境出口,长廊的时空交流已被彻底封锁。

    长廊内部也很糟糕,区域中心,一场超时空风暴正在爆发,琉璃京,图维亚家族所占据的首都,已经被波及大半。

    流亡者的这只舰队,就像奥德赛中误入了大旋涡的倒霉水手,在浪潮中载浮载沉,不知明天在何处。

    顾陵瘫在一旁的靠背椅上,像只高位截瘫的孤傲螳螂。他的左侧一列七位篝火决策席正襟危坐,说得上名字的老头基本齐了。

    鸿皱眉,对他那流里流气的坐姿实在不能苟同,踹了椅子一脚:“开始吧。”

    “你们已经追着我问了三天了……”顾陵哈欠连天,打不起精神,“开始?我还想结束呢。”

    鸿咳嗽一声:“你态度端正点,之前只是分部门要求你说明,今天这场,是最高级别的联合质询。”

    “如果你回答得不够令人满意。”鸿语气幽幽,“长老们有权依据《流亡者公约》对你判刑。”

    “你也不想年纪轻轻,在篝火里躺个一百年吧?”

    顾陵:“……”

    他看她一眼,又看了看对面彩虹糖一样排开的老头,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又拎起茶壶,给在座的每个人都加了水。

    老头们对视一眼,当中一位打断了顾陵的谄媚:“直接开始吧,现在是我们发问的时间,你只需要回答。你的计划案有多少人参与?”

    “两百艘机舰,我领队;五百艘飞梭,鸿领队。船上的一应人员加起来……大概三千人。”

    “我没问你船员。”绿衣老头微微皱眉,直截了当,“杜尔森·图维亚在里面吗?”

    “不在……他是谁?”顾陵有些意外。

    绿衣老头抬手,光屏上出现了鸿手中的图维亚纹章:“据调查,渡轮返程途中,你的坐标与图维亚的信道变动多次重合,技术人员破解的标识码显示,这是杜尔森·图维亚的专属信道。”

    “哦,那个人。”顾陵恍然大悟,“他给了我们一项委托,我还在考虑是否接受。”

    “如果你没有接受,为什么计划案中,本次流亡的目的地是莎伦?”

    顾陵一时语塞:“呃……巧合。”

    “一派胡言。”另一位红衣老头加入对话,“根据我们在图维亚家族中的暗线,杜尔森·图维亚正在参与夺嫡,手下已经渗透了超过十个自毁恒星集群,暗线在信号同频比搜索中发现了同步的私密转发链条,你和那些恒星系集群没有联系?你和杜尔森·图维亚没有联系?”

    “我和他的联系不会比你们现阶段能查到的更多。”顾陵坚持。

    蓝衣老头翻开卷轴:“好,先调查另一个问题。请重复一遍企划案的结论。”

    “四族混战必将导致‘星空长廊’陨落,流亡者突破不了当下时空封锁,要想生存,必须兵行险着,与图维亚家族合作,从而拿到去往莎伦城的许可。”

    “你怎么证明我们突破不了时空封锁?”

    “观测数据。”他扬了扬手,“我还有十页的演算可以在理论上证明,存在一个我们无法逼近极值的封锁函数。”

    蓝衣老头推了推他的厚底眼镜:“近乎无懈可击……但你忘了,我和你同是技术出身,而我比你年长三百年。”

    “我在你的演算之中,发现你省略了两个在当前演算精度下不可忽略的二次小项。”他微笑,“数学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在极为庞大的系统尺度下到底能做到多严密。我复原了你的小项,发现你在复原结果上进行了大质数加密,我进行反解并完成了实时信道复原。共计发现了35个被屏蔽的信号。”

    “其中,3个来自杜尔森·图维亚,20个来自三大家族旗下的各类星域媒体,还有12个,来自域外的‘流亡者公会’,这可是对我们至关重要的救援信息!”

    “……”顾陵叹了口气,“我承认,但我这么做存在理由。”

    “我控诉,你违背《流亡者公约》第三条:不得拒绝‘流亡者公会’的救援或派遣救援,同为生命,守望相助。”

    “我重复一遍,我有理由。”

    “我再控诉,你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埋葬流亡者逃生的契机。反而联系了杜尔森,参与他的夺嫡!你违反了《流亡者公约》的第一条:加入流亡者后,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参与星际战争。”

    “我不是在参与战争。”顾陵看起来有些激动,“相反,我是在用我的方式,阻止星空长廊因战争而消亡!”

    “这么说,你承认你替杜尔森服务了?”

    “我没有接受他的委托。”

    “你没有接受?但是你确实要前往莎伦城?”

    “是的。”

    橙衣老头突然打断,他咳嗽一声:“好,暂时搁置。我们可以认为,你行为的目的,是让星空长廊免于消亡吗?”

    “是的。”

    “星空长廊消亡的历史进程,是你能够改变的吗?”

    “……”顾陵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可以。”

    “别跟我吹牛,实际操作上可达成吗?”

    “……几乎不可能。”

    “你也知道。”橙衣老头冷笑一声,“改变轨道,尤其是大轨道,从来是很难的。”

    “我知道,但你听我说。”顾陵此刻依旧镇定,“我知道你的轨道论:人类历史可以比作恒星运动。八成的人并不发光,只是遵循发光的人开创着的轨道,凭借引力和惯性,螺旋往前运动。”

    “而随着时空变换,提供引力和轨道的并不是恒定的恒星,也可能是暗物质,就像时代的领潮者不一定是丘吉尔,也存在希特勒。但我的计划中已经提出,改变轨道,可以通过创造同等甚至更高的引力源而达成。”

    “你是说,星空长廊不一定会毁灭,你会创造出足够抗衡历史引力的恒星事件。”

    “对。”

    “你凭什么?凭我们这支七零八碎的露营部队?还是凭你完成委托后,杜尔森拥的全部兵力?”橙衣老头的轻蔑毫不掩饰,“你知不知道你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力量?”

    他翻开卷轴,一字字念:“目前已经确定,封锁长廊边境的战斗恒星编制八成来自内莱达家族,家主已经宣言要对图维亚发动全面战争。两成来自西比拉家族,内线消息称,图维亚老爵士已经被西比拉收买的内军软禁,正在逼迫他签署转移矿星和恒星的协议。至于米尔扎家族,虽然他们家族否认,但现在的合理推测是,星廊内部的时空风暴,是他们人为发动的。杜尔森那点政权后都到手不了两个恒星的兵力?浅薄!”

    “不,根本不是一回事。”顾陵摸着手指,轻声说。

    “继续?”

    “要扭转星空长廊的趋势,不是靠遏止家族战争这一朵浪花。而是要遏止……整个八维时空。无穷无尽的浩瀚中所有的生命、智慧、文明,统一消亡的大浪潮。你怎么会觉得杜尔森能起作用?就算星空长廊不在今日毁于战火,谁又能保证未来永无时空风暴?”

    橙衣老头一愣:“这么说,你认为那个恒星事件不在星空长廊,而在莎伦城?”

    “那倒是座足够分量的城市。够古老,够邪恶,够先进,也足够多人。”他颔首,“你是想让我们集体躲过这场战争,在里面遁世?五百年?一千年?”

    “并非如此,根据我的计算,星空长廊距离在战争中彻底毁灭,最多不剩下48个小时,重重封控下……”顾陵垂下眼,“我们很难全员到达莎伦。”

    橙衣老头的眉头重新皱起来。

    “你私下联络了杜尔森,但在48小时内要改变星空长廊的命运是不够的……也就是说,你其实无法防止星空长廊的消亡,也无法让我们逃难到莎伦。”

    “是的。”

    “你刚才说,你没有接受杜尔森的委托。”

    “是的。”

    “好,顾工,那么,你让我们前往莎伦的目的何在?”

    老头沉稳地揣手。而众人议论的声音响起来,那是光屏中正在围观他们争吵的流亡者,不少人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安的神情。

    顾陵还是那副鬼样子,他甚至没想过把坐姿端正一下。

    “我的目的是,改写这场大崩溃。”

    “大崩溃?你指的是什么?”

    “一维到八维时空的彻底崩溃。诸位,星空长廊的消亡,不是一件能孤立于时空大消亡的事,就像浪花无法和浪潮分割。而这股浪潮,自地球毁灭以来,千年来已经溺死了多少天才?多少生民?我们又还有多少的生命和文明可以消耗?为什么星际的家族如此繁荣,流亡者的声势仍旧日益壮大?为什么我们近两百年来甚至再也出不了一个哪怕是国家级别的政权?我真正要说的是,诸君,我们不能够再退避,再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了!历史正在绞杀我们的时空,从一维到八维,我们无处可逃。即便现在还可以是流亡者,可是终究有一天,除了死亡,我们没有别的下一站!我们不参与战争,怎么改变战争的结局?”

    身后的声浪一瞬间铺天盖地。橙衣老头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你公然违背《流亡者公约》!你这个叛徒!”

    鸿站了起来,冷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光屏,那些愤怒的吼声慢慢弱下去,她转过头,做了个手势,“你们继续。”

    “我需要向你重申一遍,顾陵。《流亡者公约》在地球毁灭后,保住了将近四十亿的星际人口得以繁衍生息、在整个宇宙甚至绝大多数的维度中都设立有分站,它拯救的,是和你我一样的穷人、苦寒人、没有出路的人。你不应该如此不敬。”

    “我并未存有不敬之心,但我想请你们相信科学。”

    “你的科学就是叫我们卷入战争?”紫衣老人在一旁禁不住的冷笑,“疯子,罪犯!你将是流亡者世上第一个未能发起战争的战争犯!”

    “道德高尚的宣言。”顾陵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但比起道德,我更相信冰冷的数字和完备的推论。当然,我能理解在场的人对和平的向往。即使割据的家族再腐败,也好过战争席卷之后的彻底混乱。但诸位应该明白,时空的总灭亡是大趋势,是轨道的轨道,它有滔天巨力。只靠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说的时空崩溃……实在是太过于空泛了,有可能只是你罪犯人格的引申。毕竟,现在整个宇宙还有六十亿人活着,他们不会一天之内死去。”黄衣老头突兀地说,“当然,图维亚的衰败我们也看出来了,但宇宙那么大,不至于十六家族都一无是处,对吧?”

    “我说过,不要逃避。我亲爱的老头,不要沉浸在你那百无一用的和平狂想里。看看回收站里的那些文明,哪一个不是危急存亡之际,里头的人还是想着千秋万代?”

    紫衣老头无能狂怒:“你没有证据证明时空的总崩溃!”

    “知道我们逃跑后会面临什么吗?图维亚沦落,星空长廊消亡,十六家族继续互相征战,幸存的越来越腐朽,既存的秩序朝令夕改。战火最后被彻底封锁熄灭,幸存的人类丧失掉跨越星际的能力。人口下跌,文明不存。你还要什么证据?直到我们除了和平一无所有的那一天,在石板上写下你严谨的证明吗?”

    光屏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紫衣老头突然反应过来:“那又怎么样?时空崩溃是你能改变的事情吗?你方才不是也说,靠你甚至都无法阻止星空长廊的消亡!”

    “我不是来阻止它的,我是来改写这场大崩溃的。”顾陵叩着手指,“崩溃是历史进程不可更改,但是,如何在总量崩溃确定的条件下,精确地分配局部崩溃的事件和进程,争取让最小的混乱,变成搅动最大池塘的鲶鱼。敲碎旧的时空的同时也创造新的星辰,最终,我们能在衰亡宇宙的尸体上,等到新生宇宙的啼哭。”

    “你准备怎么做?”老头们还在犹豫,一侧的青衣老头终于慢悠悠地发问。

    “你们刚才分享的势力信息,我提取出来两个特征,第一,三大家族的战争步调不一致。内莱达家族企图发动的是全面战争,并借助倒卖行星群和战败国主权资源获利。西比拉只打算打代理局部战争,靠奇袭攫取资源。而米尔扎图谋更广,布局更大,目前目的还不显露。”

    “第二,三大家族的运作能力实际上极为迟缓。从战争爆发到现在甚至都没有打下首都。家族在更大的纵深上,没有形成一致的攻守同盟。”

    “所以?”青衣老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顾陵微笑:“这就是我们的机会……甚至以我浅薄的眼界来看,这是唯一的机会。”

    “三大家族好比大象,组织庞大,行动迟缓,彼此不协调。而我们虽然小,但只要我们图谋更小,以速度取胜,48小时内,通过多点扰动局部战争,造成图维亚的局部防守空缺,然后我们冲进宝库,抢下通往莎伦的通道。”他微笑,“我们要当的是一只蜂鸟,在大象的争斗之间,偷到金戒指就跑。”

    “抵达莎伦以后呢?”

    “重建地球。”顾陵深吸一口气,“毁灭地球的那场战争,就是以维度武器的发明而终止的。我们的前辈科学家们确实研制出了在维度全息图外架设一点‘光源手枪’,随时随地命中所有人。但是,巨头博弈的最终结果,维度武器对准了地球,将整个地球炸成了八块,散落在不同维度的时空旋涡之中,而散失了地球后,整个宇宙的空间结构也随着改变,维度与维度之间的时空交缠导致了千年的战争。”

    “莎伦城所在,就是1/8的地球,千年之前,我们称其为北美洲。我们需要回到尚未崩溃的地球上,阻止维度武器的研发,在浪潮还未升起的起点,阻止这场干扰,蝴蝶没有振翅,最后的风暴就不会来临。”

    会议室中静默了一瞬。

    随后,铺天盖地的怒吼淹没了所有质询的问答。

    那是旁观的流亡者,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判刑!让他判刑!”

    “你这个反人类分子!战争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