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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执其三·乡野

    楚鋆指了指对面,回头向方南衢征询意见。

    方南衢顺着楚鋆手指的方向,瞥见了同样的一幕。

    “师兄,这父亲领着两个孩子,蹲在窗前。那这碟骨肉……

    难道是杀妻?”

    方南衢没应声,捂住了楚鋆的眼睛,回头拉了根线。

    电灯泡一瞬被拉亮。透过方南衢嶙峋的指缝,白炽灯明晃晃的光,刺得习惯了黑暗的楚鋆有些睁不开眼。

    方南衢继续说着:

    “有可能,不过一时间难下定论。当务之急,还是找出献祭邪神的方位,摸清他这愿力来自何处。”

    过了一会儿,方南衢慢慢从指缝渗出些光来,让楚鋆渐渐适应高瓦数电灯泡的亮度。楚鋆揉了揉眼睛,感受到久违的酸胀,疑惑道:

    “那外面死寂一片,我们灯火通明。人在暗我在明,让他们透过窗子,看高清无码大戏吗?”

    方南衢无辜地眨眨眼:

    “没办法,被偷窥隐私也就忍着吧。防护得太周全,显得我们很有脑子,不好对付。”

    被方南衢这天然呆的表情晃得一愣神,楚鋆有些欲哭无泪。

    不过,当下看来,两位真神下凡,装出人畜无害任人宰割的模样,钓鱼执法,只为陪一个冒牌邪神演戏。

    楚鋆想着,倒还真是天下一大趣闻。

    第二天一早,鸡鸣犬吠,不到七点,就将二人早早叫醒。

    楚鋆睁眼时,透过里屋半开的门,望见方南衢早早烧起热腾腾的沸水,开始在一口老式铁锅中捡起老本行——

    做饭炒菜。

    窗玻璃上攀起一层厚重的霜花,屋内灶台附近没有火炉取暖,刚起灶时还冰得很,沸水和热菜的蒸气在冷流中液化,飘荡成满溢着油香的白眼。

    “方老板,你这菜,从哪儿来的?”

    方南衢忙着回勺,锅铲在黑色铁锅中三进三出,刚听见楚鋆早起黏糊糊的声音,回头向里屋瞧了一眼:

    “镇上每天有早集,等您老人家睡到日上三竿,这早集都收摊儿了。”

    从楚鋆的角度望去,滚滚白烟将厨房中心的方老板逐渐包围。

    穿着颗粒绒衣的金融精英,洗手作羹汤。确实是值得拍照打卡朋友圈的好风景。

    “刚买了些西葫芦、黄瓜和西红柿。对了,还有昨晚叫了外卖闪送的无菌蛋,放在镇里的快递点。之后吃什么,看您老人家点菜吧。”

    “哦,随便。”楚鋆这才想起,门口停着的越野车后备箱里,好像还放着方老板捎来的米面柴油,以及无数预制菜。

    磨磨蹭蹭爬出温暖的被窝,被迫接受略带些清凉的冷流,楚鋆深吸口气,鼓足了意志,开始收拾床铺。

    忽闪的细尘在清晨的日光下蝶舞,叠好的床铺被楚鋆一把推到土炕靠墙的边沿。

    借着方老板刚烧的热水,掺了些刺骨寒的自来井水,楚鋆洗了把脸,清醒了不少,穿着棉拖鞋,在室内百无聊赖地闲逛。

    她对做饭是一窍不通,但在方南衢旁边,听指挥递个碗切个菜,倒也显得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白蹭饭的价值在。

    每当这时候,吃饭吃累开始发呆的楚鋆,就会咬着筷子琢磨:

    如果没有遇上方南衢,这时候的自己会在哪?

    要是没人给自己准备好一桌热饭,孤苦伶仃地在人生地不熟的甘南,自己得有多凄惨?

    收拾妥当后,两人刚出门,便撞见东边院墙的中年女人,在院子里撒水。

    女人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不是藏民打扮,穿着城乡结合部惯有的涤纶T恤,由于洗了太多次,已经有些松垮脱劲;外面裹着件深红夹袄,看上去蛮久不洗了。

    女人见二人从屋门出来,走到两院间的院墙,趴着墙头,朝西边招呼道:

    “你们两口子,是马原宗的亲戚,还是新买了他家的老宅院诶?”

    马原宗便是此前方南衢联系的生意人,楚鋆见了热情的大姐,回头对方南衢笑笑,等着看方老板被揶揄的热闹。

    方南衢面色如常,朝那边大姐微微颔首致意:

    “我们是马老板的朋友,最近欠了钱,听说这儿最近少有外人来,又有活佛护佑,来乡下躲两天债。”

    听着方老板脸不红心不跳地唬人,楚鋆内心几乎快憋不住破功,嘴上还得忍着笑应和着:

    “是啊,今年这形势,生意不好做,大家都揭不开锅了。”

    大姐听了,连连点头:

    “看你们这,白白净净的,穿得也时髦儿,说话也讲究,一看就是城里人。你俩小年轻的,看着年纪也不大啊?”

    楚鋆赶忙接话:

    “对头勒,我今年二十二,我家当家的快三十了。岁数小,他原来还有订婚的老婆,家里不同意,从燕城私奔来的。没本钱没亲戚,只好做点生意谋生,谁想还赔了。”

    方南衢低头,眉头略挑了一下,搭在楚鋆肩上的手加了力,以仅两人可闻的声音,调侃地附和着:

    “私奔哈……私奔,呵呵。”

    大妈咋舌,一时间有点尴尬,脸上又强忍着不能挂脸,试图转移些话题:

    “那倒确实,年纪轻轻的,总是主意横些。那个,这院里的大车,你俩的?看着好不阔气,我们这小地方,不常见的。”

    楚鋆职业假笑地应下,向方南衢递了个眼神,方南衢略疑惑地歪头,并没理会她这眼色的画外音。

    见方南衢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楚鋆恨铁不成钢地嘀咕着:

    “你手边没两条烟?”

    方南衢皱眉:“我要烟做什么?”

    楚鋆咬着后槽牙琢磨着——

    烟酒糖茶要啥没啥,手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又不露财的货色。

    思来想去,楚鋆朝方南衢耳语道:

    “那个,师兄,你去后备箱里,把你那佛跳墙预制菜,捡点大鱼大肉的,送这大婶儿,多少意思意思。”

    方南衢本想评价些什么。

    比如楚鋆小小年纪都学的什么三教九流的陋习……

    却被楚鋆抵着腰推到了越野车边。

    方老板不情不愿地摁了车钥匙,捡出两袋佛跳墙,两包酱牛肉,隔着一道矮墙,送到大姐手边。

    楚鋆连忙在一旁配音道:

    “大姐你看,我们初来乍到,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点小心意,您要是不拿,就是不给我们小两口这点面子了。

    不是啥好东西,眼瞧着过年了,给家里孩子老人添两道菜,算我俩见面礼了。”

    “诶呦呦这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来的是客,这怎么好意思……”

    方南衢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两个女人推来搡去,终于在十八回合交战后,依据预设,顺利送出一波见面礼。

    接过薄礼的大姐,明显热切了不少,招呼二人到自己家里坐坐。楚鋆倒也不客气,拉上方南衢,绕过院门,进了人家的堂屋。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有些特殊时期的画像、书籍,摆在土炕边的柜子上。

    典型的两屋一灶的布局,楚鋆进的是主堂屋,按经验,另一头应该是家里人的卧房,后面是囤放米面油的后厨。

    一般农户人家,屋舍只求温饱,并没有单设一间祭堂的条件。楚鋆简单打量了一周,主屋内没见着神像佛像,也不见香火,这家里确实不像供神拜佛的样子。

    趁着主人家去灶堂端水取点心的功夫,楚鋆跟方南衢小声说道:

    “这人家看上去应该不是藏民,也不供邪神,想来应该比信徒好入手些。”

    方南衢嗯了一声,随即调侃起:

    “鋆儿,你这江湖气倒是无师自通。还是说,你们东北人,都这么善于交际的吗?”

    听他这无差别地域刻板印象,楚鋆很是不屑,一只手敲上了方南衢脑壳:

    “怎么,瞧不上?临近年关,对村户而言,整鸡整鸭,大鱼大肉,就是年货的最高礼遇。

    您深宅大院养尊处优,不知道这几百块的通行证,对开荤都得等逢年过节的山区村户,比什么舌灿莲花的收买,都来得实在。”

    方南衢笑着接纳了楚老师的教诲,并不反驳,心里却并非不知晓这行走乡野的门路。

    他不过是纳闷,以楚鋆那么眼高于顶的傲气,是要被世俗打磨得多么坎坷,才学到了今日这些圆滑。

    本来,楚鋆是可以永远不懂这些的。

    大婶儿从灶堂捎了一盘老式酥饼来,又提了锡壶,沸水浇开电视柜里积灰了三年的陈毛尖茶。

    楚鋆笑着接过,刚要入喉,余光朝方南衢瞟去,示意方老板别不识好歹,拂了人家的面子。

    大婶见二人痛快地喝了茶,心里才算落了底,看来不是个嫌东嫌西的娇贵城里人,倒是蛮好相处。

    楚鋆同大婶闲话了些家常,知晓大婶儿今年不过四十八,有个大三岁的丈夫,还在兰州做泥瓦活儿。工地按日结工,舍不得一天两三百的流水,只好小年后回来。

    家中大女儿上了职高,刚刚寒假回来,在隔壁屋刷手机;小儿子才刚上初一,这几天跟着镇里表哥,早上就跑游戏厅玩了。

    大婶笑着:

    “丫头看起来,肯定是个读过书的文化人。有机会来劝劝二娃子,叫他好好读读书,少整些不务正业的营生。”

    楚鋆一愣,好奇道:

    “哪有,我这读书读了一半,就跟当家的跑了,才不是什么读书好的料。”

    大婶使劲摇着头:“不一样的,那也一定是个大学生。你说话,有股书卷气,跟我们,不一样的。”

    说罢,朝方南衢那边瞧了瞧,又转头拉着楚鋆的手:

    “我就没读过什么书,初中没读完,就回了家里做农活。我是汉民,于这片儿也只能找个汉人结婚,十七就跟了现在的男人,生了孩子,照顾老人,忙着地里的活儿,三十来年就这么过了。”

    楚鋆回头看了眼方南衢,心里幸灾乐祸,如爆米花井喷,脸上又不好折了大婶的好意,只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只听大婶继续语重心长地劝着:

    “我们家,男娃女娃都读书的。我本想供我家大娃也去读那个,大学,没办法,不是读书的材料,供不上去,就去学了幼师。将来倒也能上镇子里,找个班上。

    不过娃子诶,你瞧着不一样,脑筋灵光的,肯定是个读书的苗子。

    这么早跟了男人,瞧你们肯定倒是比我们不差钱,但这日子就到头了,总不能全靠男人养家,那么好的书,就扔在那儿不读了……”

    被扣了个误人前程拐//卖//女大学生的帽子,方教授抬手,拍了拍楚鋆肩膀,正色道:

    “您说得对,求到了活佛抵了债,我就陪她回燕城。无论如何,也得让孩子把书读完。”

    楚鋆偷笑间,却听大婶摇头叹息:

    “诶呀,你们城里人,又是汉人,怎么还信他们那个造冤孽的玩意儿啊。”

    楚鋆追问道:

    “阿婆此话怎讲?”

    大婶嚼了口酥皮烧饼,朝大女儿偏屋门口看了看,见门锁了,又看了看桌沿,有些扭捏地讲起:

    “我看你俩年轻两口子,也不是他们那帮走投无路的,就劝句实话。

    要是为了求什么活佛,今晚天黑前,抓紧开车回去吧,千万别待到腊月十五。

    这玩意儿,坑得兄弟不是兄弟,儿子对老子提刀,没人性没天理,赚的,是下地狱的钱啊。”

    楚鋆苦笑,您还真说着了。

    不巧,这俩人,刚下地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