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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提十八·樊笼

    Chapter18

    再到周末时,清早的庭院覆了层薄雪。

    作为天寒地冻的雪乡人,楚鋆总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味。她隔着檀花镂雕的窗柩,望向书房内焚香抄经的方南衢,好奇南方人见了下雪,会不会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赔钱模样。

    看了半晌,直到方南衢意识到这边的目光,轻轻昂首。

    方南衢只见一院纷纷凉雪外,立着一道斜倚栏杆的枯影。楚鋆披着件江南风味的腊红斗篷,同里衬的素白禅服互异相映,正支颐凝视向这边。

    两人压过庭院平静的雪面时,寂静得出奇,只余吱呀的踩雪声。一路绕到餐厅,见许婆婆早早准备好早点,只等着这磨蹭的二位。

    这一周,楚鋆收获最多的,便是打脸。

    比如,当许婆婆真的展露那一手雪花蟹斗松鼠桂鱼时,楚鋆才意识到,自己那不挑食的flag,确实立得太早了些。

    虽说不上如何重口,但让习惯了家常菜色的北方人,一日三顿食之无味地啃着清汤寡水的鱼肉饭汤,着实有些要命。

    所以之后的日子,从川菜鲁菜,到清真烧烤,几乎完美绕开了东道主的江南口味。

    作为方宅主人,兼人间监护人,方老板只闷声陪吃,并未有何抱怨。

    眼下,楚鋆慢吞吞喝着多加一倍醋和辣的瑶柱干贝粥,望着槛外漫天白茫茫,突然想起,自己这一周安闲日子,属实有些不问春秋的意味了。

    除了每日关注一下方南衢的手机提示,两人似乎逐渐将鹚萨和小傀儡,划进了完成时的记忆。

    并非二人不上心,而是地府那边的麻烦,比人间更大。

    倒不是旃檀审讯不力,只是依照公审程序,对于涉嫌人员伤亡的跨界纷争,灵山四大菩萨、三十六佛至少各坐镇一位参与盘问。

    这套冗杂规矩……也是楚圣尊当年的一大挨骂败笔之一,毕竟增加了两倍灵山神佛的工作量。

    因婴鬼牵涉地府判决,所以要请地藏一同商议。可地藏菩萨好清净,不多理会灵山那些弦外之音,见此事涉及密宗,鹚萨又是昔日密宗圣童,自然不愿意做那个开罪密宗的恶人。

    所以,地府那边场面一度僵持,刚刚旃檀便向方南衢发出求助。

    方南衢将旃檀的意思转告楚鋆,意思是,双方都有的商量。

    楚鋆只管埋头喝自己的粥,思考良久,才问起方南衢:

    “方老板,照理说,旃檀他们,既不知道鹚萨背后的般若鞑罗耶,也没法处置还在医院治脑子的杨彪,那岂不是,完全没有可下手的靶子啊。”

    方南衢将长发拂至耳侧,不动声色地替楚鋆添上了茶:

    “还是有的,婴鬼毕竟是指证过的幕后买家,她的罪状也是最好定下的;只是现在婴鬼闭口不谈鹚萨,灵山也找不出鹚萨再同谁勾结的证据。”

    楚鋆冷哼一声,内心念了句:

    真不愧是灵山。

    嘴上一副心疼小白菜地里黄的语气:

    “哎呀呀,方老板,你看,所以嘛,小鬼成了小替死鬼,满足了密宗弃卒保车的愿望,掩盖了旃檀查案的不力,避开了地府的麻烦,一石三鸟,好不热闹。”

    楚鋆摇头感叹,只是没人再过问这小鬼的个中故事与生平了。

    上层博弈,留下的多是史书成王败寇,今夕或经年,却鲜有人听那些积了灰的白骨荒冢的倾诉。

    方南衢抬眸对上楚鋆,眼神中全是敛肃:

    “若那样简单,破罐破摔地解决,就不会拖到今天,还要旃檀来求你了。”

    楚鋆好奇地打量向方南衢的手机,心说你们这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

    却只听耳边飘来方南衢不容置喙的传达:

    “不如劫狱。”

    正怀疑耳朵是否出错的楚鋆,木然望向方南衢,听对方继续解释着:

    “旃檀的意思是,从灵山的角度来看,无论密宗背后是何方神圣,这场布局的效果就是,你从中逃脱了天道办可能的迫害追杀。”

    楚鋆不耐烦地补充道:

    “只是两年。”

    “鋆儿,我同你讲过,在有关你的立场问题上,灵山那位并没有明确的站队,谁能稳固灵山地位、谁能为灵山争取更多利益,谁就是灵山的盟友。”

    楚鋆抿了口新茶,笑道:

    “现在灵山办事,都这么露骨,不搞那些冠冕堂皇的铺垫了?”

    方南衢领下这记挖苦:

    “鋆儿,释尊权衡灵山得失,也得在大是大非范围内。你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天道办,自然最清楚其中利弊。

    如若放任婴鬼顶罪,这桩三界皆瞩目的案宗,一经定论,再难翻案。

    于理,婴鬼却有罪责,但背后的鹚萨、乃至密宗鞑罗耶,从此脱身逍遥法外,视三界律法为宗派相争之儿戏;

    于情,天道办弑君受密宗阻挠,自然穷追不舍,但灵山并不洞明密宗动机,又与密宗一衣带水,不会任凭天道办差使,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即便释尊默许,燃灯古佛与药师琉璃光如来,如何坐视灵山为天道办争权之犬马?”

    天下人提及灵山,最常念的,便是“南无阿弥陀佛”,及至中原,多是顶礼膜拜如来佛祖与十八罗汉。

    殊不知大乘教义中尚有“三世三千佛”之说,灵山诸位神佛之复杂,远非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可概括的。

    若以空间划分,有“横三世佛”:东方药师佛主净琉璃世界,中央释迦牟尼佛主婆娑世界,西方阿弥陀佛主极乐世界。三佛又各有二位胁侍菩萨,便再生出“东方三圣”“华严三圣”“西方三圣”之尊称……

    若以时间划分,又有“纵三世佛”:代表过去的燃灯古佛、现在的释迦牟尼佛、未来的弥勒佛……

    此外,灵山不仅有四大菩萨、十八罗汉、三十六佛……还有十大尊者弟子。

    当然,以上种种繁文缛条,虽已尽力避开矛盾,也难免出现些体制内的冲突,索性一言以蔽之:

    众生皆可成佛。

    方南衢倒还好。自灵山创立之初,難璩尊者便跟随释尊,成为座下弟子,一路同灵山荣辱与共,对大乘小乘说法背后的故事,乃至其中曲解更改的缘由,很难不了解。

    只是苦了楚鋆初入灵山那几百年,名副其实的“半路出家”,照着西天各方经典,一位位拿画像对本尊,生怕闹出大不敬的纰漏。

    不过在灵山夹缝生存几百年后,楚鋆也渐渐理解了这森严教规里的弯弯绕绕。

    哪有那多“尊”啊“圣”啊,无非是各地传教过程中,历史故事版本不统一,再经民众传颂,传回灵山时,怕是当事神佛都奇怪:这是本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吗?

    灵山的神职人员构成,要说复杂,几百年也理不明白;说简单,其实也非常单纯:

    所有传奇故事的核心——释迦牟尼佛,通俗来讲,就是灵山现任CEO,实际掌权人,管事的。

    主管大小事务,包括但不限于神佛晋级职称、各区市场香火绩效考核、愿力工资的配发、各宗派外交活动……

    楚鋆离开灵山后,愈发对灵山那套表面功夫没了耐心,加之天道办常需同释尊对接事务,私下便阴阳怪气地借着“上边那位”“灵山boss”,代指释尊。

    但释尊也只是掌权之主,若论清显尊荣,往上再数上几百年,燃灯古佛为万佛之祖、药师如来御十二将开琉璃天的时代,灵山倒也不是眼前这四方分立的格局。

    释迦十圣,便是那位座下十大亲传弟子。毕竟近水楼台,释尊掌权灵山的当下,十圣虽未全员入佛,却是灵山第一决策高层的重要部分。

    難璩尊者便是十圣中,唯一一位未入佛的。

    个中缘由,算是灵山几百年来的一处讳莫如深。下界偶有猜测,比如難璩尊者困于某某修行瓶颈、或是入门起便蒙释尊庇佑,过于顺遂……

    楚鋆每每听到,只觉好笑。

    入佛与否,确实要看修炼境界,可这成“佛”与否的名号,更多时候就是个公司荣誉头衔,能不能挂上,固然要凭个人努力,但很多时候,大老板的态度、二当家的纷争,也会极大影响结果。

    楚鋆想,難璩未成佛,哪是因为他们说的那些啊。

    若论佛法修行,楚鋆公允评价,休说十圣,放眼灵山之中,也无几人可与難璩相论。

    不过千百年来,十圣在灵山内的决策权与同释尊直接回话的交涉权,使得三界内外均得恭恭敬敬唤難璩一句“尊者”,若真论起来,旃檀功德佛倒也未必及他这个尊者之荣光。

    余下的,代入一家跨国企业的职员结构就很好理解:

    四大菩萨——四大业务部门总监,埋头干活刷KPI,一个个躲得老远,就是不在灵山,上层斗争勿扰下层打工人

    十八罗汉——楚鋆当年负责大中华区传教任务时,结合尊者及东方神话,凑出来的苦力干活金刚神名单

    禅宗密宗黄教红教……

    一些结合当地特色的基金产品,楚鋆接手并完善了当年禅宗在大中华区的扩张,顺手代管了三年密宗纷争,但本质上并不认可这两派的发展方式,后来禅宗与灵山逐步脱节、密宗陷入极端的漩涡,倒也印证了楚鋆最初的担忧。

    不过对于那时已在天道办的楚鋆而言,野蛮生长的产品向着意料之外的方向脱轨,这也不该是退休基金经理该操心的事了。

    楚鋆后来创立的天道办,算是各宗派市场外的第三方监管机构,负责审计、校核各门账务,加之总理跨界、跨宗悬案。

    楚鋆心里,一直自认为是三界第一活多钱少公务员,最开始也自称天道办主任。不过天道办的尴尬就在于,要说跟宗门评个高低贵贱,可哪有拿审计公司和企业对比财务的?要说这就是个第三方打工机构,它又确实掌握着天界半壁江山的实权。

    所以,三界受制天界,而天界又三分天下,不过分得不太平均:天道办掌半壁江山,宗门之首灵山占三分之一,道门、萨满、各派方术归于道法一家,占去余下部分,类似几家小银行组成经济共荣联盟,互通有无,彼此借贷。

    按照方南衢和旃檀的规划,楚鋆与方南衢在开闸放水的地府中,装作强横地带走鹚萨、婴鬼及韩蛰。

    而后婴鬼交由方南衢定罪,韩蛰会被送往杨彪处,由灵山在下界的联络人负责照顾与监视。

    至于鹚萨,这颗定时炸弹被扔回了楚鋆手里。

    灵山是希望由楚鋆出面,审问关于密宗的细节,以尽可能摘除灵山在其中倒戈的嫌疑;

    方南衢更想劝楚鋆的是,鹚萨同她之间的怨念与执着,早晚都是要当面揭开的,谈得好,密宗细节不愁披露;谈得不好,也有自己给楚鋆兜底,大不了再把鹚萨扔回地府,羁押上几百年,等着密宗来人认领。

    于是,一周休假过后,楚鋆没想到,自己同老朋友地藏的久别重逢,就是要对人家的大本营打家劫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