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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执其四·业障

    大婶嘴角向下撇着,手里反复揉搓着掉渣的酥饼,沉沉地叹了口气:

    “村里最开始,是从宋家,传出这活佛的名声来的。宋家老大,原本是个瘫病在床的瘸子,靠着他家老姑娘的嫁妆,娶了媳妇。

    说来也是造孽,那媳妇好像也是个外面镇子里买来的,有点文化,读到了高中。唉,谁家要不是急缺钱到了那个份儿上,怎么会舍得把闺女,卖给那么个好吃懒做的一家子……”

    先前灵山提供的情报有限,楚鋆对石莲的了解几乎是一张白纸。

    但根据旃檀的材料,活佛并不是一位姓宋人家鼓吹起来的。

    按照灵山的说法,一个名为伽勒的苦行游僧途径此地,在破庙中发现了颗残存的琉璃珠,从此作威作福,活佛之说才渐渐传进村子的。

    但在为数不多的背景调查中,楚鋆唯一能联想到的,和宋家相关的,只有一条——

    “妖僧为证道,党同伐异,诸求皆应,不失巫术蛊人心智之举。癫狂当地民户,使宋氏为畜生态,悍伏座下以为兽。”

    楚鋆心说,村中汉姓家族不多,若此宋氏即彼宋氏,倒也有些罪有应得的情分。

    正说着,大婶突然压低了声音,拉近两人,继续讲起:

    “那宋家老大媳妇,后来生了对双胞胎,不过是俩闺女,在家里愈发不受待见。

    我们家倒是没那么在意男女,但这地方,没你们城里那么开明。没手艺的庄稼人,要的是劳力,闺女就是平添两张嘴,凑彩礼的。”

    方南衢不置可否,只问道:

    “那这宋家,可和活佛有什么关系?”

    大婶抿了抿嘴边的饼渣,朝方南衢摆摆手,示意他别急:

    “这……约莫三年前吧,也是个冬天,村里来了那活佛。本是路过游僧,来村里化缘讨饭。

    起初,这和尚只在破庙住着,下雪了就囤点雪化水喝。偶尔从漏风的庙里出来,替农户家念个经。

    村里有些藏民,倒还是蛮信这些神啊鬼啊的,时常接济这和尚些衣服口粮,大家就这样,两不相干,也算安生,谁也没拿他当回事。

    直到有天,这和尚摸到了宋家门口,一个劲儿敲着宋家那扇破门。村里人都知道,宋家老大那个混账脾气,怎么会信藏佛那一套,便上去拦他。总不能真让宋家那个混小子,没个顾忌地,骂了藏佛的游僧,再给村里藏民添晦气。”

    楚鋆缓缓点头,确实如此。

    在多民族混居的地带,大家多是亲密有间,忌讳各异,互不越界。有这样的敬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谁想,那和尚对来劝的人说,这宋家老大家的两个丫头,是犯了天规律法的童子,按理是要遭天谴的。

    他要替宋家俩丫头祛除业障,就要从父母的根源上下手,宋家老大的瘸病,便是坐在这两条童子命的罪过上。”

    楚鋆不由冷笑一声,接了话茬:

    “只听过父债子偿,父母祖宗遭孽,耽误了晚辈飞黄腾达。哪有孩子未出世,先将老子祸害成瘸子的道理?”

    且不说,真犯了不知多少天规律法的两位,眼下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婶面前喝茶。

    就是真说起连坐赔罪,楚鋆自己便落了个孤家寡人,自然明白——

    真是所谓灵山童子命的孩子,本就是少数;

    况且,依这套规矩,是先有父母在人间,而后才有童子投胎。那在童子渡劫剧本里陪跑的,也得是被选中后,才能按剧本开始倒霉归西。

    而被选为父母的,多半本就命数尽于此,倒不算是被孩子拖垮了气运。

    楚鋆在方老板一旁,悄声给了句总结:

    “拿孩子命数为自己倒霉挡枪的,都特么是耍流氓。”

    方南衢轻拽了下楚鋆袖口,在桌子下不见人的角落,拉着楚鋆另一只手,于掌心划下几个字:

    “所言极是。”

    大婶听了楚鋆的阴阳怪气,也不禁附和起:

    “谁说不是呢?没办法,宋家老大是个混账,虽然不全信这和尚的话,确只问他,那这童子劫,该怎么解?

    那和尚就说,双胞胎本就是大凶之兆,需在今夜子时前,取他家两个孩子的头发,系上红绳,附上写了八字的黄纸,送到破庙去。

    在此前,须得拿狗血……怎么着来着,好像是在几个穴位上,点点画画……”

    方南衢沉吟道:

    “以狗血,封人中、耳后、命门,再以符文画督脉、太渊、风池。”

    大婶皱眉琢磨了一会儿,而后一惊:

    “对,好像还真是这么些名字!

    小老板,你是不是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楚鋆听罢,倒吸了口冷气:

    “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了。所以,宋家女孩儿的父亲,照做了?”

    大婶挠了挠头,又不由叹气,语气有些不忍:

    “是啊,那宋家人跟中邪似的,真信了这和尚随口一句。

    可怜孩子她娘,估计是当娘的,都有那直觉,死活拦着她当家的,结果被捆了扔进苞米楼子里。

    那俩闺女,被宋家老大和他表兄弟,摁在院子里泼了狗血,把那和尚剪的沾血的剪纸画,贴在身上。

    寒冬腊月的,俩闺女那时候……比我家大娃还小三四岁,身上都是瘀伤和血,诶呀呀,是个当娘的,都没眼看的啊……”

    楚鋆没再陪笑,正色道:

    “所以那之后?”

    “唉,造孽啊。村子小,消息早传开来。当天晚上,一村子人,有的跟到庙前凑热闹,有的帮宋家捆了俩孩子,手脚绑在一根扁担上,挑猪似的,抬去了破庙。

    像我们这种,平素不吱声的汉户,是不往他们藏庙进的,所以只早早锁了门,摁着孩子早些睡了。

    等我们再听消息,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了。本来我们也不敢多问,但只看着,村子里的藏民,换上平时进庙朝拜的衣服,陆续往村庙去。

    我们没什么藏族亲戚,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等差不多下午时,远远瞧见宋家老大从庙里出来,身边围着一群人,拿着转经筒,弯腰跟在他旁边颂歌。

    他双脚跟康健汉子没两样,生风似的往前走,那眼神呀,完全变了,跟头野牛一样,恶狠狠盯着前边儿。

    再后来,我们从一户回民那听说,宋家俩丫头疯了,藏民称她们是‘གཙང་འགྱུར།’,意思类似于……净化。

    宋家老大成了和尚信众里的首徒,他们还管那和尚叫‘མགོན་པོ།(贡布)’。

    贡布,就是藏语里,消除业障的,那个护法神的意思。”

    虽说藏传佛教与藏密不可全然混为一谈,但毕竟主理过三年密宗,楚鋆若是不算权威,寻遍甘藏川,怕是一时间也再难找出位灵山官方发言人。

    只可惜,说来惭愧,甘南风景虽美,却不是藏密的核心阵地。

    故而对于民俗语言相关问题,楚鋆还是习惯性求助向方南衢。

    方南衢以仅二人可见的幅度,轻微掐了下楚鋆指尖,意思是阿婶所讲并无谬误。

    于是方南衢接着问道:

    “自此,那位僧人,便成了近来名气甚高的活佛?”

    大婶倒颇为不屑,努努嘴,撇撇肩,嘴里哼着:

    “害,后续有人见得了好,拦不住那,上赶着拜活佛啊。有人求财,有人祛病,还有那不要脸的,咒死了相好的原来老婆。

    咱就是说,准不准不知道。哪有真活佛,什么离谱要求,都应承下来?用一个成语……

    就叫什么,啊,那个,贪得无厌。

    对,这帮人哟,就是贪得无厌。”

    楚鋆没再评价:

    “那这些求佛的信徒,可要供奉些什么?比如牛羊金银,还是……”

    大婶咂了咂嘴,有些感怀:

    “那倒是不知道,毕竟他们那一群活佛派的事,我们没掺和过,也不了解。

    不过啊,那求过的人家里,总是随后少些老弱病残,或者是疯了傻了个妻儿老小。

    也就是因为这瘆人的话传出去,外面人再不敢进村,我当家的也逃去兰州。

    要不是家里有庄稼和房,被套牢在地里,我们一家啊,估计也早就跑出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传销窟喽。”

    楚鋆估计着时候不早,着实耽搁了人家太久,能问出的也了解得差不多,再向深挖掘,就真的要惹人生疑了。

    于是,同大婶告别答谢后,楚鋆拉上方南衢,被主人家送到了院门口。

    “怎么,你们小两口要出门?”

    楚鋆眯着眼笑笑:

    “是,刚来,四处遛遛。”

    “诶呀,难怪是年轻两口子,天天腻歪,感情好的呦!”

    楚鋆打量了自己身侧这个“腻歪”的冷面闷骚上神,笑出了内伤。

    “对了,大姐,还没问您,您怎么称呼呢?”

    楚鋆口中的“大姐”,方老板口中的“阿婶”,豪迈地吼了一嗓子:

    “害,你们这都市来的人儿,说话就是讲究,叫我孙婶儿就完了。

    来回都是隔壁院儿的邻居,有啥缺的少的,来东院找孙婶儿就行。”

    楚鋆爽快应下,本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娇妻人设不倒,挽着方南衢的胳膊,大摇大摆走上了村路。

    方南衢若有所思地问起:

    “这位孙……大婶,听起来,怎么有点东北口音?”

    楚鋆想了想,诚然如此,东北人对东北人的口音,敏感度是极高的:

    “确实,口音是地道的东北话。

    据说临潭那边原先有矿场,早先来过不少东北人做工,也许是那时来甘南的老乡后代。”

    楚鋆孑然一身后,便离开了东北,去了外地学竞赛,倒没什么机会再学点地道的东北话。

    难怪人家见了她,没什么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

    又姓孙……

    不巧,楚鋆的母亲,也姓孙。

    方南衢轻笑,不动神色地向旃檀发了条微信:

    “帮我查一家西北村户的命簿。”

    两人沿村道向东边大山行进,一路上低声讨论些情报。

    贡布,也就是梵文中的“Mahakala”,是护法神祜主的藏名。

    六臂祜主是GNCZ治州一带普遍供奉的护法神,观音武像,忿怒威严,脚踩魔头,头顶骷髅,三眼六臂,通体青黑。

    然而,就是这么位,听起来凶神恶煞,唐卡形象更令人闻风丧胆的护法神……

    对应灵山时,其实是……

    观音大士……

    细讲来,这便是密宗与显宗的同宗同源和并蒂开花的故事了。

    显宗奉释尊为主佛,密宗拜大日如来;

    显宗虽门派略有差异,到底还是延续了灵山光风霁月的画风;

    藏密则在传播过程中,杂糅了苯教的神话元素,形成一种近乎原始而以暴制暴的……

    神佛崇拜美感。

    这也是楚鋆只能在密宗混沌之际奉命代管,到头来还是要扶植般若靼罗耶接盘的原因。

    当然,孰是孰非,孰高孰低,这种问题,当事人问出的一刹,估计便与佛门修行无缘了。

    即使后来离开灵山,楚鋆也对这佛门二宗抱着一碗水端平的态度,公事公办,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

    至于狗血封脉,纸符纸花填命门……

    楚鋆与方南衢,对这招数再熟悉不过。

    这甚至不是密宗的术法,而是一种结合了萨满巫术的常见诅咒。

    将受咒者八字、毛发、命脉困住,抽取生魂来饲喂野神——

    野神,就是无名无踪,靠着灵力或民众信仰,生出的一股本不该出现的愿力。

    楚鋆过去在寒林时,最常拿来醒刀练手的,便是各路畸形野神。

    那时的楚鋆,只是灵山不见光的刽子手,没修行没素质,简单粗暴地将这些难杀的邪神野神,比喻为:

    三界脑子抽了生出的欠宰囊肿。