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提十九·老鸮

    Chapter19

    早饭后，方南衢开车带楚鋆去往灵山交界处。

    直到看到“艺剪轩”的招牌，楚鋆难以置信地问：

    “这……理发店？”

    方南衢默认，待楚鋆下车后，径直上前开门，示意楚鋆进门。

    理发店生意不错，老板是位银发托尼老师，原本正在前台忙活着。头发稍长些，留到了及肩长度，又烫出几道大波浪的弧度。

    脖子上很热闹，一串绿檀念珠、一块老银地藏经佛牌，还有一条金属骷髅项链……

    看上去，应该是地藏的伙计不错。

    银发托尼见先进门的楚鋆，眉头一皱，僵住片刻，又瞧见随后进门的方南衢，不禁撇了撇嘴，嘴角弯成了向下的弧度。

    登时，方才忙碌的店面中，手脚勤快的伙计、边玩手机边做头发的客人、来回拖地的长毛西施犬……

    全部现形成了一堆薄薄纸片。

    店里的灯光倏然暗淡，卷帘门落下，四下黑不见手指。烛台燃起，却闪着荧绿的火焰，银发托尼的眼角也蜿蜒出两道醒目的血泪。

    “鋆圣尊、難璩尊者？前两天才听说你们二位又搅到一起，没想今天开门大吉，呵，鬼撞神了。”

    说完，越发死白的眼睛，又翻出三分眼白。

    “问过二位尊者好啊，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楚鋆有点好奇，这家伙很不客气的语气，看样子倒是和自己很熟？

    方南衢回看向求助的楚鋆，僵持了几秒，确定她真的对眼前这位没一点印象后，不情愿地解释道：

    “鋆儿，这是毕方。”

    神兽毕方，其状如鹤，赤文青质而白喙，见则其邑有讹火。

    说来，毕方和这二位，属实是冤家路窄的老相识了。

    楚鋆对这位没印象，一是很难将之前那只脾气奇差的独脚白鹤，同眼前这位朋克重金属青年相联系；

    二是，同那位偶有交集时，楚鋆还在灵山，转眼两百年没见，再回想起，自然是识海寻沙，海底捞针。

    方南衢示意双方都先坐下，这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楚鋆反复念着……

    “艺剪轩”？

    是因为独脚白鹤头上那一撮银毛，可以为杀马特代言吗？

    事实是，现在的毕方，确实算是灵山地府的体制内人员。

    方南衢尽可能简明地向楚鋆解释，她推动天界香火考核改革后的一大弊病，便是上古神兽无人供奉，在人间无立锥之地，纷纷退隐九重天外。

    毕方却不习惯九重天外的冷清虚无境，觉得和圆寂作古没什么区别，索性挂靠到地府的赤焰地狱，供给一下业火储备。

    平日闲暇时就在人间挂职，玩玩游戏打打碟，负责江南堂口，守着包邮区地狱道与人间的交界。

    如今，方南衢与楚鋆要进地狱道，又不想惊动灵山，就不能用神力直达，只能硬闯这鬼魂专用的阴阳关隘。

    毕方原本就红得瘆人的眼尾囧成了八字形，看着理直气壮找茬的二位，耸了耸肩，摊开双手：

    “二位，你们这让我，很难做啊。”

    楚鋆心说，看样子走人情是行不通了，便拉过方南衢开始咬耳朵：

    “方老板，你和这独脚鸡有啥过节？”

    方南衢揶揄地望向楚鋆：

    “说是你欠的人情债，还差不多。”

    人家为什么从个体户转型社畜，给地狱道干活，楚鋆心里怎么一点数也没有？

    还不是楚圣尊大刀阔斧改革，居功至伟。

    楚鋆不屑笑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既然开闸放水难做，就不必为难。

    “炸了这闸，不怕它不泄洪。”

    楚鋆聚敛神识，掐着方南衢奇瘦的腕骨，从方老板手腕摸过那条多宝串，头颅重重垂下，如梦呓般低语，手中捏出几道法诀。

    周遭鬼火瞬间如罗帐般朦胧昏红，只见原本投射在角落的黑影，从墙角向上蔓延、攀爬，顺着映成一片暗红的墙壁，张牙舞爪地飞速扭动着，包围向毕方。

    毕方一副冤种加班的造孽表情，垂头丧气抡出几拳，对着八卦方位一通乱砸，熊熊烈焰便将银发少年围在火圈中心。

    “鋆圣尊，对我一个老人家，至于这么不留情面吗？太欺负人了吧？”

    鬼影却并不理会少年的抱怨，从模糊的黑影逐渐鲜活成飘动的个体，而后鱼贯而出，瓜熟蒂落般脱离墙面，直至在空中陆续现形成悬空的十二魅鬼，叫嚣着、狰狞着，从四面八方的缝隙穿过，涌向少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然而，鬼影无形的骨爪突然在空中凝滞，却并不靠近少年，只隔着层屏障般，在其周围摩挲逡巡。

    方南衢知道，这种程度的点到即止，是楚鋆为数不多的体面与分寸。

    楚圣尊后以智谋权争而声名煊赫，却少有人知晓其战功。其实杀出尸陀林白骨地基的寒林之主，又怎么会是个岁月静好的文神？

    之所以罕见楚圣尊出山，无非是因为招式过于阴刻毒辣，几乎全是无差别攻击的杀招，没什么心慈手软的余地，不见血封喉，很难收手。

    楚鋆那一套，学得百川归海，杂芜得很。多是以灵山心法为根基，百家诛邪不忌。可使方术、佛印、符咒、傀儡攻人心智，乱其灵脉，且并不似灵山诸神对愿力灵力要求之高。

    是人在江山在，随时空手套白狼的独一份。

    当然，像眼下这样，能借方南衢愿力做个火引子，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方南衢记得，这十二魅鬼的无形意气若是真碰了毕方，这上古神兽便会神识堕尘，心智困于业火境，魂灵不得超度解脱。

    别说修为，从此便是残缺废鹤一只。

    毕方自认倒霉，却也不缴械投降，电闪雷鸣间，业火迸射，几乎将眼前填充为岌岌火宅。

    黑影却并未退散，只吱吱笑着，逐渐聚拢回楚鋆手边。

    毕方这一出玉石共焚的招式，确实惊了方南衢片刻。

    倒不是因为刮目相看，而是方南衢疑惑：

    这毕方，真的在地藏手下干了三十年的苦差吗？

    拿地府的业火试图烧上楚鋆……他难道不知道……

    眼前这位，是他们老板地藏的天界好闺蜜吗？

    楚鋆也忍不住乐了，手起刀落，快刀斩乱麻，挥手成法阵，穿针引线般，串联起沸腾的一条条火舌，将太阳般滚滚融化的火球，喂向了十二只嗷嗷待哺的魅鬼。

    魅鬼脱胎于地狱变，地府的业火，本就是楚鋆燃犀唤灵之术的燃料，怎么还有送上门来的道理？

    毕方将头一仰，向天长啸一声：

    “妈的——”

    然后将脖子上的地藏经佛牌，扔向楚鋆：

    “既然如此，也不必拦鋆圣尊的驾了，祝您一路顺风！”

    楚鋆接住银牌看了看，知道这大抵就是从江南堂口入地府的钥匙，转身拉上方南衢，准备径直入地府。

    毕方却有些惊恐地看向方南衢，又瞪大了眼白极多的眼珠，叫住了楚鋆：

    “等等，你怎么，还要带上他去？那可是地府！”

    楚鋆不解地向身后的方南衢看看，又瞥向一脸惊愕的毕方，问道：

    “怎么？这门牌，只能放一人通过？”

    “那倒不是，只是難璩尊者……”

    方南衢径直开口打断了毕方：

    “没事，误会罢了。鋆儿，别多做淹留，我们尽快去往地府吧。”

    楚鋆“哦”了一声，不明就里地继续向墙另一侧的黑洞中走去，临近被黑洞吞噬时，模糊地听见身后毕方的喊声：

    “楚鋆……你也许今天……得势一时……但早晚……你将三界上下搅得神明失位……民心不安……你就不怕……遭……”

    后面的话，她没再听清，不过听得多了，自然差不多能猜到。

    无非是，咒自己早日归西，遭天谴报应，不得往生，孤独终老……

    说得好像，现在自己不是这样似的。

    不过楚鋆心情倒未受影响，反倒觉得一切格外顺利。佛牌确实没有限制，方南衢也随自己轻松过了鬼门关。

    现在，只需坐渡船行至黄泉，过了奈何桥，便可在罗酆山、东皇、地狱道的三岔路口，选择去地府了。

    据旃檀消息，韩蛰与杨彪关押在地狱道的寒冰炼狱层，没受多少苦处；婴鬼同他们在地藏府阁的净业轩，正接受三司会审的盘问。

    楚鋆同方南衢简短商量了一下，地藏那边，楚鋆不方便当着老朋友的面闹事，就请方南衢附身成旁边的听讯小鬼，趁着半炷香后休庭时间，演一出狸猫换太子，将婴鬼换成个真的傀儡，借着之前的重伤模样，让傀儡当场死在三司面前，再将黎黎迷晕，打包带走。

    同时，楚鋆去寒冰炼狱层抢人，将韩蛰与鹚萨化为鬼魂状态，瞒过地狱道来往诸鬼。由于韩蛰这边情形更简单些，楚鋆给自己留的时间稍短，以便前去地藏府阁同方老板汇合。

    看起来，似乎确实是方老板那边，东窗事发的概率更高些。索幸是方老板，多余的无需担忧，信任神明就好。

    然而，两人没有想到的是，当楚鋆心态轻松地来到寒冰炼狱时，却发现，囚室已然空荡荡了。

    韩蛰与鹚萨再次被大变活人。

    据方南衢神识通知，同时不知所踪的，还有休庭的一刻钟功夫里，从地藏净业轩不知所踪的bug神兽——谛听。

    楚鋆咬了咬后槽牙，恨恨地骂了一声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怎么从江城到地府，自己就是被人截胡的命！

    不过这地狱嘈杂，上下十八层挤满了人鬼邪魔，要再漫无目的地揪出这两人一兽，还不如让她直接把地府烧了来得效果好。

    扑了场空而无比沮丧的楚鋆，略带认真地思考了火烧冥界的主意，那作案未遂的几秒钟，成了地府诸神最危险而不自知的暴风前夜。

    当然，楚鋆想着，事已至此，反正早晚要和老朋友打个招呼请个罪，倒不如直接大大方方打个招呼。

    不问自取是为偷，问过再抢，那就是礼貌借用。

    于是楚鋆一旋身，换了套素净体面的铢衣，施施然向地藏府阁去。

    不巧，快进门时，刚好撞上四处寻谛听的旃檀地藏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